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皇宴

又是一年除夕夜，又是一年大宴群臣。
新任礼部侍郎林逸带着一帮小下属，在紫宸殿里忙进忙出，为皇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大人，这次皇宴，为何尚书大人不亲自主持呢？”一名小郎中疑惑道。
林逸放下正在查验的灯烛，和颜悦色道：“尚书大人年事已高，不便劳碌，咱们做臣下的要担起责任，尽心尽力地服侍好圣上才是。”
“是。”几名小官赶忙束手正色。
林逸收起笑容，心里叫了一声苦，依着刘尚书的性子，如此盛宴他怎能不亲自操持以报天恩？只是眼下情形特殊，搞不好就是一场祸事，老狐狸早早称病躲清闲去了。
说起缘由，乃是因为每年除夕大宴群臣之后，皇帝都要会见各国使节，而先见哪国使节，往往意味着新的一年里大宋要与哪国交好。
大宋周边，以辽国和高丽势力最大，故而往年多是先见这两国的使节，今年八贤王和庞太师为此事起了争执，庞太师素来与辽国亲密，提议先见辽人，而八贤王则看重高丽人。看似会面顺序之争，实则是国策大局之争。皇帝几番犹豫，最终也没有明言。
这下可苦了揣摩圣意的官员们，清正廉明的关心大宋的国策，铁心党争的考虑今后的战略，而骑在墙头上的，则一门心思地算计着明年该倒向哪边。
一时间朝堂上众说纷纭，暗流涌动。而处在暗流最前线的，就是主持外交礼节的礼部了。

几日前，辽国使节萧将军吵吵嚷嚷地打到礼部大堂。
“这就是堂堂大宋的待客之道吗？！”萧将军扯开了嗓子喊。
那会儿林逸正在跟自家尚书大人商量今年皇宴的顺序流程，听得这石破天惊的一嗓，赶紧从内堂出来。
只见外厅之上，高大剽悍的辽国将军一手举着半个车轱辘，一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大胯，卯足了劲头嚷嚷。
“是不是以为我大辽无人？！是不是以为我辽主可欺？！”
林逸赶忙上前拉住，陪笑道:“萧大人何出此言，可是哪个奴才伺候不周？您只管说，我来发落他们。”
萧将军脸色蜡黄，鼻音浓重。他瞧着眼前这个文文雅雅，书生模样的侍郎，冷哼一声，把半截车轱辘掷到地上，控诉起来。
原来，前日萧将军乘车出游，行至一处河边，正欲停车欣赏一下大宋风光，谁知马车一边的车轮猛然崩裂，自车架上飞滚而出，可怜只剩下一个轮子的马车，斜喇喇一头扎进了河里，转眼就被冰凉的河水没了顶。好在萧大人神武不凡，一脚踢烂车门，这才逃出生天。要不，第二天大宋军队打捞上来的，就是一块辽国冻肉了。
林逸听得头大，只得道:“我大宋的车马材质，向来说得过去，看来是万里挑一的一个坏轮子被将军碰上了，将军放心，本官必定严惩车马司的官员，还您一个公道。”
萧将军冷笑道:“侍郎大人且仔细看看那车轮再说。”
林逸上前瞧了瞧，不看不打紧，一看心里便跟明镜似的。那车轴开裂处整整齐齐，不偏不倚，明显是被人事先锯开的。
一旁随侍的小官咋舌:“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连外国使节也敢动？”
林逸赶紧一个眼刀甩过去，封住了小官的嘴，小官支吾两下，没了声响。
联系起这几天朝廷上的微妙氛围，不难猜出，这个不想让辽国使者出席皇宴的人是谁。
林逸走近萧将军，低声劝他:“此事的确是我大宋不对，但闹到朝堂上对两国都没好处，还望将军饶过这回，本官保证类似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对了，在下新近得了几颗南海明珠，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明日派人送到驿馆，权当给将军压惊，可好？”
萧将军眼珠转了转，拖着长音“嗯”了一声:“我辽人向来胸怀宽广，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侍郎大人处置了。”
说罢迈着方步走了。
林逸堆着笑脸送出去，心里头为那几颗上等南珠痛了又痛。

