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暗河
泰晤士河穿城而过，宽阔的河道里流动着历史。
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们踏过的地面深处，或许正流淌过一条看不见的暗河。
伯恩斯警官很烦躁，他上任才没多少天，与其说是警官，不如说是名菜鸟。现在他面前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非常暴躁地想闯进那扇被砸开的大门，围观的群众都纷纷退远，他期望和那个家伙一起赶来的蓝发男人能拦住他。
“拜托……您别为难我了，负责处理案件的警官还没来，您别冲动。”
“给我让开！我是他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相信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那个**能带着我师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里面我已经上上下下查过了，一点藏人的地方都没有。”
伯恩斯无奈地将目光投向马尼戈特身后的男人。
“那位先生。”他朝撒加喊道，“您也是失踪者的家属吗？”
蓝发的男人收回望着远处的目光，正要开口。
“他不是！”
马尼戈特冷冷地打断，转过头盯着他。
撒加脸色也不好看，他没心情去和马尼戈特争辩，光站着图书馆外他根本感受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进去查看是唯一的选择。
他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人在渐渐减少，日落之后的时间对他来说十分有益，但是对方一定也早已做好了相应的措施对付自己。
考虑片刻他走上前，幽邃的眼瞳盯住年轻的警员，
“让我们进去。”
伯恩斯警官清亮的眼睛在吸血鬼的注视下越来越空洞，隔了一会，他呆滞地点了点头。撒加示意一旁满脸怒意的马尼戈特跟上，当着警员的面进了门。
“切，算你有点能耐。”
马尼戈特在他背后愤愤不平地嘟囔。
两人来到那扇窗前，满地的玻璃渣，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撒加在凌乱的玻璃片中发现了那枚遗失的十字架，他抿紧唇，蹲下身拾起沾满血液的小小饰物。
“对不起……”
他突然的道歉让身后的马尼戈特的火气无处可发。
“我以为他只是想除掉我。”
“我还是没保护好他……”
他应该是个很爱整洁的人，马尼戈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推断出，现在他单膝跪在破碎的玻璃片中，任由平整的衣摆垂在地上，他可能在流泪，也可能只是哽咽，呼吸听上去有些急促，凌乱的头发随着肩膀的微小抽搐而纷纷滑落。
马尼戈特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其实很可怜。
“那个伊姆雷德……你了解他么？”
撒加没有急着回答，他缓缓站起身，黯淡的眼睛朝他转过来。
“你之前跟我说过，他不是个普通人，那么把希望放在警方身上也不会靠谱。”
马尼戈特深吸一口气，抬起已散去怒火的眼睛：“就当请你帮忙，我们把史昂找回来，可以吗？”
他感觉昏睡了好久，睁开眼时头痛欲裂。
昏暗狭小的空间只有一支蜡烛，燃烧着微弱的光。
腰侧有一丝疼痛，他低头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他的衬衣应该已经被撕破了，现在他肩上披着的是一件洁白的教袍。腰间缠着纱布，他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腿，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史昂愣怔了一下，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亚麻布。他的脚踝处牢牢扣着粗糙的镣铐，连着的锁链蜿蜒至右边的墙，缠绕在嵌进砖缝的铁环上。
眼前的场景异常熟悉，他曾经似乎也这样被关在哪里，因为一段难以启齿的感情……
门被推开了，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人走进来，直到他走到跟前停下脚步。
有一段记忆穿越历史的洪流钻入脑海，他在对方看似温和的注视下，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
“伊姆雷德…主教……”
历史的暗河终究还是将过去沉寂河底的故事流传到了今天。
“我很高兴你依旧记着我，史昂。”
面如枯槁的主教阴森森地开口，他面前的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当然，他没错过恐惧背后愈渐明显的厌恶。史昂沉默了很久，伊姆雷德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俯视他，直到他终于抬起头，眼里多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沉静。
“就算再一次杀了我，你也无法挽回……”
“挽回？你觉得我需要挽回什么？我只想除掉他。你身边不该有这样的人，他在与我们的信仰作对！”
“他无视了神明的警告，触犯了最严重的教条！”
伊姆雷德的情绪很激动，他在不知不觉中向前挪动步子，史昂有些紧张地缩回伸直的腿，尽可能地远离他。
“你还是认为这是神对我们的束缚吗？”
“你的质疑是没有价值的，史昂。”
金发的年轻人摇了摇头，“那为什么……在我爱上撒加的时候，神没有阻止我呢？”他扬起头，眼睛像埋藏于矿洞下的水晶。
“主教大人，爱本身并没有错。”
“这不能解释他背德的行为！”伊姆雷德失却了耐性，“别忘了你也是！”他恶狠狠地指着史昂，“如果一次死亡还不能让你吸取教训，那我只能把你视作异端了。”
“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史昂冷冰冰的视线定焦在他脸上，“你当初用尽手段拷问我的时候，难道还把我当作人看待吗？”
“你只是一厢情愿地说服你自己，在发现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你想回避的问题时，你就想把一切消抹干净！”
伊姆雷德有些诧异，那张写满讶异的脸上转而又浮现出笑意，他蹲了下来，带着点意外的讨好，“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那是迫不得已。”
史昂默默盯着他不作声。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史昂。”他干笑两声，“你知道的，那时我深得年老的教宗信任，任何一点差错都不容存在。可我在处理这件事是时候还是犯了太大的错误。你知道为什么吗？”
见史昂没有提问的意思，他接下去说道，“不是只有撒加在乎你，我也一样。”
听到这里，一直很安静的史昂突然笑了出来。
“你是以为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么，主教大人？”
“还是说，这样虚伪的话你说过太多遍，以至于对着一个被你杀死过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那笑容很显然会激怒伊姆雷德，看穿一切的嘲讽对虚伪者来说就是掀开他们面具的那只手。
他知道现在完全有能力让面前的人永远沉默，但他还有更想做的事情。
“看来你不明白，史昂……”他缓慢的抬起头，仿佛顶上的黑暗中藏着天堂。
“那座修道院里，还有弥撒时的教廷，那么多信徒，我只在你身上看到过光辉。”
“那一定是天堂的圣光，被这样神圣光辉笼罩的人，必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撒加，他轻视我的信仰，挑战我的权威，他玷污了我心目中最洁净的灵魂！”
“所以我要让他不得好死，懂了吗？”
那条他在心中默默开凿，不为人知的暗河，被蓝发的骑士不留情面地截断，他报以最真诚热烈的目光从来没有被天使接受过，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只有骑士，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不正常，他猜得到，但是不愿相信，他的天使应该和他一样，干净、纯洁，是献身给神明的人。所以他搜查他的信件，将他囚禁在监牢，最后向他下了死刑，每一步，让他心怀悲痛却又无法割舍报复的快感。

尽头石梯的顶部被石块封上，从边缘的缝隙里能感觉到丝丝凉风。撒加将史昂放下，仔细避开他腰部的伤。他抬起厚重的石板，一寸一寸地移开，头顶照来的光划破黑暗，刺目地晃了眼睛。他从窄小的地道里爬出来，发现他们来到了另一座建筑，日出的光是从破损的窗子射进来的，他跨出一步，鞋子踢到了一个小东西，它贴着地面转了几圈滑出去，撒加低下头，看到地面插满了大大小小的十字架。他僵直身子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出人意料的平静，撒加转过头想拉史昂上来，他才刚伸出手，
“快躲开！”站在地道里的史昂一把推开他，力道不算大，撒加晃了下身子，一把银剑擦着他的肩扎在了地上。
嵌进地面的木桩十字架成片地摇动起来，扎在地下的部分在坚石之间挣扎，抖落出细小的颗粒和尘埃。那柄剑已经融化成一滩银亮的液体，向着这里唯一的异端流淌，逐渐扩大面积的液体渗进附近的木桩，腐朽的木料由内而外变成银色，闪烁着光照亮了整个室内。
光线打在吸血鬼的身上引燃了火焰，即便如此撒加还是坚持把他带上地面。
“别管我，先找地方出去，我听见他跟上来了。”撒加扶着他的肩带他走远了几步，最后轻推一把和他拉远了距离。
“你这样怎么跟他交手？”史昂挣扎着向他伸手想把他拽过去，但是一旁的侍者正紧紧拉着他往门外拖。
“你太小看我了，史昂。”撒加回过头，“阿斯塔尔特，动作小心点，注意他的伤。”
半盖在地道的石板被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的白衣人在狞笑。
“这里可不是挑战我的好地方。”
“那可不一定。”微小的火苗在衣服上蔓延，映出吸血鬼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的獠牙。
背后传来窗棱推开时沉重的声响，有一个声音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白衣的主教在他面前睁大了灰绿的瞳仁，下一秒这双眼睛就近在他跟前。撒加后撤一步反手擒住伊姆雷德的手腕，借助他拳头挥来的力道将其拉过，一手打在他脊背上，超乎常人的力气把他压倒在地，脊椎断裂的声响清脆悦耳，伊姆雷德的身体陷在地面的浅坑里抽搐，他艰难的扭动头颅，面对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的撒加依旧笑容满面。
“暴力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撒加大人。”
揪住他衣领的手收紧了几分，挤压颈部的皮肤，领口精致的花纹皱成一团，吸血鬼脸上也是和他一样疯狂的笑容。
“酷刑也是收拢不了人心的，主教大人。”
“看看您这张扭曲的嘴脸，神明的化身？你也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的恶鬼罢了。”
这句话让教徒嘴角的笑容挂不住了，他张开满是血沫的嘴，“胡说！我才不会和你一样堕落！”他吃力地抬着手，掌中握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我要让你接受上帝的惩罚，带着这份罪孽化为灰烬！”
一股灼烫的水扑面而来，浇在裸露的面部剧痛不已，撒加一把甩下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教徒，捂住被圣水烧伤的脸，躺在地上的教徒放声大笑，全然不顾自己的同样被圣水腐蚀的右手溃烂流血。
他面前的吸血鬼终于放弃了虚伪的人形，背后伸长的巨大膜翼几乎挡住了他眼前所有的阳光，骨节突出的手指比原先更加灰白，锋利的指甲撕开了他腹部的皮肉。火焰在吸血鬼身上蔓延，沿着他的手烧到了教徒身上，泛白的皮肤开始长出黑斑，灰绿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黑雾。
“你也要现出原形了吗主教？”撒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身上蔓延的黑色。
“不！我代表的是光明！愚蠢的恶魔！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未能将你制裁！”
“这痛苦是对我考验！”
从肌体汩汩流出的血液是发黑的，教徒朝他伸出沾满污血的手，揪住他的衣服，流血的眼睛死死抓住他的身影，想要把他拖下地狱。
撒加嫌恶地斩断了他的双手，溅出的血液里满是恶臭，他的断臂处弥漫起黑雾，血肉在蠕动着重生。
十字架的光让他的精神痛苦不堪，他展开背后的膜翼，细长的骨骼带动薄膜掀起巨大的狂风，狂躁的力量斩断了地面所有的木桩，掀飞的石块木屑在气流中盘旋，待力量消散纷乱落下。阶前那座最牢固的大十字架轰然倒塌，砸开了座下的圣水池。早该枯竭的池中仅剩一汪漂浮着灰尘的水，池边缺了半张脸的圣女维持着倒水的姿势，被封闭的瓶口涌出了清澈的水流。
撒加盯着那束突然涌现的水流，持续不断的清水很快灌满了圣水池，从池边的缺口淌出来。
“主教大人，看来上帝嫌你太肮脏了，希望这圣水能洗涤你身上的污浊。”他拽起地上的教徒，把他拖到池边摁在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他的皮肤上烧出一缕烟，这轻微的疼痛反而能激发他内心的凶狠。
浑身浸泡在水里的教徒痛苦地嘶吼，又因为水流灌进喉咙而死命掐挠自己的脖子。
“撒加……你别高兴…太早！”
烧焦的气味让他对教徒临死前的挣扎威胁毫不在意，也不顾浸在水里的手腐烂地骨肉分离，池中的魔鬼会被圣水腐蚀地一干二净，没什么比这个结果更令他满意了。
不远处传来的可怕声响惊扰了周边的村民，有人陆陆续续出门查看询问。
“哎呀！”一位农妇惊恐的尖叫从她家的茅草房中传来。
昏睡了一整晚的马尼戈特被妇人的丈夫叫醒，他警惕的打量这个睡在自己家里的陌生人：“先生，请问你……”
“这是哪？”被摇醒了的青年猛然坐起来。
“……我家后院。”男人一脸茫然。
马尼戈特无神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清亮，他揪起男人的衣领愤怒地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蓝色长发的男人？！”
“没、没有，你要干什么？”男人紧张地摆手。
“混账！”马尼戈特推开男人咒骂着跑了出去。

史昂的伤令他根本无法跑动，侍者扶着他来到先前的小教堂，让他靠着墙休息。
方才离开的修道院里的动静让他心慌，他扯了扯侍者的衣服。
“阿斯塔尔特，能回去看一下吗？我担心撒加他……”
“大人吩咐了让我保护你，如果我一离开你有危险怎么办？”黑发侍者有些为难。
“我没事。”史昂摇了摇头，“拜托了，万一……”
“万一什么？”撒加从他背后探出头。
年轻人被吓着了，肩膀很轻地一颤，还没说出口的话堵在在嘴边，随即又变成了轻笑。
“万一我的骑士不要我了怎么办？”他歪过头，眉眼间的笑意带着四百年前的淡雅。
撒加伸手揽过他的身躯，浅吻他耀眼的鬓发，“那正好，现在这个落魄的男人就能把你带回家了。”
侍者脸酸地朝他的主子做了个鬼脸。
“伊姆雷德……”
史昂还没问完，撒加就回道，“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走吧，”男人恋恋不舍的松开他，“阿斯塔尔特给你处理过伤口了没？”
“嗯，”史昂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突然问道，“马尼戈特没和你一起吗？”
男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阴暗，“没有。”他很快地说道。
“我没让他跟来。”
史昂没多说什么，任由撒加搀扶着站起身。
“他不会有事吧？”沉默之余史昂又轻轻问道。
撒加挑眉，“他能出什么事？”见他神色不佳只好缓声劝慰道，“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去再说，好么？”
长舒一口气，史昂淡淡道，“没事，走吧。”
茂密的草丛挨着膝盖，跑动的声响和剧烈的喘气声穿过空旷的田野钻入耳朵。
“撒加！你给我出来！”
马尼戈特的怒吼声在周围扩散，“***藏着，史昂在你手里是不是？你以为把我打晕了就没事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史昂停住了脚步，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清了撒加阴沉的脸色。
他挣开撒加的手想跑出去。
吸血鬼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嘴，环上腰间的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身体。史昂疯狂地挣扎，凝合的伤口又彻底撕裂开，鲜血顺着腰腹淌下，沁染那层单薄的布料。
“我原本可以杀了他的，但是我不想让你为难。”
马尼戈特的声音非但没有靠近，反而渐渐远了，黑发的侍者顺着河流而上，听到动静的马尼戈特拔腿就追了上去。这一片区域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男人阴狠的面容让史昂的恐惧远胜过对他的信任，撒加能从他干净的眼里看清自己令人生畏的脸，但他不能放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的身边不需要其他多余的人，他的朋友，师长，对吸血鬼而言都是道路上的荆棘河道中的暗石，在阻挠他夺回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跟我回去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吸血鬼挨着他的脸颊，尖牙在他的耳垂轻咬，
“只有我们……”
TBC

8、罪与罚
“他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我们还未查到肇事者，而且……”
“而且什么？”
“在我们发现马尼戈特先生的地点附近，有建筑物发生大规模损毁，我们不清楚马尼戈特先生是否知情。”
“……”
“等他恢复后，我们还想找他做些调查，到时候请您配合。”
“明白，辛苦你们了。”
“那我们先告辞了。”
“等等，我的学生史昂，还是没有消息吗？”
“很抱歉先生，我们正在努力搜查，有消息一定及时告知您。”
“好…谢谢……”
白发的长者送警官离开，朝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青年投去担忧的眼神。
“这两个小鬼，到底在这里惹到了什么？”
坐在床边的赛奇头疼地捂住头，“有麻烦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前不久我还收到史昂的信，上面交代一切安好让我别担心，我就不该当真的。”
“兄长别太自责了，当务之急是马尼戈特能安全醒来，或许他知道内情。”
他的意识模糊不清，浑身只感觉到冷，他睁开眼，身上盖着柔软华贵的布衾。死气沉沉的房间因为宽阔显得空荡阴森，他翻身下床，温暖的发色和眼瞳与这里格格不入，他走到那扇雕满浮饰的门前，手搭在门把上，但犹豫着没有推开。
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史昂没有动，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该做什么，对那个人朦朦胧胧的爱恋逐渐清晰的那一刻，他似乎也看到了撒加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该用什么样的感情去面对这个人？
门被推开的刹那史昂后撤了一步，跨进半步的撒加看到站在面前的他时停下了推门的动作。
“醒了？”他的眉眼荡漾着笑意，海蓝的眼睛里饱含最大限度的柔情。
史昂默不作声地往后退，被撒加拉着手臂拽了回来。
“怎么了？别害怕，这里是我的城堡。”
