神谷并不觉得自己是木讷到听不出弦外之音的人,但他会权衡是非,他知道正常轨道之外的就是错的,更不会明知故犯。
忙着躲开后辈的一个个直球的同时,心中不免滋生恼火和困惑,这家伙,真的有带好脑子再出门工作吗。
他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双方关系出现失控预兆的前夕,以一个前辈的姿态,明确地给后辈指明正确的道路。然后自己完美脱身,一切重回正轨。
小野回溯上次如此喜欢一个人,抓破头皮也回想不起来了。
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也并不纯粹。站在人群中腼腆地笑着,心里却突兀的落下去一块。
“想让他知道”,小野想着。
想让他知道。
“明天吧,或许明天就告诉他。”
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想着。
那天晚上,当后辈轻抿着嘴角,有些醉意的眼睛望向自己时,神谷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契机。
小野轻轻的把酒杯向桌子内侧推了推,说:“卡米亚桑,这么久以来承蒙照顾。其实我一直有很想对你说的话,你肯定也察觉到了。”
他眼睛盯着神谷的脸,然后不受控地慢慢移到了神谷交握在桌上的双手。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各式各样,你是第一个令我觉得如此安心的人,而且这种安心感,由来已久。卡米亚桑,我......”
神谷掐着他的话茬,截住了他。
“不行呦,小野君。”
他收回双手撑在腿的两侧。
“不行的。”
他视线下垂着,没有去看对面人的表情。
过了一会,空气由胶着到慢慢散开。
小野好像是“唔”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神谷拿了一块寿司放进小野盘子里。
“吃完好好工作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几年,小野仿佛洗心革面了一般。打招呼,待人亲近,努力工作,尊敬前辈,只向前看。
神谷也觉得这事大概就算过去了,也习惯了完美的接住对方抛过来的不知真假又让人困惑的直球,然后巧妙的转手放置一旁。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神谷想,大家都是成年人,总有比爱更重要的事。
小野不常反思,但那次尝试表白后,他反观了一下自己。
果然自己让他困扰了吧,说出这么任性的话。
自己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后辈呢。
在后来的工作中,小野努力克制了自己,却还是时不时对着前辈讲出模棱两可的话。
也辛苦他每次都能巧妙地敷衍过去啊。
小野工作也忙,很忙。晚上坐着出租车回家的时候,看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脸,疲倦又乏怠。
这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他茶色的发和早上全身散发的香。
他抬手遮了一下嘴角压不下去的笑意。
用力喜欢一个人的样子,真是丑啊。
小野又看了看车窗上自己的脸,透过玻璃,外面人来人往,灯火明亮,却也掩不住夜晚杂糅的昏暗。
双手重新握了握,他低下了头。
你委屈什么,世上又不止你一个爱而不得。
三百回纪念,像往常一样,喝些酒,开些玩笑,挑选性的说些真心话。一切都很日常,直到最后要离开时后辈突然从后面抱了上来。
神谷呆立着,小野的胳膊从胸前圈过来,温热的胸膛贴在自己的脊背上。
他愣了一会儿,发现早就过了最佳反应时机。
抬起手搭在胸前小野的手臂上,轻轻的唤了一声。
小野的呼吸很重,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
神谷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重量,小野比自己高许多,胸口压在自己背上,很重。
他又轻拍了一下小野的手臂,拖着重量勉力往前踉跄了一下。
然后感觉手腕被什么击中了,接着是手臂......
