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的病养了三天才断了根,七夕没去祭拜织女,先做的东西都白做了。这三天白展堂还是晚上来,没再说宝贝的事,只随意聊聊,呆一会就走,让她好生休息。她愈发觉得他不是个歹人,是有隐情。初十那天,她娘捎了封信过来,说她虽然病了,但乞巧也要做,病好了去庙里赔罪,又暗指她和贼人拖拖拉拉,不清不楚,败坏家里名声。佟湘玉冷着脸看完信,叫丫鬟取了一匹布赏给老妈子。心想,娘说的虽然难听,但确实不该再和他见面,今儿得把事情问清楚。
这天晚上,刮起了冷风,不多时,有夜雨绵绵直扑人面。守夜的家丁稀稀拉拉,有惫懒之意。她独坐在房中,等着他来。
窗户被无声地打开,白展堂身上带着水汽,从窗口跳进来。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桌上摆了吃的,酸辣子,牛肉干,大盘粉皮,一锅菜豆腐。昏黄的灯火下,她正襟危坐,见他来了,倒了杯酒。白展堂边看她,边走到桌前,捏了一个辣子,掀开下巴一角的面罩放嘴里,又辣又酸,脆生地很,他道:“你做的?”以前她大菜不咋会,小菜倒是做的挺好。每年入秋,就做一坛酸辣子搁房里,他酒馋的时候就摸她房里拿。许久没吃,很是想念。
“是去年的,入味的很,你坐呀。”佟湘玉笑道。
白展堂看了眼菜,道:“蒙着面吃东西不方便,但我确实饿了。”
佟湘玉心一提,他是要把面罩摘了?她盯着他的脸,见他抬起手,蜡烛骤然熄灭了,屋内一片黑暗。他摘下面罩,道:“这样吃,就方便了。”
黑灯瞎火里的佟湘玉:“……”
白展堂笑了几声,黑暗中夹菜不方便,他吃的很慢,细细品味。佟湘玉听着声,咕哝道:“你倒吃的挺开心。”他吃了一半,放下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
佟湘玉道:“我娘来信把我骂了,说我招惹是非。”
“是我考虑的不周到。”白展堂抱歉道。
“这几天和你说话,我觉得你不像一般的贼。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佟湘玉道。
你呀,他在心里说。
白展堂心口胀胀的,许多话想喷涌而出,他看着她,黑暗里她的脸模糊不清,看不见她陌生,警惕的表情,他能完完全全地把她当作以前的湘玉,压了很久往事能吐露几分,他道:“我喜欢一个女人,很喜欢,她也喜欢我,只有在你这里拿到东西,我才能回到她身边去。”
“我没明白这什么意思。”佟湘玉道,他和什么人在一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她之间,有些复杂,奇妙,”白展堂转着酒杯子,整了整思绪,道:“你知道楚留香吗?我以前和他齐名?盗神姬无命是我拜把子兄弟。”
“我从没听人说过。”佟湘玉摇头,心想,是我孤陋寡闻了吗?
你当然没有听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白展堂叹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走错了路,本来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命好呢,偷不动的时候来个金盆洗手,命不好呢,拖到菜市口被人咔嚓一刀砍了。直到那天我遇见她,她呀,穿一身红衣裳,是要嫁给别人做媳妇儿的,让我冒充做了她相公。哎,我可啥都没干,只是想偷点东西。”怕她误会,白展堂给自己辩解了句。
“你要只是偷了东西,就不会坐这说她的故事了。”佟湘玉笑道。
“是啊,”白展堂跟着她笑,眼神缱绻,连说了几个‘后来,后来’,当着她的面他不好意思说下面的事了。
“你倒是说呀。”佟湘玉急地道。
“后来吧,”白展堂想起当时的场景,“她掀开红盖头,长得明明不算漂亮,但就是“蹭”地一下,在我心里点起了一团火。我当场就懵了,脑子懵的那种,身子就有种,有种练功大成的感觉,全身发虚汗但酸爽,任督二脉被打通,啥都明白了。我后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心里就想我要有媳妇儿就该长她这样。”
从没听哪个男的直白地说这种情话,在小宝那儿她也没听过,佟湘玉有点脸红,柔声道:“然后你们在一起了?”