他撩起史昂的一缕头发细细摩挲，“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没有人可以阻挠。”
“你打算把我永远囚禁在这里吗？”
吸血鬼的手指沿着他的发丝摸索到他的脖子，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往上，勾住他尖削的下巴。
“‘囚禁’这个词未免太伤我心了，和我在一起还不如住监牢吗？”
史昂扭头挣开他的手，不安地与他拉远距离。
“你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撒加。”
“我不记得你会这么不择手段。”
吸血鬼倚在门边，脸上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我是该为你想起我来而感到高兴，还是为你对我的不信任而心痛呢？”
“从你私自把我带回这里开始，我就没办法完全相信你了。”
“不要回避，亲爱的，不要回避你的感情。”
“听……”他把史昂逼到桌前，撑住边缘把他半围绕在胸前，手掌捂住他温暖的心口。
“你的心脏因为我而跳动得更加热情，炙热的血液从那里涌向身体的每个角落，你的身体在发热，因为我的靠近而轻轻颤抖。”
吸血鬼华丽低沉的声线是在夜里绽放的血红的花，
“你爱我。”
“撒加……”
“可是，在这甜蜜的爱意背后，你还感受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地揽过他的腰，用低声的耳语引导他找寻记忆的残骸。
“是痛苦，绝望，还有无边无尽的寒冷……对吗？”
怀中的身躯紧紧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微扬起的头颅埋在他的肩窝，视线越过他肩头凌乱的发丝，仿佛跨越了稍纵即逝的四百年时光，回到了鲜血淋漓的那一天。
一双手绕在他背后紧紧抱住他，如战场四肢残缺的士兵，如简陋平房中身患重症的病人，抓紧眼前最闪耀希望的光，撒加在他痛苦的呜咽声中真正感应到了他不曾知晓的悲痛，连带他自己那份愧疚也胜过以往。
“都过去了，史昂……我回来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不会有人对我们指手画脚。”
“所以…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别离开我身边，答应我。”
马尼戈特发现自己站在田野里，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眼前闪过。
“站住！”他向前冲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诱饵，他急忙转身，沿着田埂往下的路曲折蜿蜒，他连跑带滑地冲下去，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那座废墟前站着一只吸血鬼，吸血鬼的怀里抱着满身鲜血的史昂，白净的颈间埋着吸血鬼被蓝发遮掩的苍白的脸。
“别跑！恶魔！”
他拼尽全力摆动双腿，与吸血鬼的距离却始终差那么一段。
听到他叫喊的吸血鬼抬起头，唇角沾染了艳丽的红色，朝他露出邪恶的微笑，在马尼戈特伸出手快要抓到他的时候身躯散成蝙蝠融入尽头无边的黑暗里。
“**！！！”
他猛得跃起，盖在身上的大衣被掀到床尾，随之而来的眩晕迫使他噤了声。
正在隔间倒水泡茶的白礼听到声响赶了过来。
“先躺回去，我叫护士来检查。”
“不！来不及了！”马尼戈特翻身下床，动作快得白礼都按不住。
“撒加把他带走了！”
“给我回来！马尼戈特！”白礼一声怒吼镇住了慌张的青年。
“先把事情都解释给我听。你们到底惹了什么麻烦？撒加又是谁？”
青年缓过一口气，将自己了解的一切告诉了老师，痛苦地捂住脸。
“对不起…我太迟钝了……都是我的错……”
年迈的教父满面愁容，撑在膝盖处的手痉挛地握紧。
“为什么会是史昂？”
马尼戈特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一口唾沫为难地说：“他说他是史昂曾经的恋人。”
出乎意料的答案显然引燃了老教父心口的怒火，他暴怒地起身，“一派胡言！这只恬不知耻的恶魔！我的学生，就算是上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有任何接触！”
“这种违背道德的理由，简直是在侮辱我们！”
马尼戈特蓦然想起之前撒加握着项链时悲伤的模样，却没敢吱声，他不知道这个人对史昂是否真的抱有感情，他不是当事人，他无权反驳，更何况他亲眼看见了这个男人不择手段的阴暗面，现在史昂在他手里是否安全都是个问题，他没有精力再去探究什么了。
“我知道他在哪里。”
“让我去找他，是我犯的错，我会想办法弥补。”
“你一个人？不事先通知警方么？”
马尼戈特苦笑，“老爷子，我都说了他不是人，能有几个人当真？还是不要牵连无辜的群众了。”
“我跟你一起去。”
“啊？”
马尼戈特讶异地叫唤了声，被白礼瞪了回去。
“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没有没有，我哪敢……”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回自己的衣服准备回趟家，迎面撞上了前来查看的警官。
“马尼戈特先生，您没事了吗？”
“没事，怎么又是你？”
“对，”伯恩斯警官也在心中默默吐槽着怎么又是你，“我奉命来询问26号当晚的情况，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没空，而且我被人打晕了什么也不知道。”
马尼戈特不耐烦地推开小警官挤出门。
“等等等等，请您配合一下……”
“走开！”
“请问您那晚独自到郊外去做什么？”
“找人！我师弟失踪了，你们找不到人还不让我自己找吗？！”
小警官有些吃瘪，扁着嘴嘟囔了两句后不死心地问，“您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吗？”
马尼戈特被气笑了，“小兄弟，我脑袋都快被人打破了，你觉得我还能知道些什么？”
“好吧……我们会尽力帮您搜查您师弟的踪迹的，请不要对我们失望，先生。”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现在要回家，你不会想拦着吧？”
“不不不不很抱歉打扰您了，愿神明保佑您，先生。”
哼，神明真乐意保佑的话，老子也不会这么狼狈了，马尼戈特在心里冷哼一声。他们好像没有找到那天的马车夫，或许撒加趁他不注意对那家伙的脑袋也动了什么手脚，马尼戈特揉揉眉心，也好，至少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深夜的密林连月光也无法穿透，阴冷的风刮过城堡的墙壁，脆弱的窗棱在月光下咯吱颤抖。
漆黑的房间里睁开一双眼睛，在已陷入深眠的人类的后颈侧脸流连，他收回环绕在人类腰际的手，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对方异常冰冷的身体一远离背后，史昂就清醒过来，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弹，冰凉柔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又很快离去，公爵在一片昏暗中出了房间。确信他没有回来的迹象，史昂掀开被角悄悄走到门边，推开门，过道里比房间更加黑暗，仅有两侧尽头的窗口有些许微弱的银光。
这么晚了，他会去做什么？史昂伫立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握紧黄铜把手。那天他重新拾起了被遗忘在灵魂角落的过往，他记得四百年前的他，记得四百年前对他的爱，可每当他有疑虑的时候，他问他这些记忆是如何从深处打捞而起时，撒加总是捧住他的脸，蔚蓝的眼眸直直望进他的灵魂，他说，“你我之间不需要疑问，史昂。”那张足以定格在视线里的脸却模糊不清，史昂甚至回想不起来他说话时的神情。
他来到这里有几乎半个月了，除去第一天醒来时质问过，后来他再也没有向撒加提起过先前的事，或许撒加没有在意，而他表面上也装作没有在意。腰部的伤疤隐隐作痛，从森林里吹来的风沁入肌骨，史昂回去点亮床头的烛台，握着螺纹烛柄在黑暗里摸索。公爵的城堡空荡寂静，很多地方他都没走过，楼下的呜呜声让他后背发凉心跳加速，腰侧越来越疼，可他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活人，这偌大的城堡像是废墟一般一片死寂，他原本是想跟着撒加的，他觉得他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他，他反常的作息更令他不安，若不是先前的伤令他半夜疼醒，他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史昂脚步虚浮地贴着栏杆，他从楼梯口往下看，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的身影推开厚重大门，在月光照进来的那一瞬间，黑影分裂成成群的蝙蝠消失，林中狂风透过门缝钻入，扑灭了史昂手上的火光，霎时的黑暗把他从惊愕中唤醒，他搁下手中沉重的烛台，心中莫大的恐惧使得他不顾一切地下楼，窗格将屋外的月光切割成一块块几何面装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史昂来到那扇门前，才反应过来他无处可去，伸出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头脑很混乱，他僵硬地转过身，大厅通往上层的阶梯宽大宏伟，城堡内暗了下来，地面的华光消失了，云雾飘过遮挡住圆月，借着朦胧的一丝光亮，他发觉阶梯尽头的墙上挂着的画像和白天有些不同，原本应该是蓝色的长发颜色似乎深了几分，他走近几步，想看清画像的全貌。
云雾被风吹走，月光再次柔和地倾洒在地面，从史昂脚下一点一点向前移，最后照亮整幅油画——
被公爵称作自己祖先的人像，正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盯着前方，漆黑的发丝张扬地飞舞，唇角淌下的血液鲜红刺眼，栩栩如生。
月光惊扰了暗处的蝙蝠，它们刺耳的叫声在头顶回响，猩红的小眼睛一个个转向他，像是发现了一道甜美的晚餐。
史昂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站在原地犹豫了，他想跑上楼，但是这群蝙蝠像是有意识地阻断他的步伐，黑漆漆的翅膀拍打在他脸上，他抬手去挡，丝绸的睡袍便被蝙蝠尖锐的牙撕破。他只好试着在一楼寻找庇护所，最后拉开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里面明亮的火光震慑到了蝙蝠群，它们停在半空犹豫，趁着这时史昂连忙关上门上好锁把这些凶狠的小东西挡在门外。
地下室只有一条路，台阶两旁摆满了柱状的白烛，融化后滴落又凝结的烛油像一颗颗泪珠，在这宛若圣堂的光芒中无声地哭泣。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蛊惑他：下去吧，下去看吧，这个如同鬼魅的男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他跨过一层层台阶，就像跨越那迷雾重重的百年历史，窥见了这座城堡的主人背负诅咒的真相。
一具尸体，更贴切地说，一具白骨，身着落满灰尘的华服，仰躺在圣台上，身后的十字架形状怪异，他走上前看清了它的全貌，那是被强行扭转过来的逆十字，随着他的走进，地下室墙面的火把一排排地点燃，让史昂得以看清钉了满墙的逆十字架。每一个逆转的饰物稍长的那一端被钉死在墙上，顶上墙面都有一个洞口，地上都是从墙内脱落的铁钉，和发黑的血迹。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什么钻入脑海，他看到一个蓝色的背影，跪在圣台前绝望地恸哭，圣台上的人有着和他一样的金发，他僵直了身子，目睹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慢慢苍白，干瘪，最后血肉消融，徒留一副枯骨。蓝发的骑士在不知何时消失，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将自己裹在漆黑长袍下的人，消瘦的手指拉扯黑墨般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赎罪，每一声祈祷结束，墙上的十字架就被无形的力量扭下一枚，铁钉崩开的脆响后是血液喷洒而出的粘稠声响，史昂看到他一次次地拿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又一次次在朦胧的月光下醒来，睁着无神的血红的眼盯着窗前的月光。
“停下来……别再伤害自己了……”
史昂不忍心再看下去，刀刃割开肌肉的声音让他两腿发软，仿佛那是扎在自己身上。
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举着往下滴血的匕首的男人回过头，眼里的血泪和嘴角的鲜血一并淌下。
“你在那儿吗？”他愣怔着望着他的身后，看不见同样流泪的史昂，“带我走吧，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朝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一只苍白干瘦的魔鬼的手，一只曾经抚摸过他的脸颊拥抱过他身体的手，史昂往前跨了一步想握住那只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指尖时眼睁睁看他化作蝙蝠消散在眼前。
胸口窒息般的痛苦沉重地让他发不出任何哀号，伸出一半的手停在半空，满地血迹的地下室又明亮了起来，原本的昏暗被蜡烛的火光一点点照亮，一滴咸咸的液体划过唇角，木门打开又合上的吱呀声伴随逐渐明亮的视野从上方传来，史昂动作迟钝地回过头，那个满身鲜血的魔鬼，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骑士，用他一如既往深情的蓝色眼眸望着他。史昂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跌坐在地上，心中的疑虑被撒加一层层揭开，最后只剩满腔的痛与爱。
“都是因为我，你才会……”
“不是你的错，史昂。”撒加单膝跪在他身边，将他僵硬的手托在掌心，“我也从未认为爱上你是我犯下的罪，如果上帝因此而降罪于我，那么我宁可承受百年的痛苦，也不会将对你的感情视作罪恶。”
他掌心凉凉的手紧握住他，害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再度消失。
“如果我不追究，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撒加往左下瞥的瞳仁暴露了他的心虚，史昂抹去满脸的泪水，拉着他一同站起身。
“所以啊，我们互相都……不够信任对方呢……”
“不！我相信你！一直都只相信你！我只是……”
“你害怕我会讨厌现在的你吗？还是说不愿用这样的身份面对我？”
他的恋人没有说话，不过低垂的眼帘已经完全揭示心底的忧虑和极度的不安。
史昂长叹了一口气，逐渐缓过来的精神开始松弛，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上去吧，不要想太多，我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中的世界就被黑暗笼罩。
阳光已经明亮到驱散了森林的每个暗角，撒加觉得刺目的光像利剑不停地灼烧他的眼睛，可床上昏迷的人类更适合沐浴在阳光下，他坚持着没拉上厚重的窗帘。
史昂的皮肤在光照下通透无比，纤长卷翘的睫毛因为痛苦而轻颤，时不时扭动两下身子，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束缚他。
“为什么会这样？”
两手相握抵在额前，撑在床沿的吸血鬼无意识中作出了祈祷的姿势，那是他尚为人时每晚的习惯。
“是不是他的伤还没好？人类的恢复速度不是都很慢吗？”
撒加抬起头望着双目紧闭的人，斟酌几番站起身，“抱歉，你不会责怪我的吧？”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随后掀开盖在史昂身上的被子，慢慢解开睡袍的衣扣。
胸口雪白光滑的肌肤让吸血鬼没能做足心理准备，直到拉开衣服后看到他发黑的伤口，他突然觉得思维一下凝固。他明明记得那道伤口并未伤及要害，他也时刻记得给史昂敷药直到伤口愈合，那现在这道比先前更加狰狞的伤又是怎么回事？皮肤下纤细的血管呈现出的灰黑色散发着诅咒的气息，而与这类似气息相处了四百年的他根本没意识到不对劲，他与他同枕而眠十余天，居然连这点异样都没察觉。
“你别……高兴地太早！”
非人的主教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在他耳际炸响，手中的柔软丝绸被揉出皱痕，撒加咬牙切齿只想把那个人揪出来撕得粉碎。
“伊姆雷德……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大人，他的伤怎么办？”
侍者看了看横陈在雪白腹部的黑痕，又把视线转回吸血鬼身上。
“我治不好他……”撒加痛苦地捂住头，“同样是身负诅咒的我…怎么可能帮得了他…？”
恶魔的诅咒需用神明的祝福洗涤，染满鲜血的手再如何擦拭，也只会将洁白的绢布越抹越污浊。
吸血鬼想到了十字架下被圣光祝福过的圣物，那是能让他心生畏惧恶心厌恶的东西，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我现在去附近的教会，你守在这看好他。”
“撒加大人……”侍者懵了一下，也许没料到他会想踏入那种地方，他头一回看到他跟随四百年的贵族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毫不犹豫的无畏让本就身为妖魔的蝙蝠窥见了人类复杂而执着的一面。
“是。”他最终没有将疑惑显露在脸上，而是同样不存犹豫地接过命令。
他不知道不受神明待见的吸血鬼在踏进教堂的那一刻是否会感受到身心俱焚般的痛苦，是否会因为神明的眼睛发现他们漆黑的血淋淋的身影而降下光辉灼烧精神与意志，他只知道现在床上的人类才是四百年来支撑撒加活下去的信念。
上天在一开始就降下惩罚于他，他无法抵御愤怒的挑拨，难以承受失去的痛苦，他在魔鬼的诱惑下步入深渊，浸没在血与黑暗之中永不得见天日，可能这样依旧无法弥补他的罪恶，所以他渴望找回的爱近在咫尺又无法归属于他。
他的爱人曾葬身于那座教堂，信徒的血铺洒满地砖，被他失去理智地砍成伤痕累累的屠场，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踏进那里，教会不得不另建一座教堂，用意义含糊的布道词掩盖血污下的真实。他厌恶那里一代又一代延续的虚伪，却总是在深夜里意识清醒的时刻祈祷着不该实现的梦。
穿越阴暗的森林，他在路边树林里驻足，收回背后的膜翼，收敛了唇边的尖牙，仰头望着教堂陈旧的大门，他失去一切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完好的教堂，现在仅仅是站在门外，他都能感觉到压抑恶心，他缓了缓神，走到一旁等待片刻，夜里的教堂冷清肃穆，他转到侧面拉开了一扇窗，纵身跃入。绕过排列整齐的长凳，撒加忍着越来越严重的不适拧开圣台旁的门，小室内同样摆着神之使者的受难像，台面上端正地放着一本圣经。
撒加从小室对面的门离开，来到教士们放置仪式用品的藏室。室内异常宽敞，却只有教士们替换的衣物，他拨开被凌乱摆放的教袍，目光越过散乱着经文的书桌和柜子，锁定在尽头缠着锁链的门前。
一阵敲门声从教廷外传来，撒加掩藏在深色的教袍后，仔细听着随之而来的脚步声前行的方向。声音在门外越传越远，他听到大门推开的声响，教堂的主教含糊不清地询问，得到一名青年急躁的回应。
他已经追来了？！！！
撒加在听清来者的声音后拧紧了眉，这座靠近森林的城镇人烟稀少，如此深夜他必定是找不到落脚处才来到这里。趁着门口的人还在交谈，撒加决定不去探究，他解开锁链上的锁扣，轻轻推开门。一阵凝重的空气从里面涌出，像是闻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一般让撒加头晕目眩，他晃了晃头，跨进了这片藏满圣物的房间。