是泪。
神谷停了。
身后温热的胸口起伏着,耳边是小野压抑又哽咽的哭声。
那晚小野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神谷很久没听到这么压抑至极的哭声了。每一声哽咽中都带着重量,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走出地铁口,他裹紧了外套。
夜色粘稠。
他想起了极少做到的梦境,在暗夜里划船,等待潮汐。不知疲倦地前行,直到有个声音向自己宣称单方面看到了爱情。
街上人来人往,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衣角都带起一股短暂的小小旋风。
神谷在口袋里的手攥了一下。
是啊,都是漂泊之人,哪里来的福气谈论爱情。
回家的路上有一小段上坡,很短。
神谷见过很多年纪较大的人骑车经过的时候要下车推上去,但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意识的步履匆匆的走过。
回到家,他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工作邮件。
然后给小野发了短讯。
他无意拖着任何人。他更希望小野能懂。
“小野君,我们有着更好的未来。”
又过了几年,更密集的日程表,更多更出色的作品,更频繁的见面会,更多的粉丝,更长时间的彩排练习,更多的后辈源源不断的进入到声优界。
小野不知道这算不算神谷所说的“更好的未来”,他只知道前辈又一次预见了无人可知的未来。
有女声优向自己表达喜爱之情,小野看着她,心里软软的。但他知道这远不是爱。
他的爱足以使心陷下去,直至所有可能性消失殆尽,也能上紧发条席卷重来。
神谷全都懂。
在见过数不清的绚丽场景之后,在被潮水般涌来的欢呼从四面八方包围之后,他知道自己依旧是那个每天走过一段上坡路回家的普通人。
他把小野的暖尽数留存,他全都懂。
他也希望前方是一个童话式结局,但他看不透。
又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小野聊着刚刚录制的节目。
神谷缄默着,偶尔捡着话茬吐槽。
“卡米亚桑,我昨晚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喂,是噩梦吧。”
“不是啦,我梦见我送给卡米亚桑一枚戒指。”
“......”
“那是一枚订婚戒指。”
“然后呢。”
“然后我醒了。”
神谷抬头看他,小野只是低头吃着饭,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那天如常,神谷走在人群之中,往家的方向走着。
他把耳机线往怀里收了收,手放进口袋。
有车拐弯驶过前方的路口,车灯恍惚的闪过,路边积水的小水洼溅出些许水渍。
神谷想起刚刚路口遇到的红灯,早晨去录音室等的电梯,包里放着的口罩,staff留给自己的便签。
思绪渐渐松散,很多事情突然脱离出了脑海,然后他想起了小野。
脚步停滞了一下,他继续往前走着,走上那段走了数不清多少次的上坡路。
夜晚的风很凉,再远处有一个酒馆,满满当当,吵吵闹闹。神谷仿佛半梦半醒的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梦境,在暗夜里划船,不知疲倦地前行,等待潮汐,然后有个人单方面对自己宣布看到了爱情。
神谷突然读懂了小野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那每一句话里都带着哽咽。
他很想回到家,但此刻却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
吸气,呼气。
莫名的沉重压在他的背上,那像是小野温热的胸膛,又像是更为压抑的爱。
他难以自制的弯下了腰,哽咽地哭了出来。
小野刚结束工作,几乎是深夜了。
他坐上出租车,看着车窗外晃来晃去的人影,相伴而行的人们距离那么近却又各自疏离。远处住宅楼一个个小方格似的窗口透出不同家庭各式各样的光。
很适合想心事。
但他除了神谷,再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心事了。
夜色很淡,小野恍惚的想起小时候夏天傍晚躺在床上耳边似近似远的蝉鸣声,想起了妈妈温柔的笑容,想起了大学时期每季度举行的篮球赛,想起了坐在自己对面不停讲话的前辈,以及自己所由此定义的完美。
太久了。
不断的给自己上紧发条,一次又一次,太久了。
期待本身是一件很令人无力的事情,但他愿意把这份爱情带进坟墓,来生再追一遍。
快到家的时候小野已经半睡过去了,但凭着多年来的惯性,还是在前一个路口惊醒了过来。
下了车,把自己裹进外套里,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间,意识恍惚的按下楼层,半倚在电梯里的栏杆上。
随着电梯的上升,熟悉的失重感蔓延开来。
微微晃着,像海波。
一大片海,辽远的海,潮汐来临,静悄悄的卷起浪,剥开一层层的山脉,平原,万籁俱寂。
小野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却又仿佛历历如昨。
拨开眼前浮现的困倦的意象,他走出电梯,伸手进包里找钥匙,哗啦啦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极了从前家门口那棵榉树在夏日的微风下树叶碰撞发出的声响。
微风飘荡过昏暗的夜晚,远处有海潮声伴着隐隐的痛楚袭来,海水起起伏伏。
是潮汐。
小野还没掏出钥匙,就看见神谷站在自己家门口。
他抬起头看着小野,眼眶周围都是红的。
是潮汐。
小野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