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之川，黄泉彼岸。红色的曼殊沙华无边无涯，漫过天际。
我就沉睡在这忘川之源的三途河下，巨大的身躯在无垠的虚空中蜿蜒沉眠，我不知道是先有了忘川，还是先有了我的沉眠，只是知道，我醒来时，我的周身的灵气凝成汩汩的忘川之水，倾泻成河。
我看着那依然在黑暗虚空中沉睡的黝黑遒劲身躯，没有一丝成神归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原来那些上古神祗曾告诫我的话：“无尽的能力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竟是这个意思：我从此被禁锢在这三途之地，守护冥界----永生永世！
三途之地因着我沉睡的躯体，灵气特别茂盛，妖鬼灵怪都对此趋之若鹜，又因为是冥界的入口之一，各类魂魄也分沓而至，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镇。我自嘲的想，随处皆成江湖，无时不历悲欢，就在这里也能看尽世间百态。
于是在这小小的三途之镇，我悠然看着烈烈彼岸花开，看汩汩忘川水流，看镇上妖过鬼往，看世情喜怒悲欢，千万年来，时光就如眼前的河水和满目的红花，并无变化。
直到那日，那清俊的白衣身影踏入了三途之地。
他一进入三途镇，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他。这里属于冥府地界，通常妖鬼横行，仙族人涉足却极少，因此那出尘的白衣轻裘走在一众妖魔鬼怪中时，确实颇为醒目。
我不甚在意，只当他是路过，或是猎奇。仙族甚是自傲，行事骄矜，我向来不喜。
却是见他往温柔乡去了。来冥界逛青楼？稀奇，天族的美人向来是三界最多，姿容最妙，他却来此寻欢？
后来却是晓得，他是替人间的凡人来此传信的，温柔乡的小倩姑娘尘缘未尽，他竟好心替她在世间的情郎传情达意，辗转千里入我轮回之地。此举与我所知的天族做派毫不搭调，心中暗奇，何时天界也如此出息了，竟能生出此等人物？
此后也多次见他来我三途之地。每次都是先去了温柔乡，然后在镇上四处逛逛，住个三五日。却不像其他在三途之地的妖灵，尽情吸取三途灵气用于修炼，只是寻了能尽览忘川之景的地方，看着漫天红花，一待就是半日。
最能饱览三途美景的地方，自然是我府邸附近，于是常常是他在河边看风景，我则在楼上看他。那一袭白衣在漫天红色中迎风招展，脑中显出一句诗：风流嫌锦绣，白纻作春衣。