伴随着吸血鬼的闯入，安放在橱柜中的十字架开始晃动，纯银的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沾染着异端血液的木桩被放置在柔软的天鹅绒上，银枪与水银子弹整齐摆放在木匣中，随着脚步移动流淌过细腻的光。咽喉处一阵痉挛，撒加咳出一口血来，肩上无形的重压快要把他的脊柱压垮，在这片禁地神明不怒自威，仅仅是被他祝福过的死物，都足以击溃妖魔的精神防线。
啪的一声。
圣水瓶在圣物的晃动中摔落，透明的瓶身摔得粉碎，受过祝福的清水在砖缝间流淌，撒加愣了一下，门外的人听到声响正在赶来，他冲到柜前夺过一瓶，在主教和马尼戈特进门的那一刻撞碎玻璃跃出去，摆脱上帝束缚的身躯在半空中生出膜翼，卷起破碎的玻璃片与木屑消失在夜空下。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
TBC

昂殿生贺文，结果这里又忘记了ORZ
———————————虔诚的分割线———————————
15世纪，意大利。
一对兄弟走在摆满货物的集市上。
“我说老哥，他是不是要过生日啦？”
其中一个年轻人在水果摊边停下了脚步，拿起一只圆润通红的苹果在手里掂来掂去，一边和他的兄弟说话一边还不忘朝路过的女孩儿放电。
撒加盯着篓子里各式的水果，面不改色地回问，“你怎么知道？”
随手把苹果又扔回了摊上，加隆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奸笑着盯住他哥没有表情的脸，“最近克拉拉一直往街上跑，每回都揣着点东西回来，我一开始还怀疑她是不是和开铁匠铺的那个小子弗兰迪好上了，直到我发现……”
撒加依旧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加隆见状急忙迈开步子追上去，继续喋喋不休，“我发现你最近心神不定啊，撒加。”
“你想多了。”
“不不不，以我对你近二十年的了解，你越是摆出这张臭脸，就越表明你心里有鬼。”加隆笑嘻嘻地揽着撒加的肩，“是不是在发愁送什么生日礼物呀老哥？”
淡定地甩开弟弟的爪子，撒加冷哼了一声，“别给我出馊主意，我不想听。”
“诶最近流行的放血疗法要不要带他去做一套？强身健体预防疾病。”
“你是想看我分手吗？”
“弟弟我这不是在绞尽脑汁替你分忧嘛。”
“你可以先去体验体验，回来告诉我感受如何。”
两个人怼来怼去，直到回到家门口也没提出什么靠谱的建议。
克拉拉捧着一堆还没裁的布料，脚步匆匆地穿过大厅，看到两人进门忙转头恭敬地行了礼。
加隆饶有兴致地翻了翻小女仆手里的布，嬉笑着问道，“这些都是要做换季要新添的衣服吗？”
“不全是。”克拉拉一脸天真地回答，“有一些是大少爷另外挑的……”
“哦——？”加隆面上挂着诡异的微笑转头，站在他身后的撒加瞪了一眼还不明所以的小女仆，郁闷地扶住额。
“不如干脆做件婚纱得了，我记得老爹常去的裁缝店最近推出了新款式……”
“收起你的恶趣味，加隆。”撒加白了他一眼，“还有，别在这种场合提我和他的事。”
撒加收回视线，在洋溢着祷告声的教堂里环顾，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开小差的他们两个，又压低声音警告在旁边东张西望的加隆，“这样会害死他的！”
“嗨别紧张，老哥。”加隆无聊地翻阅手中的圣经，“我没那么蠢，多亏他之前说服了老爹我才能不去修道院待着，就凭这点我加隆肯定会誓死捍卫你俩的感情的……”
加隆他哥刚松了一口气被后半句话惊得险些炸毛。
“都说了叫你闭嘴！”
亲哥的铁拳差点就打到加隆天灵盖上，幸好前排祷告完整齐落座的信徒们拯救了这位年轻人。
“感谢上帝，不然明天全城的人都要知道德古拉家帅气的二儿子在教堂被他哥揍了。”
出乎意料地，撒加居然没怼回来，加隆转过脸，目睹了他英俊迷人的亲哥痴汉般的眼神。圣堂前的烛光越往后越微弱，加隆透过前排一个个脑袋的缝隙找到了他哥正目不转睛盯着的人，摇曳的烛焰忽闪着将暖黄的光铺洒在他脸上，黑夜里更显深邃的紫眸偶尔也会往自己这里匆匆略过。
圣堂前的教士含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吟诵叙事诗，他旁边的兄弟正深情注视着金发的教士，加隆觉得自己似乎隐约嗅到了什么甜到发腻的气味。
夜晚的祷告很快在某些人的想入非非中结束了，信徒们纷纷涌向大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却在逆流而上，走向人已渐渐散去的圣台。
“需要帮忙吗，教士先生？”
正在收拾卷轴的史昂抬眼，看到撒加带着温柔的笑走近。
“您今天祷告的时候很不专心呢，撒加大人。”
他狡黠地轻笑着，醉人的紫眸在黯淡的烛光下泛着魅惑的酒红色。
“所以我只好留下来了。”刚才热闹的教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空无一人，撒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上前挑过他尖削的下巴，“还麻烦您再单独陪我认真地祷告一遍，如何？”
史昂扭过脸挣开撒加的手，把臂弯里的书抱紧了些，他回避了撒加有些过于热烈的目光，不满道：“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现在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别担心，我有分寸。”
然而史昂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撒加心中一凛，他猛然回头，发现了木椅后面加隆来不及缩回去的脑袋。
“加隆，你怎么还没走？”
躲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藏不下去的加隆只好站起身，顺带拍拍身上的灰尘。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老哥你不会想在这里干些什么让人不好意思的事吧？”
亲弟的脸皮比护城墙厚，撒加只好拉着史昂往门外走。
“你想待这就待着吧，我们先走了。”
“行行行你俩继续腻歪去吧，我去老地方吃夜宵，你记得早点回家免得老爹怀疑。”
“知道了，你才是，别又在酒馆里耍酒疯。”
加隆白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坏笑道：“老哥，最重要的事别忘了啊。”
在史昂疑惑的眼神询问下，撒加决定不理这烦人的小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青草芳香的坡道上，路边的溪流淙淙流淌，斑斓的河面上盛着一轮破碎的银月。
撒加沉默了一下，“没有啊。”他停顿后又解释道，“你别听加隆乱说。”
史昂轻笑了两声，甩了甩被他紧握在手里的手腕，“那你可以不要这么紧张吗？”
“我手腕有点疼。”
年轻的贵族慌忙松开了手。
“抱歉……”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在重新牵上去与落下之间犹豫不决。
“发生了什么吗？”
撒加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史昂不会这么好糊弄，但他还是没想好该不该问。
看得出撒加在犹豫什么，史昂没打算刨根问底，不过这张向来自信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点别的情绪，这让他很感兴趣，于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看上去苦大仇深的脸。
被恋人放肆地揉来揉去，撒加终于不堪忍受这种蹂躏而制止了他。
“脸皮都要给你扯下来了。”
“哎呀……”史昂勾起唇挑衅道，“生气了？”
撒加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他趁史昂一不留神把他按倒在他身后的树干上，手掌护住他的后脑不让他磕到。史昂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得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干什么？跟我闹别扭吗？”
他被动地缩在自己怀里，面上还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撒加也不反驳，稍稍低下头吻住他温软的唇。
某种温柔的情感满溢于心，沉入时间的长河。
夜里银月璀璨，雏菊盛开，他的恋人泛起淡淡粉色的脸颊是夜晚绽开的玫瑰，他用指腹轻柔地摩挲那柔软的肌肤，触感像童年时抚摸的花瓣一样柔润嫩滑。
“我总有一种挫败感。”
撒加轻柔地抚弄他柔滑的发丝，“觉得自己什么也无法给你……”
“你今天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心不在焉的吧？”
“大概吧……”
撒加收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他发间的清香。
“我不奢求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史昂索性靠在了树干上，“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纠结过多。”
“可是我只是想有那么一点机会，至少能证明我对你的感情。”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史昂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难道没有证明，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当然不是！”
不禁拉住了他的手，撒加强势地与他十指相扣，抬起他的手将白皙的手背贴上微凉的嘴唇。
“有时候我真的不甘心继续过这样遮遮掩掩的生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从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到夜里相伴而眠，这明明是最简单的承诺，可我却无法做到……”
“……”
他的恋人静静地望着他，飘扬的金发被月光镀上一层华丽的银辉。
“我猜得到…你会这么想，撒加。”他任由年轻人将他搂紧，他们身后的山岗与天空交融，繁星满天。
“可是当你踏过遍地荆棘，终于见到了那株纯净的百合后，你真的愿意承受失去它的后果将它展示在世人面前吗？”
“如果是我，我宁愿为它辗转反侧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也做不到为了一时的满足摘下它再目睹它枯萎死去。”
“这朵花只需要我们两个能够欣赏，就足够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去理解去尊重，不是吗？”
年轻人垂着头默不作声，史昂环住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他明白撒加还需要时间，需要不断地忍受这份感情带来的束缚，需要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前行，也需要一个能陪伴他的人。
“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了，撒加。”
他感觉到年轻人的身体轻微地一颤，而他仍有条不紊地安抚着，“它已经如同壁画般刻在了我心里，映在我脑海里，连同它的主人一起。”
从那名为“撒加”的年轻人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收到了来自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
细腻的绢布中央躺着一枚小巧的银制十字架，雕刻精细的纹路在打磨光滑的银器表面勾勒出华丽厚重的花纹。
加隆对着这枚小小的饰物左瞧右瞧，鄙夷地斜睨他哥：“我说撒加，你就送这么个小玩意儿？”
“有什么不妥吗？”撒加喝了口最近从威尼斯倒腾来的咖啡，然后被那又苦又酸的味道熏得皱紧了五官。
“敢不敢再有点诚意？”
“你懂个屁。”
撒加一边回骂一边忍不住笑，“你以为我会学你吗？像前两天一样在人家阳台底下弹鲁特琴然后被一盆水从头浇到脚？”
“撒加！！！我诅咒你今天就分手！！！！”
丢下身后暴躁的弟弟，撒加哼着小曲儿迈着轻快的步伐出门了。
“生日快乐，亲爱的。”
他揽过他情人的肩，享受着云雀飞舞，静谧而美好的独处时光，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他的恋人在这响彻四方的乐曲中抬起纤细的手，指尖缠绕的银链末端，挂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十字架，山间的风吹动了轻巧的挂饰，十字架悠悠转起圈，露出背面雕刻清晰的名字
——SAGA
END

9、桎梏
窗外的阳光异常刺眼，阿斯塔尔特忍了又忍，最后缩到了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几声轻咳把正昏昏欲睡的侍者惊醒，他连忙跑到床边，床上的人类脸色苍白几乎要和雪白被褥融为一体。
“那个……你是要喝水吗？”侍者慌手慌脚地从外面捧回一壶水，取过倒扣在床头的瓷杯倒满，举在半空有些尴尬。
喉咙干涩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史昂撑起手臂想坐起来，一旁的侍者终于反应过来扶起他。
“撒加呢…？”他环顾四周，却只见侍者一人。
“大人外出给您找疗伤的药了，请别担心，他一定会治好您的。”
侍者解释完后便不再言语，大概是外面阳光的原因，他的动作反应很迟缓，史昂看了眼被拉开的厚重窗帘，转而问他，“要不把窗帘拉上吧？”
“不用，城堡内本来就阴凉，对您身体不好。”
侍者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得垂着头说话，既勉强又想维持风度的模样让史昂于心不忍。
“拉上吧，我也觉得太刺眼，这反而会让我更加不安稳的。”
在听主人的话和听主人的恋人的话之间斟酌了番，侍者默默上前拉上窗帘把房间遮得严严实实。
“我好像能明白撒加大人为什么对您如此执着……”
靠在柔软靠垫上，史昂虚喘着气问道：“为什么呢？”
“和您相处似乎是件很舒心的事，用人类的词汇来形容您应该是……‘温柔’。”
“阿斯塔尔特是这么认为的吗？”
史昂蜷缩着身体，变换坐姿以避免牵扯到腰部肌肉，他原本望着侍者的眼睛低垂下来，嘴角的笑意泛着淡淡的苦味。
“其实我并没有撒加记忆中那么完美，撒加怀恋的是四百年前，那个成熟的，能包容他理解他，会挨坐在他身边陪他翻阅枯燥经文的史昂。而现在的我，在很多人类眼里都还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即使得到了过去的记忆，这样的我依旧无法成为撒加心里的那个人。”
“可是撒加大人并没有因此抛弃您啊，我相信他是真的爱着您的。”
“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所以我才担心。撒加想找回曾经安稳的生活，可现在的我们连哪怕一天都无法正常相处，他不会想不到的，如果他坚持这么做，就必须承受一次又一次失去的痛苦，这样做不值得。”
“您怎么知道撒加大人会觉得不值得？”侍者站在窗前，山林里的风透过微敞的窗吹起厚重的帘子，“当年您为他付出了生命，那时候您一定也没有考虑过值不值得……”
“只是顺着自己的意愿做了，不是吗？”
史昂似乎有些生气，紧咬着嘴唇想把什么咽回腹中。
“果然笨蛋的手下也是笨蛋……”
他忽然抬起满是泪光的眼，“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他能完好地度过一生，他还有美好的前程，有更珍贵的东西去争取，只要他活下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我不忍心……我不敢去想象当这一世的我再度离开时，他会有多痛苦……这份爱一直在束缚他……”
“你还是不明白……”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他，吸血鬼的黑袍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掩住他白皙的颈，“没有你的人生对我来说和死亡没有差别。”
“那时的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母亲早已逝世，我的亲生弟弟葬身战场，我的父亲视我为异端，我只有你了……”
“但是……他们连我唯一的希望都一并斩断，我为他们征战沙场，手染鲜血，可他们却把我最爱的人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我宁可承受孤独与谩骂，也不想抛弃尊严残度余生！”
太冷了，他的手。可他的怀抱炙热得宛若火烧，史昂想回过身看他，被他先一步捧着脸吻住。撒加冰冷的唇颤抖着贴上他，极轻极柔地吮吸，害怕他会再一次逃离自己的怀抱所以紧紧扣住他的手。
“史昂，我不希望你再去想任何人，不希望你为除我以外的人祈祷，他们不值得你挂念，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他感觉身陷在一个甜蜜的牢笼，牢笼的主人用一把精致的钥匙锁住了他，他把它称作爱，以爱为名的锁和执念织成的锁链紧紧束缚住他，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躺在那，月心般皎洁的肌肤透露着一丝苍白，吸血鬼的手按在他腰间，那处伤疤依旧发黑，扩散的范围与日俱增，起先吸血鬼尝试着用浸了圣水的丝巾擦拭他的伤口，后来拿着瓷瓶直接倒，他能闻到他指尖皮肤被烧焦的气味，来自嗅觉的恐惧比来自伤口的疼痛更令他惊慌。
“别试了，你的手……”他颤抖着望着吸血鬼，那只原本苍白的手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血肉被烧焦后急速收缩，他拉住撒加，一把打落他手中余量不多的小巧圣瓶。
“够了！”他用尽全力呐喊出声，随后又像濒死一般倒回床上，遍布全身的疼痛让他连伸手抚摸面前的男人都做不到，他看着撒加伏在他身边，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血肉模糊的模样吓到他。
“没事的，我会救你的……”他跌跌撞撞地起身，“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我去教会找……”
“别走…”史昂见他要出去，急忙叫住他，“别走，撒加，你回来！”
他眼前的人像丢了魂一样，根本没注意他有多着急。
“瞧瞧我发现了谁？”
符咒被触发的刹那耀眼的光快要把他的皮肤烤干，撒加踉跄着后退，一下子撞在身后的柜子上，分类放置的圣瓶纷纷落下，清脆的破裂声在耳边如炸开般轰鸣，他捂住昏沉的头，连日在圣光照耀的圣地行走已经快让他维持不了人形。撒加视线模糊，却依然能分辨走近的马尼戈特。
“地狱的走狗居然敢在圣堂乱闯，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马尼戈特抽出身边那具铠甲腰间的银剑，锋利的剑刃直指吸血鬼的眉心。
“史昂在哪？！”
“哼……”不料蓝发的贵族倚在阴影里冷笑，“阁下若是现在杀了我，您这辈子就别想找到他了。”
“你！你以为我不敢杀吗？！”
马尼戈特愤怒得五官都狰狞起来，他往前大跨一步揪起撒加的衣领，睁着满是血丝的眼一字一句警告他：“告诉我他在哪儿，不然我就把你晒成蝙蝠干。”
“您真会说笑，马尼戈特先生。”公爵伸手扼住他的手腕，不断收拢的手指间甚至能听到骨头摩擦作响，马尼戈特看到撒加灰白的唇间露出了两颗尖牙，他看到他的蓝发从发梢开始变黑。
“终于要显出原形了吗？恶魔！”
他强忍着断腕般的剧痛抬起剑刺下，他以为他能如愿以偿地听到血肉被割开的声音和吸血鬼凄厉的惨叫，却在剑刃都没触碰到对方的时候就被突然出现的成群蝙蝠阻挠了视线。他不得不收回手去挡那些往他脸上撞的蝙蝠，他连连后退，藏室内瞬间昏暗下来，感觉到蝙蝠不再围绕着他撕咬，马尼戈特勉强睁开眼睛，从手臂的缝隙里捕捉到朝他扑来的黑色影子！
一只苍白的手夺过他手中的剑横甩出去，直直扎进结实的木柜上，与此同时颈上一阵冰冷，吸血鬼手中袅绕丝丝黑雾的剑抵在他的咽喉。
“盲目进攻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马尼戈特先生。”
撒加嗤笑两声，随后嘴角的笑容很快收敛，尖锐的牙森森发白，“现在请麻烦你，把尽头柜子里的驱魔箱拿给我。”
“哼，头一回听说有恶魔主动要求找驱魔道具的，您是想...”
