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以往有个不成毛病的毛病：爱在酒桌上谈事。不过近年来受西方文明影响，毛病大有改进，酒桌上确实是不谈事了，可谈事前后必得请两桌酒：事前的酒，好像大家一起吃过一顿饭，便产生了了不得的交情，一切就有了通融的余地；事后的酒呢，在庆功以外，于请客的一方，另有炫耀的意味——看吧，没必要，让步的还是你！我今天吃的就是一桌炫耀酒。】
【好不容易找机会从包厢里躲出来，我不免长长吐了口气。这口气里，不仅仅有包厢中酒味、烟味、香水味混合起来委实不大好闻的缘故，更混合着宴席中无可释放的压力。我慢吞吞地去过了洗手间，看了眼手机时间，一时不大想回去，干脆懒洋洋靠在拐角，点了支烟。】
【有人从通道中过来了。我收起腿，往旁边让了让。】

【Jimmy来找我的时候，我正翘着腿坐在化妆台前，在彩排前给自己找点乐子干】
……对，要红色的，蓝色可以隔一个再涂。对，对，聪明。
【那是一个助理在帮我补指甲。听说是刚毕业的新人，长得很可爱，是我喜欢的那款，可惜的是我已经没那种精力了。余光瞥过对方无意间漏出的锁骨，目光微动，什么都没说。至于没做指甲的另一只手，便开始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涂起口红】
看过《罗生门》吗？
【她摇摇头。于是也没再追问。吐了一口气，有点没奈何的意思。满心都在琢磨昨晚上没看到的结局，听人说话也处于神游状态。却又故意答得很大声，好像这就能让问话人满意】
【眼看指甲涂得差不多，抽手制止了对方进一步动作】
可以了。
【但Jimmy显然不吃这套，见当面说无效，干脆掏出手机，啪啪啪地打字。叮咚一声响，微信有人找。两声、三声、四声……不过我设置了不可见，不解开锁屏还是屁都不知道。无奈地放下口红，顺手拿过桌前的手机，朝旁边一瞥，发现新人也在偷偷地看我。倒也不含羞，大大方方回应了一笑。她低下头，像是有点不知所措。女孩子嘛，很多都是这样的】
【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输了密码，点开来看了一下，抬头问道】
萧溥？
【我记得他，但也不是什么清晰的印象。他几年前就不温不火，现在也还是这么不温不火。但——谁又知道以后呢？有潜力的“新星”导演和具有话题性的“过气”演员，嗯，天造地设】
【看着聚光灯下指尖流溢的色彩，像是有些刺眼般地咪了眯】那就去看看喽。
【离开房间后，在去彩排的路上给Jimmy发了一条微信：把刚才那个开了吧。心眼儿太多了，不好】

【工作就是这样的，不管对方有多么看不起我，我也有大把大把的话题可以炒，而他也需要我这样的演员来为他的作品奉献：所以我来了】
【不过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要利益合作OK，我也无所谓。另一个主角都溜了，我还能没有这点觉悟？几个高层我不熟，再待下去也觉得尴尬。干脆尿遁了，溜之大吉】
【于是说是去卫生间，路上却一直低头刷着微博，翻了翻几个当红流量，**、吹嘘、卖腐、捧一踩一什么都有，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想想回头没准儿还得一个个合作，噗嗤一声地就想笑了】
【脚下不把关，差点撞着别人。对方反应比我快得多。哎了一声，一看是他，倒也没大在意地笑了一下。收起手机，捋走耳边的碎发】这么巧？
【看到他手上的烟，也只是挑了挑眉毛】公共场合，萧导倒是爽快。

【这几年Z国的电影市场，3D电影大行其道。有名的没名的，每个商业片导演都醉心其中。你说自己拍的是2D的片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别的导演打招呼。原因很简单，只有3D电影能赚钱。商业片不赚钱，人家投资商为什么要给你注资？又不是真的天使投资人。就算最后拍完了，胶片转制成戴上眼镜没戴眼镜一个样的假3D，能在电影票上印一个《XXXX》（3D），仿佛也把整个项目抬高了一个档次，身价倍增，紧跟潮流。】
【至于国内的恐怖片大环境，有两种情况。一是，几十到几百万的小成本，偷偷地上映几天，专在半夜三更买满场票房，只为了xi个钱；第二种情况，还稍微好些，几十万成本，粗制滥造，圈个几百万的票房，十倍的资本转换率，可谓赚的盆满钵满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谁说拍恐怖片的就没有艺术追求了？这跟说拍**儿的就没艺术追求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偏见。导演这个行当，跟中医差不太多，一般而言，越老越吃香。尽管到了而立之年，我仍旧是媒体口中“青年导演”、“新锐导演”的一辈。新锐是什么意思？新潮、犀利、时尚的弄潮儿。今年，我想做个3D恐怖片儿。】
【项目不大顺利。确切地说来，自从上部作品票房惨淡，我的运势一直就不那么顺。先是投资拉到了又撤，后来联袂而来的投资人不但抠门，还执意要塞个女主角进来。而业内众所周知，在我们“青年导演”一辈里，尽管名号上带个“导”字，在项目里实在没多大主导权。他们要塞的是金星。】
【我当然听说过她。童星出身，身上好的坏的话题不断，时不时就上个头条；前两年去美国治疗抑郁症，围绕着这个，当时网上关注心理疾病的话题还很热。不过从今晚她的表现来看，抑郁症大概是养好了。我冲她点了点头，因口中衔着烟，说话有几分含糊。】女主角。
【平心而论，金星长得够美；恐怖片里的女性角色，是个漂亮的花瓶往往就够格了。深深吸了一口烟。】酒店走廊上好像没看见禁烟的标识。【两指夹住烟卷，在垃圾桶上弹了弹烟灰。】嘶，其实真要说爽快，还要数金老师，连剧本都没见到，就接了我的戏。