还没等坐定，底下人来报，说是高丽使节来了。
林逸抬起头，只见高丽使节鬓发散乱，衣冠不整，被人搀扶着挪进堂来。
“窝要见泥们皇帝！窝要告状！有人成心陷害窝们，高丽人不是好骑虎的……*#@/·&%~》……”这位使节汉话不好，一着急，嘴里开始往外蹦高丽文。
林逸眉头拧成了麻花，问一边的翻译官:“这说什么呢？”
“大人，使节说，前日他们在驿馆宴饮，谁知第二天集体上吐下泻，整整卧床数日，今天才刚刚能下地，他还说……还说这是有人成心给他们下毒，要让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小翻译官颤巍巍道。
高丽人又嚷起来:“……#@/·&%~》%@！”
林逸也顾不得问翻译了，扯起笑僵了的脸，照着方才辽国使节的样子安抚了数番，末了又赔上了几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这才连说带哄地把高丽使节劝了回去。
第二天他把这两件事说给尚书大人，大人听罢，欣慰地赞他善于机变，是个接班的好苗子。然后，从那天开始，尚书大人就卧病不起了。
一卧就卧到了除夕这日。

天色渐暗，大臣和各国使节们陆续到了。
平日里肃穆的紫宸殿装饰一新，到处洋溢着过节的喜气。林逸领了几名下官在大殿外候着，一脸笑容地给官员们指引坐席。
正说着，庞太师来了。
众人不由一静。
庞太师年逾花甲，虽则前阵子失了女儿女婿，着实萎靡了几日，如今又振作起来，仍是目光炯炯，英武不凡。
林逸忙行礼道：“卑职见过太师。”
庞太师“嗯”了一声，只这一声“嗯”，便教众小官心里一颤，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太师请殿内上座。”林逸低眉顺目地就要往大殿里请。
“慢着，”庞太师不急不忙地说，“林大人，近来礼部都是由你主事，老夫问你，今日皇宴之后，皇帝先见哪国使节，此事你可知晓？”
“这……不瞒太师，下官确实知道，但皇上严令，此事必须保密，卑职实在是不敢说。”
“哼，老夫乃堂堂太师，难道连这区区小事都不能过问吗？”庞太师刀眉倒竖。
“太师相问，卑职不敢欺瞒，只是皇上说了，如若敢透露半个字，”林逸说着把手往脖子上一架，一脸悲意，“就要把臣给咔嚓了。”
庞太师冷笑一声：“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跟本太师作对？”
“卑职岂敢违逆太师，”林逸赶忙躬身行了个大礼，眼风一转，低声道：“太师放心，皇上见的，不是八贤王所想之人。”
今年年初，庐州发了高丽使团案，高丽在大宋境内连陨两名太子。虽然后来查清是辽国所为，但大宋到底亏欠了高丽，故而八贤王极力建议皇帝先见高丽使节，以示安抚。
庞太师闻言，神色一松，虎目里飘出一丝得意之色。当下也不再为难，迈着方步往大殿里去了。

林逸擦了擦汗，还没等缓过气来，远远见一袭银纱飘逸而来。
不是八贤王又是何人。
“见过王爷。”
“你便是新任礼部侍郎罢。”八贤王语气轻浅。
“回禀王爷，卑职正是礼部侍郎林逸。”
“崔明冲出事后，礼部尚书换了刘唐，不过他年事已高，只怕礼部的担子，大多落在了你肩上罢。”
“王爷您言重了，为朝廷效命是下官分内之责。礼部还是靠刘大人全力支撑，下官做的只是些微末之事”
“嗯——”八贤王觉得这小官员很是伶俐，满意地颔首，转了话头：“本王方才瞧见，你似乎在与庞太师说话？”
“是。”
“都说什么啦？”八贤王抄手而立，凤目含笑，状不经意地问。
林逸不敢大意，实话实说：“太师问皇上夜宴后先见哪国使节，卑职说皇上有命，并不敢透露半句。”
八贤王颇有深意地望了林逸一眼：“高丽太子死于大宋境内，咱们必须要有所表示，况且辽国日益强盛，大宋更加需要高丽这样的盟友牵制他们。于情于理，皇上都应先见高丽使节，本王在朝堂上多次劝谏，皇上碍于庞太师阻拦，始终不曾应允。本王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王爷为国为民，思虑深远，皇上圣明，必然能体察王爷的良苦用心。”林逸一脸诚恳地道。
“呵，”八贤王飘然一笑，曲起两指扣了扣林逸肩膀，“看来，你也不打算告诉本王了？”
林逸微微近前：“实在是皇命在身，不过卑职可以告诉王爷，庞太师这次，恐怕难以如愿了。”
八贤王直起身子，认真打量起眼前的青年来，语气恭谨，神色坚定，虽然年岁尚轻，眼风里却闪着几分狡黠。
不错，自包拯之后，很久没见着这样的人物了。
八贤王没有言语，林逸也不敢抬头，许久后，才感到那只手在肩膀上轻拍两下，然后越过自己，往前去了。