他还没挑衅完，就被撒加提着衣领甩出去好一段路。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你也不想被自己的血呛死吧？”
马尼戈特咬牙切齿，但又想不出可靠的办法，他慢慢挪动步子来到藏室尽头的木柜前，拉开门，架上摆满的十字架让他也不由地一愣，而他身后的吸血鬼更加不适，他感觉到抵在他脊背上的剑在轻微抖动，他把十字架一一搬开，露出被包围的精致木箱。
他的手按在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灰的箱子上，皮革上溅有几块血斑，他深吸一口气，在身后的人不耐烦地要求他取出来时猛得抓起旁边的一支十字架对准吸血鬼的脸庞。
撒加在看清他手上的究竟是何物前就后撤一步，在马尼戈特快要贴在他脸上的手定住时头往后仰，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雕刻精美的圣像，同时手腕一抖，用平直的剑脊打落他手中的十字架。
“别耍花招。你以为区区一个小物件就能镇住我么？”
手腕被撒加打得生疼，马尼戈特龇牙咧嘴却没有退缩，面对吸血鬼愈发阴冷的面容，他面不改色地问道，“我只是好奇公爵大人大费周折就为了拿一个对自身无益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
“与你无关。”
“这恐怕不是用在您身上的吧？”
“闭嘴！”
“***的把史昂怎么了？！”
马尼戈特愤怒地往前冲，而本可以制住他的撒加在他的质问下晃了神，在他的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反手砍了回去。
温热的血液飞溅出来，马尼戈特胸口被划开一道口子，他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住，手颤抖着捂住那道伤口，火辣的疼痛压垮了他的膝盖，他喘着粗气徒然跪在地上。
“混...蛋......”马尼戈特朝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撒加从恍惚中回过神，原本还算沉静的眼眸在见到血的时候开始渐渐被邪恶浸透。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他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人，只有我能站在他身边，只有我有资格保护他！”
“你就这样死去吧，马尼戈特先生。”他执起剑，剑锋直指马尼戈特的脖子，“史昂只需要有我就够了。”
黑雾缠绕的剑在他眼前落下，马尼戈特的腿仿佛被不可见的手牢牢摁在地上，伤口的剧痛**了神经，他躲不开，这一剑下去他必死无疑。
原本还天真地相信看在史昂的份上他不会对自己下手，结果恶魔终归是恶魔，爱情的甜美也无法掩盖血液的腥味。
他短暂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吗……
那小师弟该怎么办……恶魔连他也不放过，他会把史昂身边的人都除掉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漆黑的剑落下来，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马尼戈特想了很多，死神在他眼前翻开相簿，把他带回了去车站接史昂回家的那一天，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他，现在却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魔鬼的怀抱里。
耳边擦过一阵剑风，随之而来的火辣的疼痛让他逐渐抽离的意识又回归脑中，他转动了下眼球，又僵硬地转过脸，撒加的剑划破了他的脸，贴着他的耳畔刺在飞扬起的尘埃里，在金属与砖石撞击的脆响后，他面前的吸血鬼痛苦地捂住头，手指深深陷在漆黑的发丝间无力拉扯，他透过凌乱的黑发看见他的眼睛在疯狂与绝望中挣扎。
马尼戈特浑身肌肉一松，躯干直往后倒跌坐在地上，他也看到吸血鬼的黑发隐约地泛出蓝色，他连忙后退，打开那个被两人遗忘在一旁的驱魔箱，分类精细的道具整齐地摆在箱子的隔间里，马尼戈特顾不上分辨道具的种类，拿起里面的银制手枪对准了吸血鬼的脑袋。
“别以为留我一命我就会放过你。”
吸血鬼痛苦不堪地朝他伸出手，抬起的脸上空洞的眼神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救救他……”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马尼戈特见他在靠近，把抬枪的手臂绷得更紧。
“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好起来……”
“什么意思？”马尼戈特焦急地吼道，“史昂到底怎么了？！”
他面前踉跄着走近的吸血鬼却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头死气沉沉，马尼戈特甚至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喂！说话啊！发生了什……”
毫不怜悯的一拳生生打在他胸前的伤口上，马尼戈特呼吸一窒，整个人脱线木偶般倒在地上，他勉强睁着眼，在朦胧视线里看见吸血鬼夺过他手中的武器，灰白的唇间挤出一连串阴森的冷笑，但是他笑容扭曲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愉悦的神色。
不过马尼戈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他听到白礼和神父赶来的匆匆脚步声。吸血鬼伸展开宽大的膜翼，扇起的风震开了藏室的门窗，在猛然灌进的狂风下，年老的教父亲眼看到了存在于史书典籍中的异端。
吸血鬼转过苍白的脸，狰狞的红瞳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到此为止了，上帝愚忠的羔羊们。”
他纵身跃下高台，从建于悬崖边的教堂跃出，黑色的身影挨着石壁下落，消失在遍布迷雾的森林中。

藏室内满地木屑碎渣，原本整齐摆放的圣物东倒西歪，白礼扶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马尼戈特，眉间满是忧虑。
在教堂神父的帮助下敷药包扎后，白礼揣着手站在床边，神色已无往日的洒脱。
“你的意思是……最近丢失圣物都是因为那只恶魔？”
“没错。”马尼戈特喘了口气，“他威胁我让我去打开他无法触碰的圣匣，他拿走了里面的驱魔箱。”
“之后他本想动手杀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放过我了，还对我说他没办法救他。”
“所以史昂现在一定很危险！我们必须赶快找到德古拉的藏身处！”
马尼戈特焦急地用力一捶床，把站在旁边一直沉思的神父吓了一跳。
“先生，您刚刚说的是……德古拉？”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神父煞白的脸色让马尼戈特和白礼隐隐感觉到撒加的身份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德古拉家族……早在四百年前就消亡了……”
神父神经质地反复揩拭没有流汗的额角，“那是个被诅咒的家族……”
“四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能麻烦您具体告诉我们吗？”
接过白礼递过来的茶杯，神父喝了一口缓了缓神，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了解……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座教堂，其实是四百年前重建的。”
“这和德古拉公爵有关系吗？”马尼戈特撑起身子想凑近点，被白礼又摁了回去，“好好躺着，别史昂还没出事你就先去见上帝了。”随后他示意神父继续。
“重建前的教堂已经荒废了，再加上历史上外族的侵略被毁得七零八落，但是好多居住在附近的人都说那里潜伏着魔鬼……”
“深夜归家的村民在教堂门前看见黑色的人影，有时又是白色的，像是穿着教袍。”
“当时的老人们都说是德古拉家族的长子化身为恶魔占据了这片森林，他在1486年征战归来后屠杀了教会几乎所有教士和士兵，连他的父亲都没放过……”
“书上对此只字未提，可一代又一代的人流传下来的传言说，那天从教堂里流出的血像河一样……”
神父说着哆嗦起来，他紧抓住胸前厚重的十字架，亲吻并祈祷几句后，才长舒一口气，脸色却依旧惨白。
“那个家族的长子，就是撒加·德古拉？”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神父摇了摇头，“也许你们不是很相信，不过刚来这里时的我也是这样。”他的手指蜷曲着握紧杯子，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画面，瞳孔剧烈收缩，“我记得那天和我一起来的几个同龄教士就去了那座废弃的旧教堂，结果直到天亮才回来一个，满身是血，他的一条腿断了，被什么东西撕扯断的一样，还挂着扯下来的肉片和破碎的布料……”
“他是爬回来的……沿着通往教堂的阶梯……没有一个人敢去扶他，那模样太可怕了……”
神父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间，“我本应该救他的……可是我、我太懦弱了……我就这样眼睁睁看他爬上最后一层台阶，我看到他越过大门望见圣象时眼里闪烁的光……”
“然后他就像个破碎的木偶被无形的手提起来又扔下，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摔得头破血流……”
房间内寂静无声，在场的每个人脑中都不可控制地浮现出那幅血沫横飞的画面，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下来。
“那是只有魔鬼才做得出来的事……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进入那片森林，即便如此还是时常有人失踪，原先扎根于此的村民们都因为害怕而搬远了。”
“那您为何还留在这里呢？”
苦笑着叹了口气，神父一口饮尽杯中的水，像是喝下了盛满勇气的圣泉，“总要有人照看这里，毕竟是经历了百年的建筑啊……”
“我不过一介凡人，能用自己短暂的生命虔诚地侍奉我的信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默默转过头，马尼戈特半闭着眼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深居浅出的魔鬼已经能在这阳光下穿梭，挥剑的速度快得他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敌人他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战胜？
城堡中层的窗被打开，撒加不顾形象地从敞开的窗里翻进来，拉开被风卷起肆意飞扬的帘子，阳光照进了昏暗的屋内，打在床上的人白皙的脸上，几近透明的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见细细的血管，撒加轻手轻脚地带上窗，掩上窗帘不让强光惊扰了睡着的人。他慢慢走上前，史昂没有醒，眉间微蹙看上去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在他铺洒在枕际的长发间，一只黑色的蝙蝠挨着他的脸，黑乎乎的睡成一团。
撒加面无表情地捏住他的翅膀把他从枕头上拎起来，身体突然悬空把蝙蝠吓醒了，他扭动了两下毛茸茸的身子，扑棱着膜翼大叫：“哇！谁？！哪个**？！！！”
“你说呢？”
头顶冰冷的声音吓得蝙蝠吱一声把还想嚷嚷的话含糊地咽了回去，他抖了抖翅膀，发现他的主子没有放手的意思，尴尬地干笑两声，“哈哈…那个……撒加大人……我不是故意要偷懒的……”
“让你待在家里是不是太低估你了？”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蝙蝠疯狂摇晃脑袋，“可现在毕竟是白天啊大人，太困了实在撑不住……”
撒加还想就他的狡辩教训两句，听到史昂朦胧地唤了他，转头就把蝙蝠往床角一丢，上前抱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
“有没有好些？”
史昂很勉强地摇了两下头不再作任何反应，靠在他胸口连话也没力气说。
“我找了些药回来，别怕，你会没事的。”
撒加轻吻他的额头，他把被子掀到史昂腰部，手指贴在他腰间的薄薄布料上，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解开吧，不要紧的。”史昂有些难堪地扭过了脸。
吸血鬼冰冷的手指在撩开衣物时不经意触碰到他的皮肤，凉意滑过让他紧张地绷紧身体。
他腰间发黑的疤痕颜色更加深了，乌黑色像剧毒在向四周扩散，原本青紫色的细小血管都仿佛染上了黑色，撒加皱紧眉头打开一旁的箱子，整齐嵌在凹槽里的透明试管，一个雕刻精致的十字架，一截沾满血污的木桩，几把银亮锋利的小刀，还有一罐泛着淡淡蓝色的圣油，银枪落在了教堂，红色绢布下只剩数颗水银子弹。
蝙蝠好奇地爬过来想一探究竟，脑袋才刚探出来就被箱中的十字架镇了回去，他哆哆嗦嗦地爬到看不见它的地方，忍着恶心躲到史昂身旁。
史昂小心地团起被角替蝙蝠遮住视线，他盯着那个陈旧的皮箱，质疑道，“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同样在暗中强忍恶心感的撒加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这你不用担心，来，把手给我。”他牵着史昂的手，浅吻他指节泛白的手，“疼的话不要忍着，一定要告诉我。”
那枚十字架被取出来放置在床头紧挨着史昂，撒加察觉到史昂明显地身体一颤，按在床单上的手下意识想去捂住腰部，被撒加捉住手腕按了回去。“别乱碰，实在难受就抓着我好了。”
他尝试着将试管里的液体倒在发黑的皮肤上，比水稍浓稠的液体刚接触到肌肤便迅速地渗入，带出令人耳根发麻的烧灼般的声音。
“好烫…！撒加…撒加……”
史昂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唇，极力克制疼痛时的尖叫，但是他的四肢在无意识地挣扎，甚至想爬起身逃离。
“阿斯塔尔特！按住他！”
吸血鬼扳过他的肩重新摁回床上，原本缩在被子里的蝙蝠化成人形在另一边按住他扭动的手臂，来自十字架的圣威压得他不得不低头，脸上滑过几滴冷汗。
“大人，在这里根本救不了他……”
“我说能救他就一定能！”
“可是他……”
“闭嘴！”撒加暴怒地打断了他的提议，他连声安慰衣物已被冷汗浸湿的年轻人，却听到史昂气若游丝般的哀求。
“放开我…撒加……”
“这里好冷……我不想…待在这里……”
撒加按在他腕部的手指僵住了，很快又更用力地攥紧他纤细的腕骨，“为什么……”
“你不是都想起来了吗？”
“那片云雀飞舞的山岗，摇曳芬芳的铃兰花海，我第一次牵起你的手吻你时的感觉……”
“还是说你依旧不肯原谅我？”
吸血鬼紧咬牙关，他感觉冰冷的胸口有滚烫的血液流出，从他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里凿出了一个缺口，裂痕从缺口开始四处蔓延，直到他全身都仿佛粉身碎骨。
史昂看到从他唇间伸长的獠牙，钴蓝色的头发在逐渐黑化，他恐惧的神色被吸血鬼的红眸尽收眼底。
“史昂，我不会再让你离开的。”
他抚摸着年轻人惨白的脸庞，嘴角温柔的笑与眼里的疯狂融合成旋涡，要把眼前的年轻人吞噬殆尽。
“撒加……”
现在的史昂或许能明白他的痛苦，但理解不了他在四百年里渐渐扭曲的内心。
“你明明都知道……待在这里只会让我的情况继续恶化……”
“不要让回忆束缚住你……”
掐住他的指尖深深陷在他的皮肤里，再深入分毫就会扎进他的肌肉中，史昂承认自己在害怕，他害怕撒加会失去理智甚至咬断自己的喉咙，可他不能放任他深陷在对回忆的追求中不愿看清现实。
“他回不来了……四百年前的史昂早已离开……”
“不！他还活着！他就在我的面前，苍白、虚弱，他不能离开，我不能失去他……”
“他只是活在你的记忆里…撒加……”
史昂心存畏惧，但仍抬起手，抚摸他冰冷的面庞。
“现在的我拥有他的记忆……”他因疼痛而停顿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抛弃现在的一切去全盘接受它……”
“我有我自己的家人…爱我的师长，朋友……他们不应该被隔绝在这份感情之外……”
“这和现在需要解决的事情没有关系！”
撒加暴躁地打断他，执拗地按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动弹分毫。史昂被伤口的剧痛和撒加越来越不加节制的力道折磨地满身虚汗，他被汗水与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隐约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朦胧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暗红。
一颗冰冷的血珠滴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被神恩侵蚀的破败身躯早就承受不住任何光明，可他依旧固执地恐怖。
“撒加……”太疼了，这短暂的十八年里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撕心裂肺的痛，像有一双枯瘦却尖利的手，硬生生撕开他的血肉揪住他的心脏，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眼角的湿润听不到自己疼到抽泣的声音。他抬起那条沾满发黑血液的手臂，用白皙柔软的指腹轻轻拭去吸血鬼唇边的血污，听到他哭泣声的吸血鬼愣怔住，旋即握住他的手亲吻他染血的手掌。
“我做不到……”
吸血鬼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干涸的泪腺分泌不了一滴悲伤的泪水，他只好不断地吻着那只尚存一丝温暖的手，“我无法忍受……”
“他们在把你的痕迹从我身边抹去，我不想…不想再一次任由他们把你夺走！”
“没有人想夺走我，撒加……”史昂勉强笑着，“我还没……那么抢手……”
“你是第一个亲口说爱我的人……”
他在努力撑起身子，为了能够平视吸血鬼渐趋平静的双眼。