【视线追随着萧溥掸灰的动作，却不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很快扭过脸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标语也是人定的嘛。既然如此，我就陪萧导说会话吧。
【说完便靠在墙上，自来熟地从包里拿出粉饼盒补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闻了闻，嘀咕道】这是利群？
【是不是都无所谓。我不爱烟，偶尔抽万宝路，现在包里却没备着。我一般出门只带棒棒糖，我紧张的时候会胃疼，适当的甜味素能缓解一点压力。至于胃疼是怎么来的不重要，反正我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就对了。好比演戏：从来没有人特地教过我怎么去演。我只是站在那里，捂着我的胃，望着周围那群翘首以盼的陌生人，再想想上台前我妈那个样子，就再也没有勇气退后了】
【粉扑轻轻扇过双颊，直到完全看不出眼下的乌青】
这不是病得太久了，想找点刺激的么？既不亏本，还能让我这条咸鱼重新燃起对这个圈子的热情。难道不是双赢？【仿佛话里有话，但自觉的不再深入，转了话锋】当然，萧导的大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来惭愧，他导的片我基本没看过，只知道这次的是个恐怖片。有没有鬼不好说，吓人是一定的。想想就啧了一声，盖上粉饼盒，为了掩饰心虚似地呼了口气】
不知道这次萧导是想拍新《倩女幽魂》还是《生化危机》？

【经历了上部电影的失败，我的这一步可以说走得很保守；因为拍摄恐怖片有个好处：有一撮固定走进影院的类型爱好者，永远不用担心赔本问题。但陆总和陈董的意思，在先前几次谈话中已经表露得很清晰了；作为成功的商人，他们有更宏大的目标，引入更多观众，获得更漂亮的票房，所以他们选中了金星，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我甚至能想象出发布会后的媒体大标题，“大胆复出之作”、“重现昔日风采”、“拭目以待”、“破茧重生”。本身的话题度不弱，再买一些渠道和水军，造势非常轻松。】
【但凡上过电影学院的课程，就应当知道，制片人是个“攒活儿”的，类似聚沙成塔，将整个摊子拢起来；导演则更像是包工头，管剧组里的一切事务。但除了在剧组范畴外的话题宣发，我几乎找不出她进组的优势。当然，既然向资方应下来了，我就没准备后悔；现在这会儿，我也发觉了她一样没什么意义的优点：嗅觉很灵敏。】阳光利群。【能准确分辨不同品牌的烟味，不能不说她是位颇有心得研究的资深烟客。我掏出烟盒，弹出一根，做了个递的手势。】来一根儿？
【近十年在圈子里的摸爬滚打，酒局应酬、商业互吹，我很惯熟了。】当然是双赢。有金老师鼎力加盟，我们何愁不大卖？
【至于她的本职，演技，我没抱多大希望。不说多年没见她出镜，不知道具体水平如何；她本身就不是科班出身，体验派方法派学院派全不沾边；童星们又有个通病，小时候可以被称为是“灵气”的东西，长大了就变成表面化、套路化、程式化的一套。大不了改一些关键戏份，能不特写就不特写。最坏的打算都做了，对她于项目的缺乏了解，也毫不介怀，甚至笑了笑。】
《白相十八号》。剧本出了点问题，编剧最近在大修，大概过一星期能送到你手上。【手上不自觉捻了捻烟卷，道。】就是下个月五号，要来试个镜，走个过场，可以吧？

【猜对了答案，也没什么惊喜的感觉。以前参加各种饭局，一个包间就是一个小世界，里头什么人都有，不抽点东西就不痛快的更是多了去了。就算自己不抽，那鼻子也闻得出那个味儿不是】
【他递烟也不拒绝，隐晦地笑了笑】
还在外边呢。【比起这些，关于剧本我真怀疑他在说假话（可能是叫编剧偷偷改掉我的戏份什么的），但还是点点头】当然。
【顿了一下】我也知道，我不是科班毕业，最多也就是旁听过几节课的程度。离萧导一贯的标准，可能还差得有点远。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自谦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回想少女时期，我不是不想走进课堂，可惜没人愿意教我，只有我的自尊肯怜悯我，支撑我。所以我就成了别人眼中最滑稽的存在。但老实说，我根本就没入过行。因为我不是在演戏，我一直在做我自己，我在宣泄，而不是享受。拿奖的时候我一点喜悦都没有——被所有人诟病的坏脾气反而变本加厉】
【但我不在乎。当时不在乎，现在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这么看来，我变了，又好像没变过。想了想，仍接过那根烟，若无其事地别在耳后，微微一笑】
不过，虽然不是现在，但什么事都可以留个后手。萧导，您说呢？