白展堂愣了一会,从一见钟情的情绪里抽出魂,他看着她,有些愧疚地道:“我有想过,真的。”最开始,他每天看着她,喜欢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深,就想彻底隐形埋名,把以前的事当作没发生过。“有一回,我们去收账。她开了间客栈,我在那儿跑堂,每个月都要去收别人的赊账。店里的账房开始有点面,就我和她俩去,她一女人人生地不熟,怕被欺负。那次,我们收完账,经过十八里铺,就逛了会。她想买只碧玉簪子,在我面前左右比划,问我好不好看,当时和现在差不多的时节,叶子是金的,光也是金的,照她身上金灿灿地好看。我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说,‘我给你买了’。她问我,‘为啥给她买?’我当时想说,因为我挺喜欢你的。但是,前面突然有敲锣的声音,是一队官差押着个犯人在游街,当差的边敲锣,边大声说他的罪状,后边还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穿的破破烂烂,带着俩孩子,也是邋里邋遢,面黄肌瘦一个。她问卖簪子的老板,‘这咋回事呀?’老板说,‘那是个贼,我们本地的,打小没爹没娘又不学好,后面跟着的是他老婆。也是命苦,第一回男的被抓,这女人跑衙门去求情,凑了银钱把他赎出来。第二回她男人又被抓,她挺着个大肚子去求人,官老爷女人可怜,把男的打了一顿了事。这回又被抓,手里牵着俩娃娃,三口子去求情。哎呀,一天做贼,就改不了做贼的本性。这种人,谁敢招来做工。只怕下一回,一家四口菜市口见了。’我看着那一家四口,就好像看见以后的我和她。打那儿之后,我再也没想过和她一起的事。”
佟湘玉沉默了,犯了法,自己饶得,亲近的人饶得,别人和官府未必饶得。她道:“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遇到了一个奇缘,可以让我有另外一个身份,只是得暂时离开她。”白展堂道。
“她知道吗?”佟湘玉问道。
白展堂摇头,道:“我没和她说。”
佟湘玉啊了声,道:“那你啥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和抛弃她有什么两样。”
“我没抛弃她。”白展堂皱眉道。
“你离开她多久了?有去看过她吗?有给她去一封信吗?”佟湘玉接连问道。
她就是你,你就在我眼前!白展堂欲张嘴,发出呃的一声,又听见她道:“我要是那个女人得伤心死,天也盼你,地也盼你,盼来盼去,盼来个杳无音讯。”他想起自己离开的那天,她坐在椅子上,冷风吹进屋里,但她还是为他留着门,点着灯等他回来。她的眼神幽幽地,看的很远,停留的很长。那两年,她等过多少回?
他望着面前的人,她是湘玉,却不是等了他两年的湘玉。她那段时间的快乐,难过,期盼,喜欢,像它们的主人一样,被自己停留在等待的那刻,无人询问,无人回应。他辜负了她,抛弃了她。
“你快回去吧。”佟湘玉道。
“回不成了,回不成了。”白展堂喃喃道。
“咋会呢?”佟湘玉摸索着向前。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几支火折子亮着火光朝他们扔过来,照亮了一瞬。白展堂推开佟湘玉,霎时,几支利箭咻咻作响,他手臂中了一箭。几个大汉持着刀,翻到窗门处,堵住了去路,白展堂当即掀翻桌布,朝门口的人泼去,汤汤水水刺辣了守门的眼睛。白展堂躲开大刀,擒住他的胳膊,挡在自己身前。弓箭手见有同伴在他手里,一下不敢放箭。就犹豫了那一会儿,白展堂将人推到弓箭手身上,撞翻了阵型,自己飞身上了屋顶。但屋顶也有埋伏,原先都在墙角蹲着,怕叫他发现。听见里面得逞了,纷纷攀墙而上。白展堂立住,一时不敢动,他们手里拿着的是烽火霹雳弹,龙门镖局的独门暗器。
佟湘玉手脚慌乱地出来,院里一片漆黑,站了十来个人,定睛一看,为首的竟是家里的镖头。他道:“小姐快进屋,等我们拿住了他你再出来。”原来是佟夫人知道儿子抓不着人,想了个黄雀在后的计策,天黑后让人出城,等到夜半再过来,趁贼不察欲将他擒住。
但佟湘玉已经不想抓他了,叫道:“都住手,让他走。”众人闻言,一时都停了手。
“这是为啥?”赵镖头问道。
“我,因为,”佟湘玉一咬牙,小声在赵镖头耳边道:“叔叔,是小宝拿了他东西,要是把人捉了,事情传出去,别人会说咱龙门镖局不讲道理。”
“真的?”赵镖头道,心想,小姐真糊涂,不管姑爷有没有偷,那人总归是个贼,拿住了一顿打,再想法让他闭上嘴,不要把事吐露出去。
佟湘玉急了,高声道:“喂,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你说话算话,以后别再来了。”她见夜风凛凛,那人立定如松,发梢随风垂垂,臂上还插着支箭,好似浑然不知,他转过脸,夜色下,他的容貌看的不真切。只看到他额头宽阔光滑,眉骨如峰,两颊削瘦,应当是个俊秀的人。
他定定地望着她,她心中喊道:你快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去吧,她说不定还喜欢着你嘞。
“你们不要抓他,不要抓他。”此时佟石头领着人冲进来,他手执明仗,冲赵镖头大喊大叫。
佟府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姐是女人可以不听,少爷可是继承人。
“少爷啊,你又怎么了?”赵镖头急了,他回去怎么和大夫人交代。
“让他走,我要亲手抓住他。”佟石头不服气地道。他每晚设下埋伏,都没能拦下他,到头让他娘叫人抓住了,脸上没光彩。
佟湘玉见状,赶紧朝他叫道:“你走吧!”
白展堂喉中酸涩,低叫了声:“湘玉……”
空中冰轮显现,清晖化雾,横在屋顶和中庭之间,化不开,挣不脱,长锁离人。
佟湘玉听他一声叫,没来由地也酸涩无比,刚想开口问他,你这么叫我作啥?去叫你喜欢的那个人啊。白展堂背过身,屋顶上众人两散开,由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