明艳的双眸在吸血鬼海蓝的瞳仁中划过一道玫瑰色的浮影，倏然滑落的身躯跌进吸血鬼的臂弯中，他的意识被黑暗侵蚀前只听到仿佛隔着水体传来的模糊的呼唤。
TBC

10、上帝的权柄
深夜，树影婆娑的森林，一支微弱燃烧的火把在枝与叶的投影中穿梭，马尼戈特循着先前的记忆在狭窄的小道上行走，时而挥舞画出的火光惊动了栖息的鸟类，羽翼震动的声响在他头顶环绕，他咽下一口唾沫，凝神继续缓慢地往深处走去。
他等不了了，在撒加明目张胆地闯入教堂后又过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收不到丝毫音讯，单凭年迈的师父和周围寥寥无几的居民，他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吸血鬼的藏身处。
“出来啊，恶魔！”
林中刺骨寒风肆虐，马尼戈特却迎着冷冽的风怒吼道，“你一定好几天没喝到鲜血了吧？来啊！这里有个大活人，不打算把老子抓回去当食物吗？”
道路尽头一片混沌，枯叶在气流中飞舞，飘远的瞬间尽头闪过两点红光。
“站住！”
马尼戈特拔腿冲了上去，跑动带起的风扑灭了火把，他随手往草丛里一丢，直直冲进无边的黑暗里。他在一片混沌中前行，耳边一闪而过某种夜行动物凄厉的叫声，踏过草丛间斑驳的几点月光，马尼戈特看到面前一簇簇幽幽的鬼火，幽蓝色的火焰在空气中漂浮，在他往前跨出一步时又仿佛有意识般朝他聚拢，像一只幽灵的眼睛静悄悄窥探他这个陌生的闯入者。青年警惕地握紧挂在腰间的银剑，思索着该如何跨越这道结界般的障碍。
林风呼啸而过，一直蜷缩在上帝臂弯中的脆弱的人类在异端的眼底下渐行渐近，挥舞着手中唯一的武器在漂浮不定的火与黑暗中前行，倒挂在树杈上的蝙蝠睁着血宝石一般的眼，静静等到马尼戈特身上散发着布料烧焦后的糊味，连滚带爬地跨过那道磷火缭乱的路口，幽幽地飞起来，在半空中扇动着翅膀朝森林更深处飞去。
狼嚎声连绵不断，马尼戈特想起了第一次来这里的夜晚，他警惕四周，怀疑吸血鬼正掩藏在哪个他无法预料的死角等待他自投罗网，虽然他现在也是等同于找死，但是他不甘心就这么任其宰割。
这一次，他一定要把这柄剑，刺进那个异端的心脏！
“大人，马尼戈特闯进了森林，他现在正在结界周围徘徊。”
面容阴森的吸血鬼偏过一点脸，露出一截挺拔的鼻梁，他从严实的黑袍与漆黑的长发后传来的声音疲倦不堪。
“随他去，让狼群替他收尸吧。”
侍者跪在他身后，犹豫着没有回应，他抬头看了看撒加，发现他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是双眼空洞地盯着床上昏睡着的人。
“撒加大人…或许把他交给教会……情况会好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又低下头等待他主人的反驳和责备，出乎他意料的，撒加一句话也没有说，对他仿佛投降的提议没有任何反应。
吸血鬼安静地坐在床沿，俯下身，血红的双眼将埋在被褥间的人轮廓柔和的脸庞反复描摹，同时伸出冰凉的手，一丝一缕地抚弄他铺洒在枕际的浅色金发。
“带他过来吧……”
在漫长的寂静中，吸血鬼的嗓音宛如哀叹。
马尼戈特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受到了侍者的迎接，只不过他不会再和之前一样又傻又愣地就跟着他走。
“你们在打什么注意？”他拔出剑指着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侍者，愤怒更甚于警惕，“打算把我拖回去灭口吗？”
“刚才叫嚣着让我们现身的也是您，马尼戈特先生。”
侍者语气没有一丝感情波澜，冷淡回复他，“在救人的想法上，我们是一致的，先生，现在任何怀疑与猜忌都毫无意义。”
马尼戈特心里也急，既然这家伙没有攻击他的意图，他也不好再挑衅，他收回了剑以表诚意，但左手仍牢牢握紧剑柄。
“那就快给我带路！”
他紧跟侍者，从窄而蜿蜒的小道往前，穿过阴气弥漫的漆黑丛林，在最后一簇枝叶被他甩到身后时，重重密林包围的城堡就矗立在他眼前，与他记忆中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连门前微弱的火光也消失了，整座城堡仿佛缠绕了一层黑雾，邪气从尖顶与砖瓦间渗出，马尼戈特咬紧牙关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侍者回头用眼神催促他时决然地迈出脚步。
走过宽敞而昏暗的大厅，寂静的城堡内连壁灯都未点一盏，惨淡月光笼罩下的眼洞窗外不时闪过几道黑影，马尼戈特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下，重心不稳地身体一歪，整个人扒在扶手上，黑衣的侍者听到动静后打了个响指，沿着楼梯层层向上装饰的壁灯一盏盏亮起，飘忽的烛火映着马尼戈特因紧张而泛白的脸，他犹豫了一下，轻而别扭地说道：“谢谢。”
然而侍者并没有理他，马尼戈特自讨没趣，只好识相地跟在后面。他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被带至尽头一间房间门前。
“大人，我把他带来了。”侍者恭敬地在门外说道。
门内的人没有回答，但随之而来的把手转动的声响传来，木门应声打开，走廊外的月光探进房间，戛然而止于那暗红色的床榻前，身披黑袍的吸血鬼伏在床沿转过他苍白的脸，红眸在黑暗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马尼戈特注意到他手指间缠绕的丝丝金发，他顾不得内心的恐惧，只想冲上前一探究竟。
“他怎么了？！”青年焦急地扑到床头，看到史昂似乎睡着又压低了声音，“你对他做了什么？！！”
撒加无视了他的敌意，他扫过马尼戈特紧握住剑的手，道：“他的伤并没有好……”
“还记得伊姆雷德吗？”
凝神思索一番，马尼戈特不确信地问道，“他还没死？”
“死没死透我还不清楚，但是他的诅咒还在侵蚀史昂的身体，”
“我只能保护他不受外界的干扰，但是…我无法替他消除诅咒……”
“所以你才会带我过来。”马尼戈特不甘地嗤笑，“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来我们这群卑微的人类吗？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我师弟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吸血鬼自知理亏不加以任何反驳，他默默地退到一旁看着马尼戈特把史昂从床上抱起来。
“送我回教堂，快点！”马尼戈特摸到史昂睡衣下冰凉的皮肤，小师弟原本白嫩的脸现在灰白黯淡，乍一看仿佛没了呼吸让马尼戈特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他想把史昂横抱起来时被撒加拦住了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阻扰我吗？！”
“这里没人能救得了他！想让他好好活着就放下你的戒心，还是说你宁可害死他也不肯放手？！”
青年的怒吼直冲面门，撒加抿紧了唇，尖牙将灰白的嘴唇咬出一抹暗红，他慢慢地收回了手。
“我不会再妨碍你们。”
他抬起被月光照得惨淡阴郁的脸，
“但是请让我陪着他。”
发现马尼戈特偷溜出去而急得慌里慌张的白礼在教堂外的路口看到他和一直昏睡着的史昂时还来不及松口气，就注意到紧跟他们的黑发男人。
“老爷子，神父在吗？快让他来看看，师弟好像中了诅咒！”马尼戈特察觉到白礼脸色霎时变得僵硬，他在老教父想要发难时适时阻止了他。
“艾文神父在厅里，我带你过去。”他跨出一步时发现吸血鬼同样跟在他们身后，张开手将他拦在教堂门外。
“你跟着我们想做什么？”
年迈的教父此刻的嗓音浑厚有力，他带着人类应有的厌恶和仇恨瞪着撒加，“我不管你对我的徒弟抱有什么样的想法，现在请你滚远点！”
黑发男子站在阶下纹丝不动。
“听不懂吗？滚回你阴森腐臭的森林，去那里长眠吧！”
“肮脏丑陋的魔物。”
在老者近乎咒骂的话音中，马尼戈特看到撒加的身体狠狠颤抖了一下，他害怕白礼的怒骂激怒撒加，出声打断道：“别说了师父！还救不救你徒弟了？！”
说完马尼戈特也不再管怒目相斥的两人径直跑进了大厅，白礼厌恶地转身准备离开，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轻而坚决的声音。
“我不相信我对史昂的感情是罪恶，先生。”
“您有权力阻挠我，因为我无法反抗上帝……”
“但是我会在这里等他。”
白礼回头瞪着他，“我不会放任史昂接近你的，你就算跪在上帝面前，也别想看见他！”
说罢白礼头也不回的走了，鞋底踏在大理石板上的轻响恰好盖住了他身后的男子单膝跪在地上的沉闷的声响，他深垂着头颅，在上帝无形的权柄下俯首屈服，哪怕教堂的大门无情地掩上。他看不到他的爱人，不知晓他会面临怎样的痛苦，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用多年前恋人教他的祷告词反反复复地吟诵，他什么也做不了，被上帝拒之门外，只能在黑暗中期盼着那束光再度降临。
“神父，您快看一下我师弟！”马尼戈特急得眼眶通红，把睡眼惺忪的神父吓得一个激灵。
“这是怎么回事？”艾文神父揉了揉眼睛，看到史昂灰白的脸也紧张起来，“快、快把他带到祷告室里！”
体型有些臃肿的神父带着马尼戈特打开了祷告室的门，他上前把圣坛上的烛灯卷轴一扫而空，让马尼戈特把史昂放在冰凉的石坛上。
“神父…他不会有事的对吧？”马尼戈特额前流下一滴冷汗，他不安地捏着袖子想擦去手心黏腻的冷汗。
“我也不清楚……解开他的衣服看看。”
神父哆嗦着手解开睡衣的扣子，看到史昂腰间发黑的皮肤，他转头向马尼戈特喊道：“快去拿圣水来！还有藏室里的银刀！”
马尼戈特夺门而出，把刚想进来的白礼吓退了半步，“发生了什么？”
没有余力回答老教父，马尼戈特直冲藏室，手忙脚乱地卸下生锈的锁扣，翻箱倒柜地找道具，室内很压抑，或许是心理作用，马尼戈特觉得胸口沉闷得喘不过气，仿佛有什么笼罩在周身，他借着惨淡月光抱起一堆各式各样的器具跑回去，在木门外就听到了史昂的尖叫。
神父不停地擦拭着额角的汗，捧着典籍念着祈祷文：
“主啊，请怜悯我们……”
“…天上的父，请怜悯我们。”
低沉快速的祷告声伴随着惨叫声侵入耳道，马尼戈特感觉脸上一阵麻木，他来到圣台前，看到那抹雪白的肌肤下不断蔓延的黑雾，它像有生命般在史昂的血管肌肉间游走，蠕动着，侵蚀人类脆弱的肉身。
“依上帝之容生成的灵魂。”
“……我命令你离开！”
在进入第二阶段的咏唱后，史昂的挣扎明显更加剧烈起来，白礼已经快按不住他了，马尼戈特只好上前抓住他的肩把他摁回石台上，用颤抖的唇反复亲吻史昂的额头，就像小时候他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那样安慰他：“别怕，别怕，师兄在这呢，你不会有事的，师兄一定会救你的。”
在他安抚下史昂缓和了下来，他转过脸，原本透亮的眼眸却是死气沉沉，他似乎是在看着马尼，但瑟缩着身体又像是看到了别的东西。
马尼戈特听到他呢喃了一句，他没能听清，凑上前问道，“你说什么？”
史昂在他凑近的时候动作极大地一缠，瞳孔剧烈收缩，“不要再来找我了……”
“走开……”
“史昂，你看到什么了？”马尼戈特觉得不对劲，他回过头去，没看到身后有任何东西，史昂在跟谁说话？
“他在哪儿？”马尼戈特神经质地张望四周，橙黄的烛光给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映上浓重的阴影，他查看每一处光线照不到的死角，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银剑。
神父沾着祝福之水的手按在史昂腰间的伤疤上，一股焦糊味从手掌与皮肤间渗透出来，史昂惨叫着扭动身体想摆脱束缚，无论马尼戈特说什么也不能安静下来，完全一副失去理智的模样。
“按住他！”艾文神父手上一抖，玻璃瓶磕在石坛的角上摔成几片锋利的碎块，破损的碎片上映出一张张恐慌不安的脸。
“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马尼戈特急得大吼，史昂像疯了一样抓着他的衣服又撕又咬，双眸仿佛一潭死水，鲜红的血丝布满眼球，“他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神父紧张地一时失语，在马尼戈特近乎怒吼的冲击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巍巍道：“我、我不清楚……这样子好像……当年从废弃教堂逃回来的那个人……”
“是撒加干的吗？！”马尼戈特说着拔起剑往外冲，“我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等等马尼……”
不需要白礼阻止，门外的人已经让马尼戈特停下了脚步。他任由马尼戈特的剑抵在自己咽喉，暗红的双眸越过他停留在他身后的石坛上。
“请让我陪着他。”
“他现在很痛苦……”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痛苦！别装模作样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耍花招？！”
马尼戈特丝毫不肯让步，挡在狭小的门前，甚至挪动步子挡住史昂，而撒加只是站在他面前同样寸步不让，他将目光投向了白礼。
“先生……”他扶着门框，仿佛肩上承受着巨大的重压，苍白的额角划过一道冷汗。
“我爱他，我等了他四百年……”
“当年他因我而亡，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他承受折磨！”
“让我陪在他身边吧…我恳求您，让我安抚他的灵魂……”
“有一只恶灵企图侵占他的灵魂，再这样下去一切都晚了！”
老者沉默不语，马尼戈特见白礼没有回应便掂了掂手中的剑，剑锋划开吸血鬼颈部的皮肤，银器烧灼他的皮肤散发出焦糊味，撒加非但没躲，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恳求的眼神也没有从白礼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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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过来吧……”
短暂的犹豫后老人轻叹道。
“老爷子你疯了吗？放他进来？他会把我们都杀光的！”
白礼并没有回应怒上眉梢的马尼戈特，只是用疲惫的声音对撒加说道：“只要你真的能帮助史昂平静下来，有些事我们以后再谈也不迟。”
得到他肯定的吸血鬼身上似乎一松，来自上帝的束缚和压制因为人类的承认而消失，他已能够行动自如地在这座教堂内行走，上帝裁决他的权柄终于从他头顶移开。他几乎是立刻赶到史昂身旁，转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到他无神的双眼和泛白的唇，他颤抖的手捧住他的脸，嘴唇贴着他的脸颊喃喃低语：“亲爱的，有我在，他不会再伤你分毫……”
“勇敢些，试着摆脱他。”
吸血鬼轻声安慰着，那双灰白的唇渐渐贴上史昂因喘息而张开的唇，温柔地吮吸，他与他紧紧相贴十指交缠，不顾身边的修士们脸上的惊诧和难以接受，把石坛上的人搂抱进怀里，细细摩挲他的脸颊，“看着我，史昂，不要分心。”
那双愣怔着望着他的眼睛像从湖底打捞而起的紫水晶渐渐散发出流光，交叠的唇慢慢分开，在他逐渐清明的眼神中，撒加的嘴角展开一丝温柔的笑意。
“感觉好些了吗？”
史昂点了点头，又因为疼痛瑟缩了一下。
“神父，他身上的黑斑怎么没有消失？”
马尼戈特不放心地凑上来，对撒加明目张胆搂着自己小师弟的举动皱了皱眉，旋即又注意到史昂原本的伤口。
“诅咒还残留在他体内，估计是之前在图书馆和伊姆雷德的缠斗中就留下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撒加咬牙，“这里有解除诅咒的药物吗？”
艾文神父沉吟一会儿遗憾地摇头，“没有，以前还好说，现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这类药物也不再有人专门采集配置了。”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马尼戈特急切地问道。
“旧教堂内有一块解咒石。”撒加沉吟片刻，“那是我父亲在1484年送给教堂主教伊姆雷德的生辰礼。”
艾文神父嘴角立马垮下来，他上前挡在马尼戈特和撒加两人中间摆手劝道，“那里是个诅咒之地！我不能让你们就这么去冒险！”
“难道您有其他办法吗，神父……”马尼戈特担忧地望着缩在吸血鬼怀里虚弱喘气的小师弟，不甘地咬紧牙关，“史昂等不了这么久……”
撒加看了他一眼，转头面向神父，“艾文神父？”
“啊、是……德、德古拉公爵？”
“在我们前往旧教堂的时候，请您照顾好史昂可以吗？”撒加撩开史昂落到眼睛前的碎发，与他紧张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轻声笑着安慰他，“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去找个不会动的石块罢了。”
他再度俯身亲吻了他的额头，将他尚且僵硬不便动弹的身体放回石坛上，不敢看到他满目悲哀的神色，撒加直直朝门外走去。
“等等……”
史昂在背后叫他，见到他没有停下步伐沙哑的声音更加急促，“别走…撒加、撒加……”
他的手脚还残存麻木的感觉，想站起来的身体不听使唤险些倒下去，被白礼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再次抬头，看向一旁的马尼戈特，企求他的师兄能阻止他的恋人。
马尼戈特只是摇了摇头，收回手中的剑跟在了撒加身后。
“师弟听话，我们很快就回来。”马尼戈特朝他眨眼，“乖乖休息，少担心些有的没的，那家伙可是吸血鬼。”
史昂愣愣地望着两人离开祷告室，撑在石坛上的手慢慢收拢揪紧垂在身边的衣服。
“我什么也做不了……”
“每次都是让他们去承担……”
他将目光投向白礼，“老师，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老教父只是抚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道，“他只是想保护你，或许就和他自己说的一样，他在向你赎罪。”
“马尼戈特也是，他是你师兄，有保护你的责任。”
“不要太自责，史昂。况且，你也有别的任务。”
“什么…任务？”
白礼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告诉我你和撒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把所有和你们有关的人和事都说出来。”
“您是说……四百年前吗？”
昏暗的火光中，老人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这些，还有这些，都带上吧。”