【先前的烟已抽尽了，在垃圾桶顶上随手碾灭了火星；再从盒子里抽了一支出来，拢着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想起来她似的，冲她晃了晃打火机。】要火吗？
【几乎每间包厢的气氛都热火朝天，走廊里亦来来回回行走着服务员、客人，我们占着的这一块小角落反而很静，甚至能听见每阵风吹过的一点响动，令她的话教人听得分外清楚。毫无疑问，娱乐圈几乎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旦待久了，不免被镁光灯照花了头脑，自骄自大的比比皆是；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谦虚的人打交道了，故而充分发挥了笑的功利性作用，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哈哈、哈哈，金老师太谦虚了！商业片要求不高，我个人更没什么要求了。何况，当年您能火遍大江南北，足证您演的是【竖了个大拇指】这个。
【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耸了耸肩，边吐烟边道。】呼，说起来，你怎么没去参加艺考？我记着当年三大对童星都有优惠方案？【意识到什么，找补道】……唔，我刚有点儿喝大了，是不是问太多了？
【受文化水平的限制，圈子里讲话大多是有一说一，很少听见仿佛话里有话的。将“后手”二字放在心里慢慢咀嚼了一下，才终于抬眼看她。】怎么，你在劝我联系别的……？

【对于例行的吹捧无动于衷，只有在听到艺考两个字时，眸子闪了闪，随后再无波澜。及至后话，不免噗嗤一声，觉得他说的话好笑】
当然不是。您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吗？
【我不是想听他的回答或解释，更像是在变相的质问我自己。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答案也变得既清晰又无可奈何：来这里之前我不会，但现在我学会了分享。或者说，是战略性资源共享。我刚刚才跳到想云，倘若要推新人，这块饼显然砸不到我头上。多好的机会，可以刷脸，又不用有别的计较。这块饼砸不晕我，仍会让某些人闻风而动。而我自以为是的透彻，也只是徒劳——换个思路，如果想云改变心思，临阵换下我，顶上新人，用我的话题度遛一圈观众，到底谁更吃亏？赢家又究竟是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脸膛因方才没必要的真情流露而蒙上了一层赧色。拢了拢滑下来的披肩，指尖却在随身带出来的小包上收紧。夜太长了，而且冷得让人生畏。说到底，在利益面前，我们都只是两个小角色罢了。但我需要付出的更多，想要得到的自然也更多。这一点，我想醒着的萧溥不会懂，醉着的萧溥也不会懂。更何况，他是真的醉着，还是别的什么呢？】
【我本应对他保有一些尊重，却是不知不觉中，也把他视做了异类。心思越是风云变幻，一双桃花眼在本就不佳的室内光线中，就越是晦暗不明】
萧导，您喝醉了。
【最后我还是开口了。离他远了两步，嗓音极轻，又极沙哑冷漠】谢谢您的烟，但我得先回去了。
【说完背过身去，迈步就走，借着理头发的动作，将耳后夹着的烟取下，又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包内。可能回去之后我就会忘掉，任它待在某个角落发霉腐烂】
我们试镜再见吧。我会交出一份让您满意的答卷的。

【世界上最贪心的人，在政/坛里发光发热；次一等贪心的人，则都挤在娱乐圈。我从不否认我的贪心。借着抽烟，低下眼睛，心不在焉地道。】哦？煮熟的鸭子是自己不会飞，但……
【她否定了的弦外之音，无疑给我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也没动过这种心思，可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有几位大名鼎鼎的制片人的项目，拍了半途投资方谈不拢撤资了，迅速就有新投资入场接盘。大家说起来，一方面是羡慕他们的门路、佩服他们的手段，另一方面，也不能不猜测他们一开始就做了B Plan。我不能不思索起来，除了陈董陆总，还有谁对这个项目流露过感兴趣的意思？制片人李赢，是我的老朋友，可也不一定会支持我……】是啊，我可能是醉了。
【童星们因为过早接触社会，混迹的又是最鱼龙混杂、光怪陆离的圈子，学大人学得太像，在媒体口中随随便便就成为“油滑”的代名词。我原先还奇怪，媒体从没用这个词形容金星；如今和她聊了一会儿，我便与媒体们颇为心意相通，知道她大概是其中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一位，不知道圆融为何物，一身的坚硬铠甲，说话也棱棱角角，不大好听。】
【一句“我期待”还含在嗓子里，她已经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我又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扔掉烟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慢慢跟着她进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