天色已经黑透，宫灯慢慢都点了起来。
皇宫里的点点星火，此刻数紫宸殿这处最为闪烁。
等各路人马到齐，皇帝赵祯总算现了身。林逸无暇叩见天颜，忙着去翰林司和御膳房跑了数趟，待他真正闲下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时，已然是酒过五盏，菜过三巡了。
林逸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刘唐坐在前头一排，正回头笑眯眯地将他望着。
“林逸啊，你初次主掌皇家仪制，便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啧啧，真是后生可畏呀。”
林逸望着称病许久、此刻吃得满面红光的老尚书，虚笑道：“全仗大人栽培。”
“咳咳，”刘唐小心翼翼地咳了两声，一脸悲凉地叹道：“若不是老夫年老多病，半截入土，真还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为吾皇效命啊！”
依着刘唐的身板，再活一二十年，问题不大。尽管如此，林逸还是一脸动容地道：“大人之忠心，日月可鉴，下官只盼大人保重身体，早日回归礼部。”
“老夫已是半个死人了，礼部的事情，今后还是要你扛起来啊。”半个死人夹起一块红烧肉，塞入口中，“唔，这礼部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就好比这块红烧肉，没有它不行，吃多了恶心……”
林逸无心听刘尚书絮叨，扬起下巴往前排瞧去。
大殿正中的主位上，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襟危坐，远远地看不清脸色。往下是两排高桌高椅，坐的都是皇亲重臣和各国使节，再往下便是各部大臣，来到自己这里，早已隔得远了。
上手的皇帝随意跟左右闲聊，林逸只模模糊糊看着御口一张一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因为提着心，这顿饭林逸几乎没怎么动，只拿白水干巴巴地蘸了几次嘴唇。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宴已尽兴，朕有些乏了，这便先去，诸位不要拘谨，尽情畅饮吧。”
林逸的心揪了一揪。
八贤王和庞太师的眉头，蹙了一蹙。
几束目光同时投到诸国使节坐的地方。因着大辽和高丽国力最盛，这两国使节坐在当中，其余小国如西夏、大理，便只得挤在边上。
大辽使节脸色蜡黄，不时吸一吸鼻涕，高丽使节一脸苍白，一只手捂着肚子。
皇帝走后，百官都放松下来，开始你来我往地敬酒，大殿里顿时人声四起，热闹非凡。
皇帝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太监前来传哪国使节觐见，辽国和高丽的两位使节面面相觑，一脸莫名。
庞太师和八贤王亦是不明就里，此刻都微眯着双目，用刀片一般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狠狠刮着。片刻之后，两人的眼光同时落到了角落里的一处空位上，齐齐一变。
西夏使节的座位，不知何时空了。
庞太师如打挺的老鱼一般从座位上弹起来，低声嘱咐身边人两句，便大步流星地往后殿而去。
八贤王也起身，对手下使了个眼色，紧跟着离开了。
林逸头皮一麻，赶紧带了人抄小路往后殿跑，他早就料到今夜绝不会平静。

后殿里灯火阑珊，连伺候的宫人也没几个，唯独一侧御书房里灯光闪闪，窗纸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人高冠宽袍，自然是皇帝无疑，另一人影影绰绰，分辨不出身份。
待林逸赶到，刚好将庞太师和八贤王拦在书房之外。
“太师、王爷。皇上有旨，今晚他要单独与人见面，不许任何人打扰。”
庞太师怒道：“好啊，一个小小的侍郎，竟敢拦起老夫来了？”
林逸赶忙行礼，恭顺道：“卑职不敢，只是皇上说了，今晚他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就算是太师和王爷也不能……”
“重要？”庞太师冷笑，“区区西夏，弹丸小国，也堪称重要？皇上乃是大宋的表率，一言一行代表着我大宋国威，会见使节怎可如此儿戏？你给我让开！”
林逸只觉得头大如斗，满面愁苦道：“太师，如果有人打扰了皇上，卑职可就要掉脑袋了，求太师高抬贵手吧！”
庞太师这才注意起眼前这位小侍郎来，上一个敢这样顶撞自己的人，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包黑子。
“掉脑袋？你信不信老夫现下就能要你的命？”
林逸咬牙道：“皇命在身，请赎卑职难以从命。”
庞太师耐心耗尽，一把推开林逸就往前走。林逸赶忙给手下使眼色，要他们拦住庞太师，可几名下属早已吓破了胆，都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林逸实在无奈，眼一闭心一横，扑通往地上一跪，抱住庞太师的袖子哀叫起来：“太师，求您饶卑职一命吧！卑职六岁读书，二十岁才中了状元，二十八岁才混了个礼部侍郎，卑职还没为国尽忠，为君效命啊！卑职不想死啊——”
庞太师没防备还有这么一出，饶是老辣如他，也一时愣在当场。
林逸见此招奏效，蓄了口气准备继续，谁知一个身影忽地从庞太师身后越出，径直绕过两人，大步上前，一把推向御书房的大门。
“事关紧急，本王免不得要僭越一次了。”
门吱哟一声开了。
众人哑然，齐齐顺着八贤王的身影向里望去。

