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在外殿，眼睛空茫茫，直盯着人来又去的一扇门，思绪飘飘然。】
【大约是每个未出嫁的女人，都曾幻想过自己日后的丈夫和子嗣，他们的模样，他们的性情，格格她也是如此。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听声者，说到后头，因为疲倦，甚至没有仔细听她后头说了什么，同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到如今，我连她当年是如何勾勒她所嫁的男人的模样，都忘了干净。那会儿，我对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上心。】
【到了如今，眼睁睁地，瞧她肚子一日一日得大起来，往日最为精神的一个人，走了两步便要歇歇，夜里回到寝宫，我替她脱鞋脱袜，手中的足腕浮肿，粗了一圈儿。有时候，我瞧着她更有些想笑，她肚子里头的分明是别人的种儿，怎么那人没陪过她几日，反倒是我，比起她还未有身孕时，与她更亲近了呢。】
【好秋声儿一起，便立刻答了句知道了，仿佛方才并未出神想些什么，侍奉的粗使宫女将帘子打起个小隙，弯腰钻进去，目不斜视地立在床帐之外。】懿妃娘娘。

（等我好起来，便禁了永寿宫的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到那红澄澄的硬壳。还有眼底这碗黑药，味道像是闷了一夜的香芋糕，再喝不下那碗底的最后一口。）
（肚子复又抽痛，我梗着脖子苦吟了一声，李良授还是傻站在那，半句也不维护，只得捏鼻子吞下去，好秋见那血色一下子就上来了，才满意的撩帘，仿若那王母娘娘，允牛郎进来。）
李良授！
（我伸出汗津津，玉盈盈的手，朝他晃了晃，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只看到影子盖上来，才茫然的躺了回去，藻发半披，金钗尽去。）
（折腾的饿了，蟹味还积在喉咙，该死的，杀千刀的螃蟹。）
皇上来了没有。
（我何时受过这种罪，指尖在他掌中直哆嗦，想起那抹明黄，深吸几口气，又问！）
皇上来了没有！

【我估计着，男人去势和女人生子，哪个更痛点儿？而后觉得这是比较不来的，格格总是娇气些。候着她吃过药，好秋打起帘来，方躬身进去，倏地，帘子落下，再自然不过得伸出手去，攥住她的腕子，再将她已然汗湿的手心贴在自个儿干燥的掌上。】没有。
【她手直打颤，又回她。】没有来。
【殿外很安静，虽有人来来往往，却不嘈杂，也不繁乱，哪位主子派了人来，一眼便看得清楚。一手攥着她，另一手探去，拿缎面儿的内襟袖给她擦汗，只消两下，靛蓝颜色便深了一片又一片，这颜色不大好看。我的脸色，也一样不大好看，可这会儿，不应有脾气，只将气性都压在心窝里，逼回肝面儿上，长舒了口气儿，还记得安慰她。】
兴许，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
【说着，又拿袖子替她擦了几乎流至脖窝里的汗珠子。是了，万岁爷的大事儿，那多了去了。】

（我记得儿时有位表嫂，进京探夫，正把孩子生在赫舍里府，产时声音应是极大的，那栖在梧桐树上的鸟都尽数吓飞了，后来我问她，那么疼吗，她说不是，只是许久未见夫君，怕他留恋花草，必要叫他在门外听一听，听听他的妻为他受了多少苦。）
幸而被绊住了...
（我掐着他的虎口，葱尖儿都泛了青，可还是不愿喊出声。）
良授，你要记得，本宫今晚有多痛多苦，如果...如果我没疼死，你以后就要好好...好好珍爱我，听到没有！
（表嫂可以叫嚷，因为她的夫君永远看不到这般歇斯底里的丑态，可我不行，我不是他的妻，我是他的懿妃娘娘，他在看着我，会看到我软弱无能，涕泗横流的一面。）

【原本死气沉沉的脸色，因她这句话骤然变好。】
哪儿会疼死呢。【对着她，我总爱叹气儿，手被她抓得生疼，不知是破皮儿了，还是青了，一眼未看，只是将身子探上去些，拿我的脸贴着她的脸。】没事儿了，忍忍就好了。
【进来时便看了，她身下的褥子干干净净，羊水还未破，心中对她还要痛上多久没有一点底，与她说起话来，声音竭力显得温柔。】
您可还要长命百岁，您活多久，奴才就珍爱您多久，陪您多久。诶，您说，您这回生的是个阿哥还是个格格？