艾文神父在藏室里东挑西捡，把便携式的挎包填得满满当当。马尼戈特尴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包，发出疑问，“神父…带这么多会影响行动吧？”
站在门外的撒加已经不耐烦到极点，“好了没？没时间磨蹭了，你还没准备完就自己用腿跑去吧。”
“好了好了，你们一定要小心，那里的诅咒……”
“神父，他可是只吸血鬼，你居然还让他小心？他别到时候和教堂里的魔鬼里应外合把我做掉就是万幸了！”
撒加对这番话的反应就是瞪了回去。
神父紧张地搓手，声音略微颤抖地问撒加，“您真的……是当年德古拉家族的长子吗？”
“没错。”
“那……”
“当年闯入旧教堂的那批人不是我杀的。”撒加打断了他，“如果不是因为史昂，我永远都不会再踏进那里半步。”
“少说废话了，赶紧走吧！”
这回轮到马尼戈特不耐烦地呵斥了，撒加几不可查地一皱眉，随后叮嘱道：
“请照顾好史昂，不要让他离开教堂。”
说罢他便和马尼戈特一同出了教堂大门。
“请回吧，艾文神父。”
吸血鬼礼貌地与他道了晚安，无视边上马尼戈特不善的眼神。等到教堂的大门关闭后，密林中钻出一只蝙蝠，在即将飞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化作人形跪在吸血鬼跟前。
“带着他，路上别跟丢了。”
“是。”
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马尼戈特挠头，“你们在说什么？”
撒加没有回答他，走下台阶的同时黑色披风后伸出两只宽大的蝙蝠翼，薄膜扇动时卷起的尘土差点蒙住马尼戈特的眼睛。马尼戈特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就感觉自己身体腾空，被什么东西抓着提了起来，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浮在半空了。
“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东张西望，最后发现自己被蝙蝠化成的人抓着。
“老实点别乱动！这么重我都快提不动了！”
阿斯塔尔特满脸不爽地警告爪子下的人类。马尼戈特被他提着领子抖了两下立马老实了，迎着深夜的寒风眺望前方圆月背景下的吸血鬼。
漆黑的长发张扬四散，立领的风衣划出的弧线宛若新月，还有从他背后伸展出的人类不该有的宽大骨翼……
史昂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吗？冰冷、阴森，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里笼罩着血腥。马尼戈特并不清楚他们之前遭遇过什么，他甚至从来没考虑过前世今生这种千古难题，他只是单纯地想让小师弟在自己这里过得开心一点，想在他面前显摆一下师兄的厉害，他明明应该看着小师弟慢慢成长，面颊泛红地挽起一位女孩的手，而不是躺在冰冷的石坛上因为他前世的恩怨痛苦嘶喊。
撒加……为什么要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史昂去接受这份早已消逝的感情？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现在的史昂是否能承受吗？
林中的旧教堂早已淹没在树丛间，破碎的石块落得满地都是，马尼戈特在撒加身后着地，他看了眼面前的断瓦残垣，问道，“这不会就是你的功劳吧？”
“你能用一把剑砍破石墙？”
马尼戈特茫然摇头。
“答案显而易见了。”撒加跨过脚边碎石来到这座充满悲伤的建筑前，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满是坑洼的砖块，喃喃低语，
“我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只拿得起剑的普通人，却恨不得把整座教堂切碎了让所有人为他陪葬……”
“我在上帝的面前杀了人，屠杀了他的信徒，背叛了他的教条……”
“可就算那时有多痛苦，你都不该再缠着现在的史昂不放。”
马尼戈特在他身后垂着头，盯着脚下台阶上发黑的痕迹，“上一世他已经因为你受尽折磨，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吸血鬼的沉默不语让马尼戈特有了说下去的勇气，他猛得抬头，眼神狠狠盯住撒加苍白的手，“你也看到了！让他重新爱上你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想起来？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过去了四百年，都快风化了！”
“我在伦敦的时候就问过你，史昂究竟哪里让你执着到令人畏惧……”
“我只是想……”
“别用爱来掩饰了！”马尼戈特粗鲁地打断他，“你不过就是想借着爱的名义束缚他，满足你过去没有得到过的期望！可即便做到了，你就能知足了吗？”
“拜托你…放过他吧，他才18岁，我不想让他在这个年纪就受尽命运的折磨。”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爱他，我们对他的爱就不值得尊重不值得珍惜吗？”
吸血鬼转过头，眼底的血红被悲哀的深蓝替代，他咬着嘴唇，尖锐的犬牙几乎要扎破皮肤，可他努力忍耐着。
“……我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止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先去找解咒石吧，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撒加都这么妥协了，即使没有明确的答复，马尼戈特也只好收敛了情绪跟着他进入教堂内部。
厅内也堆满了碎石块，荒废已久的木门不堪重负地挂在镶嵌进砖缝的铁钩上，撒加和马尼戈特分头搜寻每个房间，寂静的教廷内只有脚步声和几声时不时的翻动声响。
撒加很想集中注意力于当前，但是马尼戈特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反反复复，他在仿佛幻听般的对话中渐渐意识到，他必须背负苦痛苟延残喘至今的缘由。
上帝在惩罚他，这毋庸置疑，可惩罚的不是他背德的感情，不是他疯狂的杀|戮，他在惩罚他四百年来扭曲的内心，他的不择手段，他的贪婪。
他渴望夺回记忆中的爱人，所以不顾史昂的意愿诱导他回忆起过去，他想找回曾经独属于他的爱，所以将他囚禁在城堡里，即使他身染诅咒奄奄一息，都偏执地想把他留在身边。
一切的罪都源于爱，滋生于他的孤独和绝望。
TBC

11、安魂的殿堂
白色的羽翼在尘埃纷飞的空气中飘扬，石制的雕像，古老的窗棱，教堂的主教背对着他，手里捧着厚重陈旧的书，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十字架。
“你究竟有什么执念？”
主教没有感情的诵读着经文，机械般全无波澜的声音就像齿轮一样不变地转动。
“放我离开！我不想待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梦境里！”
伊姆雷德终于停下了朗读，他合上书，转过被黑暗侵蚀的脸。
“你践踏了我的信仰，史昂。”他抬起手，掌心握着一支小小的十字架，他将它转过来，露出背后雕刻的字母，“我曾经那么信任你，我坚信你是唯一能明白我的人。”
“曾与我并肩而行的天使被恶魔所诱惑……你看，这满天飞舞的白羽……”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那是我斩断的，你追逐堕落的自由。”
背后一阵火辣的剧痛，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对翅膀，被伊姆雷德亲手撕下。
“你要怎么样才会满意？”史昂因为无形的疼痛而蜷缩起身子，他看到主教的影子正一点一点吞没他。
“是想让我再一次死在你手里吗？”
“当然不，亲爱的史昂。”主教在他面前蹲下身，拉过他撑在地面上的手把他拽过来，双手环绕在他背后。
“悲剧往往都是由一滴水珠引起的，我想让肇事者明白，他得不到你。”
伊姆雷德的手像尖锐的倒刺扎进他背后的皮肤，他痛得无法动弹，而他面前阴魂不散的恶鬼张开口露出他满嘴的尖牙，“他得不到，他没有资格！我要让他体会到无法拯救你的绝望，就像当年你们无视教条践踏我的信仰最后毁了我的前程一样！”
“那该有多痛苦啊，史昂……”
“深爱的东西在自己眼前被摧毁，那种感觉你经历过吗？”
“我明白……你依旧想报复我们……”
“不……”主教笑了起来，“我想让你们深刻地体验到，违背上帝，背叛信仰带来的惩罚，有多痛苦。”
他们背后的教堂大门被打开，照进教廷的光冲散了主教漆黑的阴影，他立刻推开了史昂后退，
“我就在那里……在两个天使之间守候你们…在上帝的眼前……”
他狰狞地扭曲四肢，灰白的长满斑点的皮肤一寸接一寸地碳化，最后消融于刺目的光芒中。耀眼的白光刺痛了史昂的双眼，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抬起胳膊遮挡，待光线暗淡下来再一次睁开眼后，他只看到他的老师担忧的眼神。
“做噩梦了？”
白礼将宽厚的手掌按在他头顶轻轻抚摸，史昂愣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刚刚……又失去意识了吗？”
“没错，在你讲到和撒加开始交往之后，就突然倒下了。”
虽然白礼说出来时及其平淡，可史昂还是有些尴尬，他悄悄地揪紧被角，努力不让情绪表现在脸上。
“老师，对不起……或许我真的…不该擅自离开的。”
“后悔了？”
听到这句话的史昂急忙反驳，“不是的！”他看到白礼沉重的神色声音又柔顺下来，“我只是觉得给老师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我辜负您的期望了。”
年迈的教父拧紧眉头，思索一番后还是只叹了口气，“其实你心里觉得更加愧对的，是撒加对吧？”他看了眼脸色微愣的史昂，苦笑起来，“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承认了我也不会责备你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忍心看你遭受悲伤的折磨。”
史昂抿着唇沉思了会儿，委婉地问道，“老师会觉得……这么做违背了您的信仰吗？”
“……”白礼的沉默让史昂内心忐忑不安，他本想再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听白礼一声长叹：
“我确实还不能够完全接受现在的状况，但是你要明白，史昂，教条是死的，可人是有意识的，只要不侵害他人，无论什么样的做法我们都无权指责。”
“信仰是有瑕疵的，坚守信仰的目的是约束自身的行为而不是遏制对人生的追求。”
“曾经为人不齿的感情，或许也会随着时代的进步慢慢地被世人接受。”
“虽然我对撒加仍抱有成见，但同时我也欣赏他守护这份感情的执着和勇气。”
老教父笑着拍了拍徒弟的脑袋，把他凌乱的头发抚平，继续安慰道，“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更坚强，即使没有别人的保护，你也能做到独自坚守自己的信仰。”
他年轻的弟子只是深垂着头，思索片刻后小心地询问他，“老师…对他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快呢……”他勉强微笑着，“您不会仅仅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吧？”
白礼面带笑意的脸渐渐严肃下来，不想看到自己弟子会露出怎样失落为难的神色，他选择背过身去。
“的确……刚才对他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安慰你。我并不了解他，史昂，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一只吸血鬼。”
“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应该明白与现在的他在一起的结果。”
“所以您心里还是不希望我再与他有任何交集，对么……”
白礼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没错。”
听到这样的回答，史昂却没有和以前一样任性地反驳，反而轻笑，“老师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您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由我承受的东西，不能总是麻烦老师替我承担。”
“……你能明白就好。”白礼偏过头别扭地嘀咕。
“那么老师一定也明白我的想法吧？”史昂把头抬了起来，白礼恰好看清从他眼角滑落的一颗泪珠。
“我不能抛弃撒加。他为我承受了太多，我不想再和四百年前一样…留他一个人困在过去里固步自封。”
“我希望能帮他从这个诅咒中解脱。”
撒加，带着这份痛苦活着只会让誓言枯萎，执迷不悟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你疲惫不堪的灵魂之上，名为悲伤的枷锁，是时候解开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马尼戈特烦躁地蹬开破碎的石块，震起一片灰扑扑的尘埃，借着破破烂烂的窗户外漏进的微弱星光，残破的教堂宛如骇人的巨兽，张着它漆黑的口等待食物的冒然闯入。
满是霉味的藏室里早已空空荡荡，腐烂倒塌的木架上仅有几片绢布和断裂的木制雕饰埋在深深浅浅的石块尘埃间。
“他应该是把解咒石当做陪葬品带进坟墓了。”
撒加受不了里面含着腐臭味的气息而退了出来，正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的马尼戈特不爽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去挖坟了？”
“可能性很大。”撒加朝他露出一丝微笑，“你怕了？”
“开什么玩笑！”马尼戈特被激怒了一下，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又是杀人又是挖坟的，看来你对他的怨恨真的很深啊……”
撒加愣住，“谁？”
马尼戈特没说话，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幕。
那个谁也没目睹过尊容的高高在上的创世者，是否曾注意到这个被痛苦缠身的男人，向他指引一条回到光明的路？
马尼戈特不想再去探究撒加的过去，他只希望这一切结束后，史昂还能过回安稳的生活。
“走吧走吧，管你要挖坟还是鞭尸，”他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看似随意地说道，“看在你是为了史昂的份上，这一趟本大爷奉陪到底。”
蓝发公爵站在他身后，窗外的月光恰好打在他裹在黑袍下的肩上，在黑色的布料下映衬出与其相似的惨淡灰白。
“马尼戈特先生……”
满怀志气的青年回过头，有些不耐，“还愣着干什么？小师弟还在等我们回去呢好吧？”
以后请替我照顾好他啊……
撒加勾起唇角，却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
“说话啊？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不知道当年的墓穴在哪里。”撒加叹了口气，“您这是准备往哪走？”
“诶？”
“所以你声势浩大地去那里有什么用啊老兄？我看你脑子四百年没转过生锈了吧？”
马尼戈特抱怨了一路，然后被烦得直翻白眼的侍者一把丢进了教堂。
“看问题的角度不能太过片面，马尼戈特先生。”撒加很意外地并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在某些方面的确收益颇深，至少对我而言。”
“切……说话一套一套的，真不知道我师弟看上你哪儿了。”
马尼戈特虽然不爽，但也明白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他冲进教堂直奔书房，把里面正在翻资料的史昂吓得差点捧不住手里厚重的典籍。
“怎么不好好躺着？”马尼戈特上前夺过他手里的书，表情异常严肃，“快回房间去，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撒加呢？”
面对着师弟平静的脸，马尼戈特眉梢一跳。撒加撒加撒加这小兔崽子成天就想着撒加，他怎么不担心担心他体贴的师兄？！
“他在教堂门口。”马尼戈特说着抓住史昂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睡你的觉去，我们会把事情解决的。”
“别推了马尼！我不会回房间的。”史昂用力甩开了他，说出了让马尼十分惊愕的决定：“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喂……你说什么？”马尼戈特挠挠脸，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别忘了你刚刚还病危了一样躺在圣台上话都没力气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然而史昂根本没有退缩的想法。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逞强了……”马尼戈特见他不为所动，又转眼道，“撒加也不会同意你跟着的。”
“正因为撒加不会同意，我才更应该和你们一起。”史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虑，“他需要有人与他分担这份痛苦，我没有理由让你们置身险境而自己却安然地接受保护。”
“你们是回来找伊姆雷德的葬身处的对吧？”史昂坏笑道，“我知道在哪里。”
马尼戈特仍不死心，翻开从他手中抢来的书飞快地查看，边找边说，“你知道又怎样？不就在书上吗我现在找给你看……”
当他发现书上的文字都是用古拉丁语记录的时，他满脸愁苦地看向史昂。
“师弟，可爱的师弟，你知道我语言天赋一直不咋地……”马尼戈特拉着史昂的手晃啊晃，嘴里还不停地劝着，“你就告诉我吧，乖啦…听哥的话不要跟着我们了，你也不想让老爷子一把年纪的还提心吊胆的吧？”
史昂面不改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老师的话，他已经同意了，师兄不用担心。”