只见御书房之内灯火通明，红烛高燃，几缕龙涎香的烟雾缓缓盘旋。当中是宽大的软榻，软榻上置一小几，上呈一壶二杯，几色蔬果，数道小菜。
小几一侧，皇帝靠着软垫，斜斜而坐。
而另一侧，一个浓眉大眼的布衣青年，正随性地盘腿坐着。
青年望望门口僵作一团的众人，懒散一笑，抬手抛起一粒花生，仰头吞下，砸吧着嘴嚼了起来。
竟是早已失了踪迹的六子。
庞太师和八贤王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

皇帝拿起一块丝帕，揩了揩手，淡淡道：“今天是团圆夜，朕跟六子兄弟二人小叙一番，怎么，太师和王叔也要一起么？”
庞太师和八贤王神色几番明灭，终是讪讪道：“臣不敢。”
皇上眯起眼来：“林逸，不是让你守好门么？”
林逸赶忙叩首：“皇上恕罪，王爷和太师心系国事，忧心忡忡，微臣拼了小命阻拦，也没能拦住。”
皇帝想了一会，叹道:“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朕原来还不相信，这两年，倒越发信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敢接话。
“朕记得小时候，除夕夜总是围着母后和皇祖母过，吃年夜饭，放烟火，赏花灯，兄弟几人你追我赶的。父皇虽然繁忙，总也会抽时间来瞧瞧我们。如今到了年关，奏折堆得比平日里高了数倍，即便是大年夜里，朕也不得片刻安宁，不仅要大宴群臣，还得会见各国使节，当真无趣得很。”
六子听了，歪头看着皇帝，笑道:“所以我才说啊，你这个位子，一般人还真坐不来。”
皇帝苦笑着微微点头。
八贤王上前一步，道:“皇上是天下的皇上，肩负着万民生计。既在此位，就免不得要有所取舍，岂能总顾着寻常百姓之情。”
庞太师亦道:“正是此理，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
皇帝拿手抖了抖袍子，上面绣着条怒目圆睁的金龙，他盯着那龙的眼睛瞧，半晌才道:“王叔，记得小时候，是你手把手教朕骑射，那时候朕身体弱，总也做不好，还把手臂给弄伤了。你表面上骂得很凶，背地里却替朕瞒着父皇，还让人偷偷送来最好的伤药……”
“太师，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你就是朕的老师，朕的这一手字是你一笔一划教的，到现在咱们俩的字体还有五分相似，朕每次看你的奏折，都觉得格外亲切。如今……这些……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了……”
庞太师和八贤王沉默了，两人垂下眼帘，各自想着心事。他们都发现，原来那个事事小心，唯恐行差踏错的小皇帝不见了，如今的天子，已然是个主意坚决的帝王，自己从前只手遮天的日子，也算是过去了。
林逸抬头瞧了瞧，此刻的皇帝一脸落寞，神色里带着远胜于这个年龄的沧桑和冷静。
很久都没人说话，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却是六子。只听他哈哈一笑，道：“皇上，今夜咱们也聊尽兴了，也吃饱喝足了，就不耽误了朝廷大事了。六子就此告辞啦。”
“嗯，也好。”
六子起身，拍了拍衣服，背着手笑嘻嘻地从屋外众人面前走过。
院子里站的站，跪的跪，没人敢动。
皇帝轻叹一声，直起身子来：“不是要见各国使节吗，就命他们一同觐见吧，王叔和太师也陪朕一起。”
林逸终于把憋着的一口气喘出来，匆忙下去安排。
远远一个小官员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人，西夏使节去了趟茅厕，刚出来就被两伙人给摁了，现在还在偏殿里困着呢。”
林逸苦笑一声：“走，去救人。”
一场除夕夜的皇宴，就这样落幕了。

个别地方写的有点隐晦，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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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好眼熟

楼主太有才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