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学里马场能有多大，不过是骑一阵下来歇一阵，几曾一口气出了北京城，还得往东走。这厢随行的都是叔伯臣工，不愿给老爷子丢人，大腿下头快磨破皮了照样得忍着。时不时还得快马溜一程，初时还好，走的久了也就给颠个七荤八素。这会儿攥住马缰，跟老爷子后头，魂儿早跑天外去也。】
半个时辰前，您就说不远了。
【我这一趟出来，不逞强的说，确实是吃不消了，一路老爷子变着法儿的激我撑到这会儿，我自忖也还能再坚持一阵，但能不能到蓟县，那就难说了。】
承德是不是比这儿还远？

我有吗？
【本来瞧他不甚舒适，想着宽慰一二，若是他愿意示个好，保不齐我就准了让他坐我的马上了，而我这王府上下唯一的小主子爷，偏偏学了他额娘的一张嘴，从来都是不饶人的，听得我直想敲他脑门儿】你看看后头你的堂兄们，都能独当一面不是，你若是不怕笑话——那老子就带你一程！
【我瞟一眼后头的马队，那几个半大的小子跑着马谈着天，却也没人往这边看，我到底是心疼儿子，长臂一捞，将他拢至自个儿胸前来】承德可比这儿远多了，以前我去给你皇祖父修缮行宫的时候，那路行可苦，你平日里宗学里的骑射太过浅窄，等到了盘山，阿玛带你跑马练练去，你这样，扛得起犁吗？

若是有人管我也叫声哥哥，我这儿快马加鞭接着往东跑去。
【马鞭垮垮挂在小指上，嘴上耍贫可心里头明白，我这会儿丝毫没有挥鞭的力气，甚至握住手上这缰绳，都顶费神了。一摇头却被老爷子一把拽了过去，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老爷子的马背上，低头一看老爷子坐骑，再一回头只能瞧见老爷子下巴。】
儿子是正经宗室黄带，何必亲自扛犁？陈相见孟子，嚷嚷一通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反正早累了，这会儿索性往老爷子怀里一靠，左右马背上头，老爷子也没别处去跑。】
最后不还是叫孟子顶回去了。

谁稀罕理你，德行。
【我看他逞能的模样忍不住就点了点他这会儿在怀里的脑袋，手上的劲儿丝毫不轻】
再耍贫我可丢你下去了，咱们先头怎么说的，你皇伯父要扶犁亲耕，你阿玛我，还有你，都得扛犁去，就你是黄带子不成？
【结果我话没说完，他就光钻了我心软的空子，看他软软靠在自个儿身上的小身板，说不心疼那是假的，由着惯着，马鞭一挥】你学的宗学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仔细叫人听了去，治你个大逆不道，然后将你老子你额娘和**嬷一块拖下水，就数你皮，老实待着！

孟子的话，怎么叫大逆不道了？皇伯不也得读孟子吗？
【我自然知道自己钻的哪个空子，可是这亚圣说的话办的事儿，他不能赖我头上。先生言必称孔孟，我也就是个有样学样。这厢还没念叨完，老爷子一挥马鞭，这坐骑又开始撒丫子往前奔，亏了一路耗费太大，不然昨夜的饭这会儿都得颠出来。精神蔫下去，半晌没言语。】

【我什么也没说，他这身子骨此刻怕什么我知道，所以驱马跑的极快，果然不出一里路他就跟蔫了的茄子似的软下来，不乖巧也得乖巧。】
【两厢俱是沉默，再勒马时，摇了摇他的肩膀】儿子，到了。
【此刻马对车队都停了下来，蓟县之处，其实也算半个皇家重地，我知道在那里，葬着我的皇阿玛和我崇敬的一众兄弟们，百年后，我也将在那里。】
【再抬眼时，已如常态，扯了鞍上的水囊】今日肯定不叫你扛犁，休整一日再说，但这会儿人多，指不定排到咱们得什么时辰，先喝点水——急什么，小口小口的喝，仔细呛着。

【总算这回是真到了，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下回再也不来了。可是话到嘴边，又顾忌老爷子面子，毕竟许多叔伯和族兄弟都跟了上来。我再贫，总还是会分轻重的。耷拉着脸接过水囊，抬手拔了塞子正准备灌，又被老爷子一句话给拉住，眼珠子一转，将水囊举了起来。】
您辛苦了，您先喝！
【这厢又来了精神。但话可不假，毕竟老爷子一家之主，什么时候亲自关照过我的衣食住行，至少我记事儿起就没过，这厢单带我出来，劳心的怕是在后头呢。】

【我只顾着参看远处行宫，没留意怀里这小子的动静，冷不防眼皮子底下被水囊给塞满，又见小子双目炯炯，我只当他终于良心大发晓得体贴阿玛了，接过抿了一口，再亲自喂他喝水。】
一会儿咱们便上行宫去，你好好休息休息。
【这时已近黄昏，此地之景俨然不同于四九，余晖沿着皇舆盖儿洒过来，全然没有了盛夏的闷热感，我低头看了看恢复了半边精神的人儿，笑他】明儿，你是打算和你皇伯父一起扛犁去？还是和阿玛跑马遛遛这蓟县去？

【扛犁？我看是犁扛我还差不多。这厢看着渐渐跟上来的红顶子，突然记得听谁说过，牛见了红色要发疯，明儿耕牛要是看见这么多红顶子，那不得把行宫掀了？这晚上是不是就能吃到牛肉了？这厢正胡思乱想，又被一阵马蹄声叫回魂儿来。】
啊？这还用说，当然是跟阿玛看看蓟县了。种地有什么好看的，等播种的时候，去郊外的庄子上看不就得了。
【想了想，觉得不解气，干脆又小声嘟囔一句。】
还用跑这么老远。

我瞅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叫前头听见，真能要了你的脑袋。
【只一语，不再多言，我晓得他腻烦我说话，多说无益，只是该提点也当提点，免得遭了罪，又不止他一人遭罪。】
【这样一思量，我倒想起来了，府中只有他一个男嗣，又是嫡出，世子之位自然无可厚非，只是年岁未到，我也从未与他母子二人提起】深儿，蓟县是咱们黄带儿的归处你可知晓？
【不待他答，又问】阿玛百年后，你会如何？

皇伯是皇帝，怎么会和我计较这个。
【这事儿本就是老爷子做的主，我要说我不来也没人听。何况我还没出过京城，趁这几日少去宗学未尝不好。可是这代价实在是有点辛苦了。】
我。
【蓟县是什么，黄带的归处？归处我知道，就是人死了以后埋的地方。可是后话我这么一听就不对味儿了，脑子里混沌一片，直接抓住他袖子再也不放，差点把眼泪也给挤出来。】
我？阿玛不要我了？

……唉。
【我从来没见过自个儿儿子这副模样，瞧着怪可怜见儿的，也不管是不是离了他额娘的缘故，总之我十分受用，并且决定好好哄一哄家中这个独苗】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我怎么会不要你？
【说罢我也抖了三抖，有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