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东风解冻。冻结于冬,遇春风而解散;不曰春而曰东者,《吕氏春秋》曰:东方属木,木,火母也。然气温,故解冻。
【壹】春宓。江流石不转,豪气干云天
——————————剑陵—————————
时间:嘉平十八年 三月
地点:洛阳
人物:清风明月。谢宓 越水长风。谢春
剧情:我曾以为所谓圣门九州,不过是另一个谢府,以规则方方正正划明界限,于其间争斗不休。直到有人同我说,‘胸中若有沟壑,何处不是天下。’
—————————————————————
越水长风。谢春
这是又一年的阳春时节。
谢春自华阴至吴越,又从吴越赴九州,踏马过路时眼中收尽江山琳琅。绿水绕着垂杨,撩动柳枝的并不知是多情春风,还是少女情思。青山无言送走归客,谢春于目的地前提缰回首,方觉这是已然走过很长的路了。
若要论说起来,自潜心铸剑、研修武学之后,这还是他两年来第一回沐浴春光。好风景总是能够令人身心愉悦的,不管这人心里装着什么,都能够在这样的明媚里稍微松一口气。
于是入城时的谢春脸上便挂起了笑,朗朗如清风。
他牵着马走过人间红尘烟火,耳畔是担货郎拖拉的叫卖声,绵长不绝,直从记忆里一路拖到今时今日。擦肩而过皆是平头百姓,他们过着离飘摇风雨甚远的安稳日子,低头期待田地收成,抬首算计的也不过是柴米油盐的零碎铜钱。
真热闹啊。谢春笑着轻叹。
但他只是走马观花的过客,当他停驻在与长姐约定的酒楼前时,已将那繁琐的喧嚣遗落身后。
“十二,所谓江湖,其实便是一条有所抛却的路。”
也许是骤然静下来的周遭与心境令谢春有些恍惚,他耳畔幽幽响起往世里的声音。那时候他在对方的教训下被迫听人边叹息、边弹剑、边饮酒,篝火燃烧,柴木发出毕剥的响,分明是繁花似锦的江南水乡,却被那人感慨出了大漠苍茫。
——我自是明白。
彼时并不全懂他意思的少年谢春,如今虽还是个少年,却已能在垂眸间以与当初截然不同的笃定,去回答记忆里的人。
——我自是明白,这天地、这江湖,不会如少年梦想的那般快意无拘。天空会有边际,沧海会有尽头,再如何落拓不羁,也只能在走到天之涯、海之角的时候黯然回头。人总是会有那么一刻,需要抛弃过往的妄想和坚持。
“可我甘愿啊。”谢春对着自己,也是对着时光彼岸的人说。
能选择,本便是一种自由。他走回一座争斗的樊篱中,抛却他曾想去看的天高海阔,代之以对逝去友人的怀恋。这便是他选的自由。
于是他去信与长姐,恳她将自己引入九州盟,去报一份或者是恩、或者是仇的念想,信笺之上笔锋回转皆是十分确凿,一如他此时叩门而入,步伐同样迈得笃定。
清风明月。谢宓
正是轻暖时候,洛阳牡丹葳蕤花开,丽如胭脂浸染,华若九天明霞,朵朵皆是楚楚婉转的韵致,将城内点染成一派的丰腴颜色。偶有和风柔抚花瓣而过,拂曳得牡丹花朵轻颤,更是风流别致,天香国色。
谢宓坐于酒楼厢房之内,本可尽情一览洛阳暮春的好风光,但她却全然没有那份赏花看景心思。一则,她向来不偏爱如此娇艳浮丽的花朵,还是更愿意去欣赏冬日里那清丽的红梅。二则,她嫁与李执数月以来,都不甚舒心,便也自然敛去了那几分赏花之意。
故而,谢宓的眼神只凝在她面前那浮花的茶盏之上,不去顾看其他。她今日来这酒楼厢房,其实是因了谢春与她的那一封书信。谢春的字,固然不如未名七郎那般的蕴藉风雅,也自然称不上什么名笔大家。但那其中的笔锋骨力如斯的坚定清楚,也还是令得彼时读信的谢宓异了神色。
想来,她当初恳求四叔允她拜入九州盟的时候,也是用这般坚定的笔力书了一封诗经柏舟,但望四叔能明她意,能晓她念。她终归如愿,终归入了九州盟,敛看了她所向往的江湖是何等的风云变化,又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书卷笔力难以描摹的跌宕莫测,那是旁人口中难以诉说的风月绮事,那是她于谢府二十三年来从未体感过得生活。细细想来,独孤山庄里的那些日子,大抵是她最痛快的时候了。
