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这双茶色的眼睛许多次,这还是第一次与之深深地对视。
在那遥远的未来的未来,或说切近的过去的过去,我曾恐惧地望着这同样的金黄色身影在咤克斯的魔影压制下重重摔在地上,电流的光芒不再;我也曾看见他孤傲地自乌云翻涌中现身,电闪雷鸣间睁开君王般的双眸;我还见过这目光烧灼在滔天盛怒里,那时他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闯进飞船主控室前的走廊,只向站在一旁的我抛去敌视的警告眼神,便大喝一声向Neo杀去。
而方才,雷伊望着我,缓缓从黑云间飞下来。赫尔卡星荒地一片寂静,只有残破失控的巨大机械们日复一日令人习以为常的微弱底噪。没有雷电交织,而雷神向我深深一鞠躬。

我沉默地站在湖岸。
“迪恩·卡朋,”他说,而我取消了视野上方悬浮的一切数据和信息,强行使之变成一个“人类”视角。“你是真正的——”
他张嘴又停顿,好像咽下了“英雄”二字,而我对他这一决定感到感激。“……谢谢你。”最后他说。
雷伊的神情里,比我预想的少了几分大战胜利的喜悦。距离咤克斯被彻底消灭只过了不到十二小时,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欢庆,重建家园的工作也可以暂时搁置,首先享受久违的和平时光;而雷伊简单交代几句就独自回到赫尔卡星,让布莱克主持大局。
我突然就撞见一个真实的他。这里的破败荒芜充斥了我的屏幕,每一处断壁残垣都提醒着我,我面前这被所有人视为某种程度上的救世主的精灵,其实曾辜负了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大战的胜利恐怕唤醒了他的疲倦和回忆。我正站在另一个被毁灭的星球上;但雷伊要面对的不是一台时空机,而是永恒的孤寂的过往痛苦的印记。
“我有一事相求。”我没有顾及礼节,似乎一个几天前还是欧比头目的机器人无需对雷神客套;而他毫不在意,认真聆听。“我会……隐形,躲到那边的高地上,”要是萨格罗斯不是在胶囊里,他一定会摇头轻叹。我突然感到开口十分艰难,好像外放系统出了故障一般,“可能……赛尔号会派人来找我。请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我只是想——”
想什么?
幸而,雷伊能够理解。我感到某种奇特的心照不宣,忽而闪现在几乎陌生的我们之间。他淡然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会说的。”雷伊短暂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神情清澈如一个孩子,“你真的要离开他们?——当然你完全可以,只是——有时候,你也可以不选择孤独。”
雷伊的眼神那样恳切,而荒地的冷风吹拂,蓝而紫的湖面闪烁微光,让我无不痛楚地回想起小赛尔告诉我的故事:年幼的雷神,站在同一片废土之上,独自面对自己浅蓝色的幻影,进攻,防御,进攻,周而复始。
守护是多么沉重的词语。
我不愿再解释我也不甚明晰的事,而且也没有时间了。我只摇了摇头,从腰带上取下一个胶囊。白光轻闪,胶囊打开,当然没有精灵,只有那幽蓝色的珠子浮到半空。它半透明的外壳泛着脆弱而诱惑的光泽,里面只容有一缕轻渺的白烟。
雷伊猜到了。“赫鲁卡文明的魔法……”他喃喃道。
我稍稍抬头,望着那颗珠子。隐蔽的念头是多么美妙。七十二小时,它可以许我七十二小时的消失、透明,短暂地从这本也不属于我的时空中隐形。定位信号会被抹去,萨格罗斯的暗色气息也将消隐无踪。我感到装着螳螂的胶囊轻颤,知道他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一片记忆……但那不属于当下。我借着记忆中的白雪纷飞压制了那剩余的一丝犹豫,伸手去触碰那颗许诺着隐去的宝珠。
雷伊及时后退。像泡泡一样,却又伴着玻璃碎裂的脆响,珠子不堪一触,碎裂开来。苍白烟雾缓缓流淌,不紧不慢,渐渐萦绕我的机甲。有一瞬间,无边的恐惧抓住了我,我切实地感到某种抽离,像初次置身于无垠宇宙。
坠落般的惊恐只持续了错觉似的一瞬,我仍站在赫尔卡荒地湖边,但从雷伊无从着落的目光里看得出来,我已经隐去。一时间我想开口,再度确认他明白了我的请求;但他已经不可能再听见我的声音。幸而,雷神向我所站的方向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我的肩甲,好像在向这个星球致意。他会遵守诺言的。
雷伊重新飞上湖面,回到乌云中间,只剩一点金色的光若隐若现。我转身,加快脚步,忍不住跑了起来,手不自觉地触着萨格罗斯的胶囊。我把电子数据辅助重新打开,白烟缭绕不散的视野之上,叠印进淡蓝色的十字准焦线和浮动的场景数据,稍稍让我安心。
我爬上一堆小山一样的,每一个都十分巨大的废弃机械臂,取下萨格罗斯的胶囊,把他放出去,自己也坐下来。钢筋与合金的碰撞没有产生一点儿震动;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施加任何影响。黑暗螳螂从魔火里现身,并不看我,望着湖岸。我们心知肚明地一并坠入等待。
“为什么要来这里?”萨格罗斯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