原也以为，就这么当成一桢风景看看，也就罢了。毕竟他与镇上的千万过客并无不同，他们皆客似流水，只有我是这里常驻的定海神针。直到有一日，我看着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钱袋，施施然来敲我府邸的大门。
“在下清羽，在这三途镇上盘桓多日，如今已经囊中羞涩。想来阁下府中寻个差事，也好糊口度日。”他揖手行礼，笑眼盈盈，神态闲逸，丝毫没有求职寻工的卑谦，却好像拜会朋友般洒脱。
“哦？那你会什么？”我大感兴趣。
那双会说话的眉眼盈满笑意，“文能琴棋书画诗酒茶，武能排兵布阵帮打架。不知阁下看上哪样？”
哪样我都不需要，但是我留下了他。
清羽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胸中有丘壑，文雅的七件事，件件拿得起放得下，一支玉笛能吹尽远古名曲，那些今世早已失传的古曲自他笛下流出时，我简直惊了，那是我沉睡前飘荡于洪荒大陆的自然之音，也只有我们那时的远古神兽见识过，他一个万年之后的小小天族，是哪里得来的曲谱？
他依然是那浅笑盈盈的眉眼，“当年在师门学艺，在师傅的故纸堆里找到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却知道远古天地间的大曲，对吹奏者的考验不仅仅是识谱认曲这么简单，其技巧，其意境，其心态，其灵力俱是要求严苛。他能如此娴熟灵动的演绎，对那些曲目的理解已趋化境。
“你的师傅是谁？”虽是知道随便问人师承不敬，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我行事顽劣，不敢辱了师门名声。”他眼光一暗，淡然移开目光。
他这样天纵英姿，还怕辱了师门？然而他眼中晦暗深沉之意，看的我心中一颤，人生在世，谁没有伤心事，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转头掩唇轻咳，脸色发白。我忙扶住他微颤的身子，方才那曲《飞瀑流霞》所耗灵力巨大，只怕他虚弱的身子吃不消了。
他却微微侧了身子，推开我的手，淡淡笑道，“不碍事，老毛病了，到了冬季总会这样。”
我曾问过的他身子怎么弄成了这样，他只嘻嘻笑道：“将军白发征夫泪，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
看着他暗沉的眼眸，我知道又触碰了一个禁地。不说就不说吧，还是那句话，谁人没有伤心事？
然而那天夜里，清羽的病势转急，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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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蜷在床上浑身冰凉，呼出的气体很快在他的口鼻间凝成淡淡白霜，费力咳出的血沫，竟是带着隐隐的冰蓝色！
玄冰寒毒！
清羽是去采过寒雪莲，他竟然去浸过玄冰潭！我抱着那冷的抖成一团的身子，心里竟然有一丝痛，也才知道他虽在此灵力充足的三途之地，却从来不修炼，因为这里灵气再足，也是冥府，灵气阴寒，他如今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应用。那他盘桓在此不去，意欲何为？
他一阵痉挛，又是一口带毒的血咳在我的衣襟，我顾不得许多，抱着他开启了结界，进入了冥界虚空。
三途之地的灵力早受冥府的鬼魂染了阴寒之气，但在我沉睡的虚空之地，那里有烛龙的灵力初凝，最是致臻至纯的炎阳之力，又凝而为水，转为中正柔和，因此那一汪泉水生机充沛，灵力极旺。
我把那冰冷颤抖的身子放入泉水之中，泉水中的点点灵光如有生命的精灵，倏忽钻入他体内，渐渐压制住了寒毒，他僵硬紧绷的身体才舒展开来。我看着盈盈灵光中，他双眸紧闭，修眉长睫，悬鼻秀口，微蹙的眉头显出一丝脆弱，与白日的飞扬灵动完全不同，却是一副我见尤怜的柔美，我的眼光滑过他光滑白皙的身体，不觉喉头一紧。
然而我却不得不仔细思量，他当初自荐上门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我这一汪生灵泉？若是只是为了治病，我带他过来也无不可，但若是他另有别的企图呢？
清羽第二日醒来，依然是淡定而有礼的谢过我的照顾，并无一分过分的热络表现。我亦不好过多打探，只是暗暗更加留意其言行，却看不出一丝一毫不妥。
几日之后，清羽过来辞行，我心下暗松了一口气。我又回到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日子。
后来清羽再来三途之地，都会来我这里盘桓几日，有时带来一些闲趣的礼物，有时是几段世间趣闻轶事，有时是他自酿的两坛好酒。来我府中也是自在随意，兴之所至画两笔曼殊沙华，或是与我临窗手谈。有他相陪的日子，我不禁觉得连漫天的彼岸花都变得更艳丽更灿烂。
只是，他一个天族人，到底为何频繁光顾此地？真的是为了那温柔乡的青楼女子送信而已？

那日与他在廊下黑白对弈，状似无意问他，“为何喜欢我这三途之地？”
他轻声笑道：“最近在人间看到一个对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喜欢大人这里宽宏海量，无论妖魔鬼怪，皆能寻一处容身之地，而我对这里无欲无求，亦能活的轻松自在。”
我微微诧异，故意平淡道：“到这里来的，皆是为了此地的充沛灵力，你若无求，却是为何？”
他抬头看我，长睫下眸光微闪，“大人这是下逐客令吗？”
我惊异于他的敏感，连忙道，“你多心了。”
那日的棋局他一改往日的平和温润的风格，气势杀伐凌厉，不过中场就把我杀了个片甲不留，我方才知道，原来以前与他对弈，偶然赢他那一子半步，都是他有心相让。看着他笑眯眯的拱手说“承让”，我气的耳根发烫。
本欲拉他第二日再战，他却告辞离开了。我原不在意，把手上的棋谱研究了一遍，寻了几个杀招，就一心盼他再来。
他却久久不至，甚至过了他惯常到来的日子。我遣人问了那小倩姑娘，却说是小倩那情郎已寿尽投胎去了，清羽再也不必替他们传信！
岂有此理，不用送信就不来了吗！他把我玖殷当什么人！我无端气闷，指尖的一颗黑玉棋子被我捏得粉碎。