唯一的憾恨,便是她那不精的武艺,纵然有独孤九间或的提点指导,纵然有水芜澜当日金玉良言的点拨,纵然她看了那么多的侠士剑术,却也终归没有在九州圣门大战的时候,像盟中弟子那般与圣门众徒拼杀。
她在谢府待了有二十三年,无缘家门外的山河百里,江山同路,拜入九州盟,所求的也不是当什么侠名满天下的杰士,也不过是想为她心中的那一点执念而奔走,不过想为这英雄共聚的九州盟尽一份力罢了。
只可惜,她已经嫁人了,实在难有那样的机会了。
秋眸一黯,她唇角弯起了一抹略带无奈的笑,也不愿再在如此无奈遗憾霞多做沉溺,方浅啜了一口香茗,便闻听到了谢春扣门的声音。
她扬眸看去,堪堪纳落谢春的少年意气,她便放下了茶盏,对着谢春清浅的一笑,“春弟来了,坐吧。”
越水长风。谢春
入目过于暗淡的倩影让谢春在原地怔愣稍许。
经年远行,谢春已非昔日大言不惭的少年,眼睛只懂得极目眺望天涯海角。他扫过屋内,只这一眼之间便看清了已不新鲜的茶色和谢宓比之当初微垂的唇角。
——姐姐当是已经发了许久的呆了。
他这么想着,口中却未触及这些或许会令谢宓不自在的事情,只上前去落座,为她和自己斟上两盏新茶,在潺潺茶水声与悠悠茶香里笑道:“我自吴越而来,却未料在这里又见着一朵越地正值花期的莲,便是花朝节品赏会上的花王,也比不得宓姐的半分啊。”
谢春看去的目光带着澄澈的倾慕,令这恭维之词少去轻佻而添诚意。这话自然是说得太过肉麻夸张,可他也只是道来逗姐姐一笑而已。只因他虽不知眼前人为何如此笑中含着苦,但他终究记得与谢宓寥寥几次可牵强称一句“交浅言深”的言谈,记得华阴谢府里婀娜生姿的女子情态。
故而他觉得,自家的姐姐,谢家的女儿,不该有这般的黯然。
洛阳的茶如同满城繁花一样靡丽,绕喉三匝不去。谢春于这绵长香艳的茶味里说的话,也像是裹着甜腻的糖,“哎呀呀,可别是我在花朝节上的风姿引得花神下凡,此刻化作我宓姐的模样同我交谈一二吧?”
少年郎笑得也很甜,眼角眉梢都弯起,如春风裁出千万绿丝青叶,飞扬之间承满整个春日的明媚光彩。他心里思忖着,既有事相求姐姐,怎么也该尽一尽有求人的责任,令姐姐欢喜起来才好吧?
清风明月。谢宓
水气沿着茶盏瓯壁腾腾向上,渺渺缭绕,入盏的热汤冲荡着杯中浮着的花瓣打着圈旋转,茶味舒沁冲和的绕在谢宓的鼻尖,引她轻轻的一笑。
谢宓玉指覆在茶杯之上,从指尖处感受着那杯盏中传来的丝丝暖意,驱走了手间些许的轻寒。又闻谢春那笑言之语,她秋眸敛去谢春的神容,唇弯晕开一抹柔淡的笑意,倒想是此间的洛阳春风,清而浅的,却是柔而暖的。
“春弟是拿我说笑呢。”她柔声言道,谢宓并不明晓谢春为何会有如此一言,也全然不知她眉眼间那点点的愁郁已被谢春瞧了去,但她就此一语带过谢春方才的笑言,便再不就此言说其他。
微风拂来,既带了厢房之外的牡丹花香于她的鼻尖,又递了桌上菜肴的香美味道共与她鼻中,谢宓便看着谢春道:“洛阳的牡丹饼,你尝尝。”
那方的少年风发意气,那方的少年如风恣意,那方的少年神采飞扬,那是很好的年纪。谢春与她不同,谢春三岁上纯阳拜师学艺,剑法武艺要强于她,况且,他还有着那样的凌云志,那样的磐石心,他在九州盟里,定然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所以,当谢春与她那封书信的时候,谢宓并没有丝毫的推诿,她当日叛逃出府,其实也多少受了谢春的影响,他们心中,皆有那点墨江湖意,她愿意成全。
只是,江湖变化难测,容不得丝毫的犹疑挣扎,那些日子,她在九州盟看到了太多,故而,她缄口良久之后,方才凝住谢春的眼眸,问了他一句,“春弟,你是真的决定了吗”
她所言为何,谢春定然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