（他还未委身，便忍不住抬高脖颈凑了上去，我渴望肌肤的摩擦来消磨我紧张和剧痛的身体。）
我一直想给你个大喜，便没有说。
你瞧我这肚子，像是一个吗？
（吞咽一口，声音放得大了点，可也缓着劲儿，生怕没存住力气，一会儿便死了。）
说什么你都信，蠢东西。
（御医第一次来诊时，还未显端倪，直到四五个月了，我叫他去给我爬假山上晒豆豉的时候，这个秘密便被我独享，我诓他是吃的多了，他竟也被囫囵骗过去。）
你说，是龙凤好，还是双子好啊。
（我瞒着陛下，连双生的宠都不要了，现下看到他错愕的神情，竟不知是为了什么。蠢东西。）

【我瞠目结舌的蠢样子被她看了个正着。对其他女人，我并没有多少关注，往日见过有身子的人，扫一眼，便罢了，不曾觉得她肚子是真的大，只是她问，我便顺着她的话答，再纵容着她来接她早已想好的下茬。】
【她湿津津的脑门儿贴在我脸上，皮肤却丁点儿不热，在她阵痛泛来时，还有些凉。这样的触感，竟变作了屏障，把我抵出去，又将我拽回来，好半晌，才又冲她露出一个笑。】那可真好。
【语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如以往一个样子，只是瞪圆了的眼睛还未来及收回，又嗫嗫了一下，答她。】龙凤呈祥，更好些。

（想笑，又没甚精力，鼻孔里的气送出去了，嘴巴懒得咧开。）
你呀...
（疼的浑身直打颤儿，终是轻呼完了一句，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呜咽一声，接着忍不住大喊起来，只是边哭边喊，只听的话，像个没得了糖的孩儿。）
李良授你不能走！
（我泪眼婆娑，盯着来赶人的御医，声音喊得更尖更细一些，喊一会儿便停下来，确定自己没在滚油锅，便接着喊，狼狈丑陋，像是个亡命之徒， 毫无顾忌的发泄恐惧。）
（有些啼笑皆非，除了他还在身边，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奴才没走——奴才没走。【御医还在外头候着，产婆业已来了，只是在帐外候着，不敢进来，无所顾忌，便反握了她的手，放在嘴唇下，吻了又吻。】我在这儿守着您呢，瞧瞧，【手抚过她因为痛苦，只及半睁便又忍不住紧闭上的眼睛，更是温柔。】我在这儿呢。
【一点点剥开她手指，让她掐着身下已经铺盖了好几层的褥子，方抽身出去，让产婆进来伺候。耳朵边有她叫喊声，她喊一下，我的心便那么抽一下，转身去隔间儿，将烧好的半桶热水拎来，一口气提起来，放在半高不高的凳子上，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拎了重物才抖的。】
【少顷，又隐约的听着，帐子里除了格格的喊声，还有人在说话，只是隔着一重又一重，说什么，全然听不真切，便转身，将帘子打开一个小之又小的缝隙，问外头候着的粗使小太监。】去，瞧瞧，皇上来了没？【这话，等她缓过气儿来，必然还要问我，便放在心上，要人时时盯着外头，间歇入床帐内伺候时，格格已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又连连往里头换了几波帕子。】
【直等着龙儿降生，我还站在稍远的地儿，避在重重阴影中，瞧着灯下的婆子将先后诞下的两个阿哥倒拎着，啪啪两声，便是稚子的啼哭声。】
【有奴才抢了贺喜的好差事，急匆匆地往外走，刚出生的小孩儿见不得风，已被好秋她们拿备好的小褥包裹严实，抱进早封好了门窗的后阁伺候，素婉拿着巾子，要帮格格擦身。】我帮你——
【一说话，我才觉到自己已经屏吸许久。真是乱透了。我想着，替她抱住了我的格格，稍翻了点儿身，要她速速擦了几下，方缓缓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