然而此时，我才发现，我竟是想寻他也不知何处去寻，除了知道他曾在天族军营待过，我竟不知他更多的信息。心中一阵沮丧，似遗失了什么重要东西。
直到那日中元节，他意外来访，我真正尝到了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笑语盈盈的站在我面前，捧着一个锦盒道，“上次煮茶，不慎弄坏你一个杯子，总是毁了你一套茶具。今夜在中元鬼市终于找到了这套，看看可赔的过了？”
是一套昆仑暖玉的茶具，水入杯中，能够保温，用来点茶浮沫，气韵袅袅，确是极品。我却一把推过那锦盒，冷冷道：“若不是那个杯子，只怕我这里还迎不来你这贵客了。”
说完暗自鄙弃自己，怎地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就像是满腹闺怨的深院少妇。
果然清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指着我喷笑出声，“你这样子怎么这么像温柔乡的小倩姑娘，”看我勃然变色，他连忙捂着肚子改口，“不不，我错了，是像久候夫君归家的深闺少妇……”
话未完连忙旋身跳开，又伸手接住我砸过去的两个玉杯，终于告饶，“大人恕罪，清羽多有冒犯，自愿受罚。”
“罚什么？”我没好气。

一点人气也没有。好挫败

“就罚……罚我为大人这三途之地的游魂野鬼安魂。”
“你会净魂曲？”我再次讶异。中元夜百鬼夜行，自会有一些怨气深重的孤魂野鬼伺机横行。在冥府之中的，自有大殿阎君负责关押或是度化，还没入冥府的这些，在我三途之地流窜，通常就是我来收拾。琴声涤魂，我通常是在中元夜通宵弹琴，以此净魂。只是我却不想清羽一个天族，竟然也会。
清羽的眼中有淡淡的哀色，嘴角却仍挂着浅笑，“当年在军中，战场上死伤甚巨。我曾去佛祖座下请地藏菩萨教我安魂。也曾吹奏过几次，应该还不曾忘记。”
到我瞪大了眼睛，因是与亡魂打交道，安魂曲功效的发挥，除了需要强大的灵力，还需要极坚定的心智和大智大勇的胸襟，才能防止被反噬。他一个千来岁的天族人，竟然也敢来安魂？

他漫步到三途河畔，橫吹玉笛，果然是佛经中安魂的旋律。庄严安详的笛音在三途上空盘旋缭绕，安抚着三途河中的混浊黑气。
那笛音果然有涤荡浊气之效，我看着那浓厚的黑气丝丝缕缕的消散，心中震撼，这个面色苍白的清癯青年，到底胸怀怎样的丘壑？突又失笑，他是连《流霞飞瀑》这样的天地大曲都能吹奏的，又何惧安魂曲？
却也知道他的灵力虚弱，我取出焦桐，与他琴笛合奏。笛音轻灵，琴声悠扬，那河面的黑雾更是迅速的散去，又现出清澈的三途河水，两岸的彼岸花也随音摇摆起舞。庄严典雅的琴笛和音和中元满月的清冷银光织就了一张荧光魔毯，轻柔笼在三途之地，天地静谧，万物和美。此时的纯净气氛最是适合修炼。三途镇上的妖鬼都悄然聚集在三途河岸，无言静听，甚至有的泪流满面。
清羽，你真让我惊讶！
当黎明来临，琴笛停止，清羽果然已是虚脱的站立不住。他伏倒在我的怀里，满脸冷汗，看着我的眼眸却依然明亮清澈，嘴角带笑道，“我虽得罪了大人，却也为您赢来了三途之众的感恩，可能抵罪了？”
哼，谁要你赢什么感恩，调理你那破身子我得花更多心思！

他在我府上歇了三天，才算是缓过劲来。然而却又匆匆离去。许是看到我冷脸黑面，神色甚是不好，清羽留下了一小幅图纸，上面画出了他落脚的赤霞山的详细方位。
其实我虽不能离开三途，天下地脉我皆能探到，只要知道了地点，我总能找到他，至此我才心下稍安。
然而，那小小天族为何能如此牵我挂怀？难道我那颗万年古井无波的枯木老心，竟然也会发芽？我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不过他倒是一个难得的朋友，岁月漫长，何妨一交。
日子依旧是在花开花落和河水流淌中过去，他偶尔过来，我偶尔邀他，都是小住几日。他是尽兴则返，我是念起则邀。果然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彼此轻松自在。
直到有一日，我闲来打扫屋子，才惊觉这本该是我玖殷的府邸，怎么摆置着这么多清羽的东西？
客房中挂着他画的两幅三途月夜的画；案上还摆着他常用的雕花玉杯；廊下棋台上是半局未完的棋局；餐桌上的酒壶里，是他酿制的果酒；我随手自茶壶中倒出的，是他上次带来的春茶，据说是他在赤霞山上采的；就连我卧房中长颈花瓶中插着的，都是他折下的两支梨花，据说是“赠我江南一枝春”，哄我拿最清澈的三途河水养着，如今都已是夏末，那枝上的花朵还是将落未落……
那一日，我站在滚滚三途河畔，烈烈彼岸花中，发了一整日的呆。