“啥？！！”马尼戈特在心里哀嚎：这老家伙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啊？！！！
“找到地址了？”听见马尼戈特没多久就出来了，撒加转过身，脸色一变。他无视了面上了然一切的马尼戈特，径直来到史昂跟前。
“你跟出来做什么？伤口不疼了吗？”
撒加的手自然而然地抚上史昂的脸颊，凌乱的金发在夜风的吹拂下纷扰地缠上他的指间。
“我是来带路的。”
史昂轻笑，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即使死亡，他都不愿意放过我们……他还盘踞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不过这样的话或许我可以……”
“回去。”
史昂还没有说完，被撒加冰冷的命令般的要求打断了，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史昂很快意识到他的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他想开口解释。
“回去。”撒加依旧冷冰冰地说道，似乎不留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做不到……”
“史昂……”他克制不住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极力压低自己的怒意，“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明知是危险还要一再坚持？！你觉得伊姆雷德会因为你的出现而动摇吗？”
“他明明就想杀了你！你现在却说要去见这个怪物？”
“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我，他更想看到你因为我而痛苦！”史昂挣扎着想推开他，可按住他肩膀的手却越收越紧。
“一味的保护并不能阻止你的痛苦，我知道你不想再让我受伤，可是如果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话，这份悲伤还会继续折磨我们下一个四百年！”
“我们难道不应该把这一切彻底了结吗？”
撒加发红的眼睛透过垂下的黑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没有必要让你也去，你还没完全恢复……”
他话未说完，又改口问道，“说到底，你还是无法完全信任我是吗？”
“这和信任没有关系！”史昂急忙辩解道，他拉住转过半边身子的撒加，努力让他平静下来。“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无论以前被囚禁在监牢，还是现在身染诅咒，从我答应接受你的那天起，就意味着这些困难痛苦需要我们共同承担。”
“放下四百年前没能了却的执念吧，至少现在我还安稳地站在你面前，不是吗？”
他抬起手捧住吸血鬼的脸庞，与他额头相抵，吸血鬼周身森冷的气息瞬间裹挟而来，肌肤间的温度扩散开来，温暖了吸血鬼冰冷皮肤下僵硬的血管。
白礼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门口，撒加伸手抱住史昂的时候看到他望着他们，情绪复杂的脸上依旧略有抵触，却没有再上前阻止甚至没有开口。

他原以为属于他的爱情在转入坟墓的瞬间，已经意味着消亡，所有的悲鸣，都是他这个生者的自我感伤。他的恋人尚且年轻，稚嫩的脸上还有他不熟悉的天真，那份他从未感受到过的纯真让他对他陌生却无比渴望。现在他抱着他，身体的温度真真切切地从掌心传递到死气沉沉的心脏，可他终于明白了再怎么挣扎史昂也不能完全变回他记忆里的模样。
撒加一路沉默，在想到些什么的时候扶着史昂肩膀的手会暗自收拢。察觉到他的失神，史昂没有戳穿，在来到那座石砌的小殿堂前，马尼戈特还没有赶上来的时候，他拉住了撒加的袖子。
“怎么了？”吸血鬼担忧地问道，“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不要逞强了，我让阿斯塔尔特留在这里陪你……”
唇上忽然传来的温软触感令他噤声，一直以来处于被动的年轻人鼓起勇气吻住他，滚烫的脸颊在夜里呈现出不易察觉的淡粉色，纤细的双臂挽上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唇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和以前一样沉着冷静……”他一边努力迎合对方的回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但是……以前的我可以…现在我也能做到……所以……”
他被撒加紧紧搂进怀里，对方突破他的唇舌，将他的话打散成轻微的几声呜咽。
所以不要再继续消沉下去，我会陪着你，陪你走到无法再走下去的尽头。
“咳……那个，你们都冷静一下好吗？”马尼戈特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吓得史昂一把推开还沉浸在甜蜜中的撒加和他拉远了距离。
吸血鬼咬牙切齿地用红眼瞪着一脸尴尬的青年。
对自己方才的举动羞愧不已的史昂无视了这两人的眼神，小心地查看那扇陈旧的木门，铁质的锁头已经覆盖了一层斑驳的红锈，他正琢磨着如何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它。撒加从他身后伸出手来，半环抱着他，握住他托着锁的手掌。一声宛如恶鬼发出的阴森的意义不明的低吼，那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上来般深邃恐怖，史昂掌心的锁芯自动转了起来，啪塔一声解开了。
史昂望着撒加将沉甸甸的锁头解下来丢在一边，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之前夜里来我房间的时候也是这么开窗栓的吧？”
没料到他会提这个，撒加搂着他的手一时僵硬。
“呃……是的……”他赶紧识相地道歉，“别生气，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帮你锁上的……”
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史昂收回目光。
“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就……”他口吃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撒加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把拍开补充道，“就不准你抱我。”
说罢他脚步略微急促地走进狭小而昏暗的安魂室。
撒加在他背后忍不住弯起唇角，似乎对他别扭的警告格外欣喜。他跟在史昂身后，一直躲在他们背后的马尼戈特赶上来酸溜溜地自言自语：“哎，好歹体谅体谅单身汉啊……”吸血鬼甩出一记眼刀，“是你自己要凑上来的。”
懒得跟他废话，马尼戈特翻了个白眼，闷哼一声表示不满。
建在地面的安魂室非常小，通往室内的阶梯尽头竖立着巨大的石制的十字架，翻开的圣经摆在支架上，蒙上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还有十字架前蒙着白布的祭坛，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室内地面的中央刻画着古老繁琐的花纹，圆形的纹章两边画着两个肢体僵硬的小天使，淡漠的脸上只看得清两个空荡荡的眼眶。史昂恰好站在两只小天使中间，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正前方的石坛，再度低头确认脚下的天使位置，想起了梦里伊姆雷德消失前说的话。
“我就在那里……在两个天使之间……”
听到他若有所思的言语马尼戈特疑惑道，“这句话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我会让你知道我就在那里，就在柜盖上两个天使之间与你对话，在见证之柜的上面。”撒加接过他的话说了下去，“出自《旧约：出埃及记》第25章22节，这是上帝对摩西说过的话。”
史昂蹙紧眉头，“他这是把自己当作上帝了吗？”
“或许他到现在还坚持认为，在我们眼里他应该代表上帝吧……”撒加叹了口气，转头问史昂，“为什么突然想到这句话？”
“他之前在梦里讲到过类似的，而且……”史昂低下头，地上的天使用空洞的双眼望着他，“这里和我梦到的地方如出一辙。”
“天使在柜盖之上，这地面……就代表着柜盖。”
“墓穴在安魂室下方，就在我们脚下。”
“可是入口在哪里？”马尼戈特提出疑问，“而且，既然他在梦里给了你如此明显的提示，那么可以肯定他没安好心。”他抓住史昂的手把他的身体转过来，“只怕会有更危险的东西在里面。”
史昂看得出来马尼戈特不放心自己，可他也无法退却。“但是已经拖了四百年了，和他的恩怨再不解决的话，后果反而会更可怕吧？”
青年无从反驳，他不甘心地朝撒加看了眼，在发现对方没有异议时只能做出让步。“我知道了……想想怎么下去吧。”
说着，他走到祭坛边的支架旁，那本摊开的书上落满尘埃，马尼戈特吹去面上的一部分，露出纸张泛黄的书页。古老的字迹在时间的缝隙中浮现，排列紧密的字句中有一句被反复描摹过，墨水沁染的痕迹醒目异常。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马尼戈特看不太懂古文，他点点书面示意史昂过来翻译一下。
史昂走了过来，被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呛到了，他掩住口鼻凑上前，仔细辨认那晕开了的字母。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
马尼戈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什么意思啊？是要我们挖掉右眼才能下去吗？那跟下地狱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只是借喻啦，马尼。”史昂不得不解释道，“眼睛比喻邪念恶行，如果天堂和地狱二者选一，那么宁可缺一只眼睛进入天堂，也比全身堕入地狱要好。换言之就是要你摒弃邪念。”
“反之，”撒加接过他的话，“将缺失的眼睛按回去，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邪念，接受堕入地狱的事实。”
“我对你的爱就是神眼中的邪念，所以需要按上右眼的人是我。”
撒加低头打量着图案上没有眼睛的天使，双眼的窟窿在幽暗的安魂室里毫无圣洁可言。
“等等！”史昂以为他要照着字面意思做，连忙冲下来按住他的手，“你这是什么逻辑？如果你符合的话那我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打开入口的钥匙或许就藏在这里的某个角落，你别冲动！”
撒加愣了那么一会儿，旋即含笑道，“我倒是觉得…你更冲动啊。”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史昂微凉的手。“我的意思是，这句话暗示了责任在我，所以能打开入口的只有承认了罪行的我而已。”
“要我当着恋人的面做出自剜右眼这种有失风度的举动，伊姆雷德对我的考验可真是大啊……”
“所以我才说你别……”史昂被撒加伸过来的手掌心的东西吓得噎住。那是一颗眼球，血肉模糊，连着被扯断的视神经。
“你……”史昂既畏惧又担心地捧过他的脸，却发现那张脸上完好无损，深邃的蓝眸并无血污，反是满含笑意地凝望着他。
“别忘了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撒加收拢手掌不再让这团血淋淋的东西惊吓到他，“这种小东西我完全可以具现化出来，即使这个没有作用，我的脏器也是可以再生的，你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可是我怎么忍心看你做出这种事……
史昂没再说下去，他别过脸不再去看。
撒加掂了掂手中的球体，“这里的两只都没有眼睛，该放哪一个？”
“你不是可以变出来吗？那就两只右眼都试试呗。”马尼戈特耸肩。
撒加眉梢一挑，“墓穴内很有可能设置了机关，冒然决定不怕被射成筛子吗？”
马尼戈特一时语塞。
“我来决定吧。”史昂突然走近，夺过他手心的眼球。
撒加急忙拉住他想阻止，就见史昂回头道，“你在担心什么啊？不就是开个机关吗？”
吸血鬼皱起英气的眉低声道，“我能隐约闻到，这地底下熟悉的味道。”
“和萦绕在我身旁百年的黑暗一样的味道。”
“你在门外等我们吧，别下去。”
史昂听了他的话有些不快，他撇开吸血鬼的手，“你对我太敏感了。”他轻叹，“我并没有弱到时刻需要你保护……”
“别多想，看着我就好。”史昂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安慰他。
地上的雕刻画拥有中世纪呆板僵硬的风格，天使以别扭的姿态扭转身体，漆黑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史昂也在犹豫，他抿紧唇观察着画，转过半边身体的两只天使侧着身子，只各露出一条手臂，一只露出的右手直指天空，另一只则指向地下。
上帝的右手代表着“正直与公正”，而左手意味着“迂回与狡黠”。
“邪恶必将被正义吞噬，所以……”史昂将眼球放在露出右臂的天使上方，“吞下这颗邪恶组成的眼珠的，是拥有上帝右手的这一边。”
黏糊糊的球体被纤细的指尖按进空荡荡的眼眶，海蓝色的虹膜已经模糊，像一颗制作粗糙的玻璃珠。球体卡在眼眶中，应该是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史昂在按下去的时候感觉到球体有轻微的反弹，他心一横施了几分力想把它压下去，玻璃体顶开眼眶内的挡板，直直滚进了底下的暗道。
透过地面砖石缝隙传来石块坠落的冲击声，地面有些晃动，撒加感觉到脚下的石块开始剥落，赶忙冲上去，在史昂脚下的石块彻底破碎前抱住他。
裂痕是从那个眼眶开始扩散的，石块崩裂的脆响让史昂措不及防，刻着图画的地面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噬人的洞，因为身体悬空史昂的身体在撒加的臂弯里缓缓的下滑，他伸手想勾住撒加的脖子时动作忽然凝固。
在他脚下的坑洞里，铺满了支零破碎的泛黄的人类尸骨。
TBC

12、憎恶之尸骸
“这底下的……都是人吗？”
马尼戈特蹲在边上往下张望，咽了口唾沫。
“有些腿骨上有明显的砍伤，应该是战死的士兵。”撒加站在坑洞里，谨慎地翻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骨头，“还有贫民窟里的饿殍病患。”他拿起一根明显稍短的腿骨，“从骨骼大小看得出还是孩童，这些人都成了这座地下殿堂的砖瓦。”
史昂靠在破损的砖块边，听到撒加的话缩了缩肩膀，“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连他们在圣土下安眠的尊严都要剥夺？”
安魂室外刮进一阵风，室内点燃的火把忽闪了几下后坚持不住熄灭了，被黑暗笼罩的室内寂静无声。
“...马尼？”
扶着断裂的石板勉力往上面探头，史昂隐约能看见他短发四翘的头顶，几声清脆的敲击声，伴随着闪烁的火花，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马尼戈特指尖跳动。
“火灭了，我去重新点一下，你们先待在这别乱走啊。”
马尼戈特朝底下晃悠两下手上的打火机后走去点火。光源越来越远，墓穴里的尘埃和霉变的异味飘荡着侵入鼻腔，寒意渗入四肢百骸，史昂别扭地拧着腰，以一个不容易被察觉的姿势捂住腰侧，在阴影里轻微地蹙眉。
“史昂……”撒加的手轻轻拢上来，手掌覆在他肌肉痉挛的伤口，他贴着史昂的耳畔用近乎诱哄的方式劝他。
“和马尼戈特待在这里等我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掌心的冰冷延缓了疼痛的传达，又或许是吸血鬼优雅低沉的嗓音迷惑了头脑，那阵在血管里翻腾的阴冷隐痛稍有缓和，史昂摇摇头，仍然坚决地拒绝道：“我知道他对我抱有怨恨，我有义务去理解他，感受他无端的憎恨，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我们只是来取解咒石的，史昂。”
腰间的手忽而用力收拢，撒加压低了声音里的怒意，“你摆出这副视死如归的态度是想做什么？”
“撒加，”没有因为他的反对而有所抵抗，史昂轻柔地握住他的手，“不要想得太复杂，我只是……想替过去的我做个了结。”
“也想帮你摆脱纠缠多年的痛苦。”
“毕竟现在的我们……”
他突然敛住了声，在撒加拧眉思索的时候抬起脸迎接递来火把的马尼戈特。
史昂按了按撒加的手示意他松开，来到坑洞边上接过火把。
“他怎么了？”
马尼戈特朝着背后眼神怪异的撒加努嘴，悄声问道。史昂担忧地往后看了看，勉强笑着，“他……在某些事情上还没有想通，不过别担心，我会开导他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担心他啊，小师弟。”马尼戈特痛心疾首地扶额，“你们等等，我再找个火把来跟你们一起进去。”
“不用了，马尼。”史昂含着歉意道，“我和撒加去就够了，马尼在这里等我们吧。”
蹲在石板上的青年一愣，面容凶狠地反驳。
“开什么玩笑？！”他面上的嬉皮笑脸一扫而光，严肃认真地企图说服史昂，“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师弟别忘了你还带着伤！”见史昂为难却丝毫不动摇，马尼戈特叹了口气，语气委婉了不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信任撒加，我也相信他肯定会尽全力保护你，但是、但是我怎么可能放心啊……”
师兄头一回说出这么真情实感的话，史昂愣是没能马上反应过来，沉默之余身后的撒加冷冷道，“史昂只是不希望您受到牵连罢了，马尼戈特先生。”
“现在的我们，不过是想把四百年前的恩怨了断，对此您并没有理由去面对接下来的险境。史昂的做法并不欠妥，还请您尊重他的选择吧。”
“嘁——”发出了极轻的不情不愿的声音，马尼戈特妥协地直起身，以一种俯视的姿态与撒加对视。
“那就麻烦公爵大人了。”他从鼻孔里哼气以表态，“我家小师弟从小细皮嫩肉，希望您多注意着点，别出来的时候头破血流的，那老子绝对找你算账！”
撒加也不示弱，嘴角依旧是挑衅的笑容，“必定不负您重望。”
看着这两人又是剑拔弩张的气势史昂实在不想让他们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叮嘱马尼几句，“待在上面也留点神，你带防身的武器了吗？”