这个帖子真是扑到家了。真伤心。。。

清羽是七日后赶到我府中，手上拿着三支彼岸花——那是我发的邀他前来的急信。他神色匆匆，气息微喘，急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三途河对岸的彼岸花开了，叫你过来看看。”我压着心底的喜悦，淡淡应道。
他狐疑的看我，“真的没有其他事情？”见我神情轻松笃定，他才松了一口气，抱怨道，“那也不用一连三道急信催我，我还以为是你天劫将至，有什么紧要事情。”
我看着他脸上跑出来的浅浅红晕，忍着要伸手替他擦去额上汗珠的冲动，只斟了杯茶递与他，淡淡问道，“你怎会想道我要历劫？”
“猜的。你纵是神兽，天劫还是要渡的。这么紧急，我还当天雷就要劈下来了——这茶不就是我赤霞山上的，原来你喜欢这味道？”他一口喝干了杯中茶，诧异道。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喜欢的只是他亲手采的，是他送来的，与味道无关。仍是淡淡道，“谁叫你不及时回我的信，我可是第三日才发的第二封信。”
“我未在赤霞。最近时气不好，我去长生门住了几日。你的信是昨日才转到的。”他微笑回答。
我一惊，细看之下他确实比上次见时清减了几分，就要拉他的手探他上的脉搏。
他却轻巧避开，笑道，“已经没事了。你的天劫到底是何时？省的我总提心吊胆的。”
“还有三五年呢，不急。”我拉他去那局未完的棋局，果然被他杀了个丢盔弃甲。如今我已是懂得，他若对我心中有气，就会在棋局上撒出来，狠狠修理我一顿。我心中好笑，还真是个孩子。
经此一事，清羽离开赤霞之时，总会知会我一声，在外游历时，也偶尔遣青鸟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过来。我一一收了，却是不敢再摆出来，怕越是睹物，越是思人。
我看着窗外烈火般的彼岸花，苦涩自嘲，如今自己可不就是个苦苦等候归人的深闺怨妇，让他知道，只怕要被他笑死。
却是知道，这份情已如种子般在心里生了根，只是，我还是不想让他发芽。毕竟，沉寂了几万年的心，还是不适应被什么东西所束缚，此身已不得自由，何必还让此心也陷沉沦？

我历劫之时，并没有通知他。此前他曾告诉我去了长生门，我知道他定是身体有恙，不想他担心。
其实到了我这样的修为和年纪，历劫也不再会伤筋动骨，灵力降低在所难免，不过也就是三途河水比往常低个几分，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我却没料到，此时恰逢人间大旱之后饥馑爆发，饿殍遍地，一时间冥府鬼魂剧增，那些孤魂野鬼竟趁着河水降低，逆流而上，妄图冲入三途之地。
三途镇外的各色妖鬼，原来是依附在三途之地的灵气修炼，如今因着此时灵力减弱，都妄图冲入镇内灵气更强之处。三途镇上一时大乱。
我只得布下结界护着三途镇，然而随着天劫越近，我的灵力愈弱，结界也摇摇欲坠。
在结界终于崩塌碎裂之时，我听到一声清叱，“都退下！”
一团绿光在密密层层的妖鬼群中炸开，直接炸出一条血路。一个白衣身影持剑自绿光中冲了出来，傲然峭立在三途镇前，阻住了众妖鬼的去路。
“还有那个不怕死的敢上！”
此时的清羽白衣胜雪，面罩寒霜，手中剑凝冷光，周身散发的凛凛杀气，也像一柄锐利无比的剑。满地的妖鬼竟都被他镇住，无人敢上前。
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也被镇住，此时才真的相信，他曾是浴血战场的天兵天将——没有几百场的沙场历练，养不出如此凌厉的杀伐之气。
他看无人上前，立刻已剑作笔，注入灵力，虚空划出巨大的阵法图案，封住了进入三途镇的道路。他割破手腕，把血滴入阵法，看着阵中灵光大盛，终于吁出一口气。
他沉着脸转身拉了我就走，“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阵法就不会破！”
我一条几万年的烛龙，竟很没出息的被他扯得无还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