“带了带了。”马尼戈特拍拍挂在腰间的银剑，“还好老爷子教的剑术还没忘，哦对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支银枪，“拿着这个。”
史昂疑惑地接过，纳闷道，“我不是很会用枪啊……”
“带着以备不时之需，”马尼戈特替他将子弹上好膛，压低声音道，“无论发生什么，记住首先保护好自己。”他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期望天真的小师弟能听懂这句话背后的忧虑和戒心。
“……”史昂澄澈的眸子轻微地转动了下，迟疑片刻点点头，也不知对后面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否已作好了觉悟。
始终站在墓穴边上的撒加既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走过来打断他们，甚至偏着头似乎根本没在意他们在商量什么。史昂收好银枪，在碎石块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撒加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住他，火把昏黄的光照着冰冷苍白的脸，皮下青色的血管淡了几分，让撒加一直以来冷漠的脸柔和了太多，史昂明亮的眼里映着他的容貌，仿佛沿着时间的长河，就能追溯回从前笑容优雅的年轻骑士。
“走吧？”握住吸血鬼冰冷的手，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让史昂的笑容分外温暖。
撒加回握住他纤细的手，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长眠地下的油布吸饱了水汽，潮湿得无法点燃，大量的腿骨被码放整齐，堆砌成骇人的墙，头骨镶嵌进墙里，黢黑的眼眶连成一条曲折的弧线，蜿蜒着伸入更深的地下。每一口空气都混合着久远的尘土，经历了百年氧化后的骨头呈现出诡异的暗黄，阴森的腐殖土一般的气味像幽灵飘荡在身旁紧追不放。
“咳、咳……”史昂不断地扇动鼻子前的空气，呛人的尘土还是因为先前的坍塌而纷扬漂浮，他看到撒加回过头，连忙摇摇头道，“没事，继续走吧。”
撒加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护着他往里走。
地下墓穴本就阴暗诡异，撒加心不在焉的举止更让史昂心神不宁。墓穴的布局很简单，不过一条通道，直达最深处的坟墓主人安眠的寝殿，他索性停下来，拉住撒加的手，试探性地问他，
“……你是在生气吗？”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让史昂实在做不到不去猜测他的喜怒，而撒加只是淡淡地否认。
“没有，你别多想。”
“是因为我硬要跟着你下来，还是因为马尼戈特要求我对你留存戒心？”
撒加苦笑，“你都看在眼里了……”
“不要再回避我的问题了，撒加。”史昂不依不饶地追问，“你难道还以为我没有发现吗？你从来都是绕开我的疑问不作答，我根本了解不了你在想什么。”
嘴角牵强的笑容渐渐淡去，撒加略显无奈地扭过头，“我并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太幼稚太天真，不值得倾诉吗？
史昂心里泛出一阵苦涩，可撒加还是在冷淡地否决他。
“我没有不信任你，史昂。”见他还稚气未脱的脸上开始显现出委屈，撒加轻轻搂住他安慰道，“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时间。等我们出去，消除你身上的诅咒之后，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坦然回答。现在你只需要安心地跟着我就好。”
他以前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去安慰眼前的人，现在他近乎像哄孩子一样安抚这个尚且年轻的恋人。史昂并不知道，他还不懂，这种认清了现实后不得不选择放手的痛苦。他也不希望史昂去理解，去亲身感受这份痛苦，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未免太残酷了。
马尼戈特说的一点没错，他不着边际的期望已经抛弃了他四百年，旷野成了农场，绵延的轨道引导他来到这里，却无法为他找回未能实现的心愿。
他在嫉妒。疯狂地、偏执地，嫉妒现在史昂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占据了他的恋人窄小的心房，那里再也容不下他，即使他不择手段，这些人的存在也无法抹去分毫。
这些阴暗不堪的思绪他怎么能对史昂说出口？当那双潋滟紫眸第一次转向他时，他就明白在他面前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说出谎言。他已无法容身于人间，可他没有权力再去剥夺史昂的幸福。他竭力想克制压抑百年的思念和痛苦，强迫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一次他真正明白了，曾经铭刻下的痛楚，不该再放任它流传下去。
史昂没有刨根问底，听话地点头，然后默默地推开了撒加。
墓道的尽头是一个空旷的房间，中间靠后些的平台上安置着一具石棺。棺盖上的浮雕精细地刻画了石棺主人的信仰，紫百合翻卷的花瓣点缀了死板单调的十字架，那段往事仿佛就埋在棺里，等待着在推开棺盖的那一刻重见天日。
石棺边上的祭台摆满蜡烛，曾经灼灼燃烧，现在已凝结成一滩一滩发黑的固体。撒加扫视了一圈墓室，轻声道，“看来需要开石棺了。”
微弱的火光抖动了两下，史昂攥紧手中的木棍，委婉地问，“确定在里面吗？或许……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
撒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好、好吧，我明白了……”对视半晌史昂认命地移开视线，“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赐我光明即可。”
他微微笑着，满目柔情融化在火光中，用诵读叙事诗的口吻向他祈祷。
史昂不可避免地眼神躲闪起来，又细心地伸长手臂让火光照亮更多的暗角。
撒加的手按在棺盖凹凸起伏的雕饰上，他透过密度均实的石材感受到了内部弥漫着的浓重森气，严私密合的缝隙中堆积着纹路整齐的灰尘，似乎是棺盖挪动后遗留的划痕。他提醒凑过来的史昂留意身后，“这具石棺被动过，你站远点，留心后面甬道会不会有东西过来。”
“那你……”史昂想说也许里面的东西会偷袭他们，但是看撒加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只好敛住了声。
蒙尘的石板棺盖被推开一个角，腐败的气息从漆黑的棺体内部涌入墓室的尘埃，在史昂想走近些照亮昏暗的内部前，撒加就看清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块早已褪尽色彩的缎布铺在棺底。
“撒加？怎么了？”
看到他蹙紧眉头，不明所以的史昂挨近了些照亮石棺，在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时身形一顿。撒加看到他僵硬的四肢猛得一颤。
“马尼还在上面！”
他似乎想立刻折回去，撒加见状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已经冲出去的身体拉回来。
“冷静点！”他抬起手想拨开史昂凌乱的鬓发，又担心现在的他会抗拒只好顺势按住他的肩，“马尼戈特没什么事，我能感觉到他血液流动的热度，如果他遇到意外我会告诉你。”
“我们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
年轻人略微迟疑着咬咬唇，举止里有些神经质的可爱。
“可是，既然连这里也没有，那他会放在哪儿？”
“还是说他带在了身上？”
和他想的一样。
撒加正寻思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时，唯一的光被毫无征兆地掐灭。一股强大浓厚的灵压，从四面八方的人骨墙的孔洞中钻出，像粘稠的半流体蠕动着逼近他们。他把突然陷入黑暗而愣在原地的史昂拉到身后挡住。
“世人皆以为埋骨于圣土便可上天堂，殊不知自己的灵魂早已成了您丑陋身躯的养料。”撒加冷笑着讽刺对面聚集起来的无形的黑影，反手将被扑灭的火把重新点燃。
黑影不断地聚合，凝固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面部逐渐清晰，露出伊姆雷德狰狞的嘴角。
“那我也没办法啊……谁叫公爵大人您，也是怎么都死不了的人呢？”
“为了替天父铲除您，我必须付出代价。”
“……你所谓的代价，就是这些被迫为你陪葬的人吗？”
听到史昂忽然间含着明显怒意的质问，撒加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腕。“别冲动。”他按着他因愤怒和恐惧而轻颤的手。
“他们也曾是血肉之躯，是灵魂的载体，不是你为了报复肆意妄为的工具！”
那张温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般的愤怒，仿佛万千尸骨的怨恨融入他的眼中，挖出埋根于四百年尘土的记忆，撒加从他透亮的酒红双眸中，看清了那份他缺失已久的人性，以及……
他还是四百年前的史昂，这干净的灵魂永远不会被玷污。

慢慢现出人形的伊姆雷德也是愣怔住，但埋在兜帽下的满是秽物的脸很快就收敛了僵硬，仅仅可见柑紫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啊…那双澄澈神圣的眼睛……果然没有改变……”
可是啊，我的天使……
他从嘴边挤出一串狞笑。
被爱人护在身后的你，真的能体会这世间所有疾苦么？
被剥夺一切的我，难道就没有资格接受垂怜？
伊姆雷德嗤笑两声，垂着双手丝毫没有攻击的欲望。“史昂。”他无视了双眼泛红的吸血鬼，被帽檐遮住的脸转向年轻人。
“我原本在伦敦时就想告诉你。”
“你们的所作所为警示了我——我的双眼看不清人间的污秽，我的双手阻止不了畸形的欲念，我有愧于教宗，有愧于上帝，有愧于你，我的天使。”
“我没能在魔鬼向你伸出利爪时挽留住你，这份惩罚同样伴随我终生，直至化身恶鬼对你们纠缠不休。”
语毕，他迟钝地抬起手，扯下紧紧盖在头顶的布料——
两只乌黑空洞的眼眶，深陷的眼窝周围血肉模糊，干涸的血浆黏在煞白的皮肤上，填平了眼角的沟壑，漆黑的空洞里跳动着火苗般的红光，眼周干瘪的肌肉随着他发音时的颤抖而蠕动，他比这座阴森的墓穴更加骇人。
墓室里飘荡着轻微的吸气声，火苗跳跃不定舞步的恰到好处地与某个剧烈跳动的心脏吻合，撒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泵出心脏的力度，他握紧史昂的手，还是无法用这片冰冷安抚下他狂躁跳动的脏器。
伊姆雷德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的嬉笑惹人厌烦，残破的面容却又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曾经的史昂是个温和的人，一如现在他面前的那样。那时的他还没有认识撒加，也没有在修道院孤寂的生活中磨炼出无形的、坚韧的甲胄来封闭自己的内心。伊姆雷德想起了那段遥远的时光，教堂昏暗的祷告室，在史昂尚且纯真的脸上他能看到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虔诚，而不是在渐趋疏远的距离中，那副蛊惑人心的面具。
“当年教宗剜去我的双眼，除去我的职位，把我丢在阴暗潮湿的街角，就因为我无能无德，让他高贵的耳朵听闻了你们深切缠绵的感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嘁嘁笑起来，“现在你还会觉得自己无辜吗，史昂？你觉得你被泯灭人性地拷问处刑很痛苦，那么你愿意来体验一下我在弥漫着恶臭的街角等待自己腐烂的绝望么？”
“这和史昂没有关系！”撒加咬牙切齿地反驳，“我承认我的所作所为忤逆了你尊敬的教宗，一切的惩罚都由我来承担！”他转过身，看到史昂神情错愕，焦急地扳过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别被他的言语欺骗了，他在不择手段地击溃你的内心！”
“这么宠恋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撒加大人。”
“那样的话，一旦离开您，他就只能是只柔弱无助的羔羊了。”
“……还是说您，是想偿还当年他对您的保护呢？”
“****嘴！”
“呵……”伊姆雷德饶有兴致地打量火光中的两人，“您也知道要赎清罪过，那么为何我就不能要求他给我赎罪？”
简直强词夺理……撒加的拳因为用力而颤动，若不是被史昂按下，下一秒它就会打在那张狰狞丑恶的脸上。他向史昂投去不解的目光，却被年轻人以坚定的神情安抚下来。史昂扭动手腕，示意撒加放开他，深吸一口气，往伊姆雷德面前走去。
他绷紧神经，火光随着脚步的前进将恶灵的身躯照亮，主教身披褴褛不堪的斗篷，佝偻着脊背，黢黑的眼眶正对着朝他走来的年轻人。
“其实你一直怨恨的人是我，对吗？”史昂握住火把的手在轻微颤抖，这迫使他更用力地攥紧那截粗糙的木棍。“因为得不到我的回应，因为我背叛了教条，所以不惜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活下来……”
恶灵露出一丝诡笑，不置可否。
“可是我，终究与你不是一类人。”
“你确定么？”伊姆雷德从袍子底下伸出手，一截挂着腐烂血肉的白骨伸到了史昂脸边，尖锐的指骨刮挠了他柔软的肌肤，又被忽然飞驶而来的铁片敲碎，他后退一步，眼底红光加深，散落在地上的碎骨被黑气包围着缓缓升起回到掌间，他冷笑着打量不远处眼神恐怖的吸血鬼，扭动白骨毕现的手腕，“看来撒加大人不想让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
面对史昂惊慌中带着制止的眼神，撒加咬牙丢下手中残余的铁片，“谈话就谈话，少动手动脚！”
虽然缺失了眼睛，主教面上流露出的讥诮还是显而易见，他收回目光，依旧盯着面前的人。
“您的恋人似乎冷静下来了，请继续说吧。”
紧张地吞咽一口唾沫，史昂强忍着心里的抵触轻声道，“我不反对像你一样为信仰奉献一生的行为，我可以理解，但仅仅只能是理解而已……我做不到如此决绝，除去信仰之外，还有太多需要我关心的事物，我不想只被信仰束缚。”
“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四百年前的我，想法都是一样的。”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伊姆雷德。”
那两团红光似燃烧的火球，史昂知道这番话不顺他的心意，甚至可能会惹恼他，可自己也不想再被套上神之使者的代名词，循规蹈矩地复述神的旨意。四百年前的自己之所以会接受撒加，一定也是早已不堪忍受这束缚人性的殿堂了。
“所以，你还是执迷不悟是吗？”
半晌，伊姆雷德恶狠狠地问道，声音像从偌大空洞中涌出来般低沉浑厚。
“真正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才对。”撒加扬起手中黑雾缭绕的剑，上前将史昂挡在身后，“我不清楚被教宗抛弃的你是怎么取得这座坟墓的，不过我大致猜得出来，你不过是个拿他人生命的痛苦作乐的恶徒。”
伊姆雷德干枯的嘴唇扭曲抽动着张开，“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别忘了你还是只恶心的吸血鬼！”
“哼……”撒加讥笑道，“至少我没有和你一样嘴上说着明白众生皆苦，手底下却干着压榨人命的丑事。”
“一派胡言！你这令人作呕的……”
刀刃扎进了他的脖颈，割开干瘪的肌肉切断萎缩发绀的气管，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转化成了浓重的青紫色雾气，从伤口和嘴角溢出，袍子下鼓胀着，似有大团力量蓄势待发，在撒加抽回剑的时候，仿佛戳破的气球一般，青紫雾气从破破烂烂的斗篷下喷涌而出，被掀开的袍子下露出粘着少许腐肉的骨架，骨骼关节的缝隙由黑雾填充，模拟肌肉牵动着骨架行动。
墓穴内太过狭小，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撒加不想让史昂待在这里，他推了推身后有些吓傻了的年轻人，“赶紧出去，这地方对他有利，上去找马尼戈特。”
“来了这里还想跑？！”深陷在黑雾中的主教摆动起咯咯作响的手臂，雾气分散开来，渗入四周的人骨墙，腿骨抽搐起来，像被人驱使着挪出缝隙，头骨从墙上滚落，空荡荡的眼窝里浮现出一点红光，周围的人骨墙接二连三地崩塌，散落在地的骨头拼凑成了一副副骨架，踉跄但又凶狠地朝两人扑过去。
分出力量操控骷髅的主教身形残缺，无暇追击，撒加敲散架身边的几个骷髅，夺过史昂手里的火把丢向伊姆雷德后抱起他就往洞口冲。
“不要看我。”他把史昂拦在怀里，凑近他耳边简短地说道。
一阵狂风从背后掀来，卷起地下的尘土和小块的碎骨，史昂不得不闭上眼睛，耳边轰鸣的风声中隐约有某种翅膀扇动的声响。砂石刮在脸上的疼痛消失了，他还听到马尼戈特被吓到后的惊叫。史昂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他站在安魂室外的丛林间，赶出来的马尼戈特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他想回头看他身后的人，几缕漆黑的发在视线里飘扬而过，一只手轻柔地捂住他的眼睛。
“听话。”
撒加极尽温柔地把他转过一点的脑袋扳回去，“和马尼戈特找个地方躲一阵，尽量往教堂的方向走。我解决了他之后会带着解咒石回来找你。”
“等等！”史昂一把抓住他遮在自己眼前的手，声音颤抖，“让我看看现在的你，好么？”
方才被彻底破坏的墓穴里传来震动，他应该快爬出来了……撒加无奈地拒绝了他，“来不及了，下次吧。”他松开了史昂，身体在史昂转身的瞬间化成蝙蝠散开。
马尼戈特眼见小师弟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急急忙忙赶上来。“他说什么了？你们在里面找到东西了没？”
史昂摇了摇头，夜里的寒风吹起他的长发，发丝打在脸上甚至有些疼，他使劲揉了揉泛红的眼眶，“他让我们先远离这里……”
风大了起来，天际划过一道闪电，沉闷的雷鸣声在云层间翻滚，在第二道更为迫近的闪电劈下来时，安魂室的砖瓦被炸开了一个洞，闪电照亮室内的刹那，一对漆黑的蝙蝠翼应声展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