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凤华断章

第七十四章
这次配药乌龙事件之后，青儿消停了几天，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没有蹲马步困得要摔倒的状况。但几天之后，蹲马步摔倒吃土的情况又发生了。
明明看着他熄灯入睡的，罗玄不解，难道这孩子睡醒了半夜爬起来……说给曾静听，曾静打哈哈，小孩子嘛，睡觉时间需要多一点。
灭了灯之后，罗玄没睡，静坐调息，自蛊毒解了之后，本可以重新修内功心法，但已经没了那份心。
过了子时，循声出去，小小身影利索往后山方向走，如此熟门轻路看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也便解释为什么白天打瞌睡。
但一个孩子大半夜去后山做什么？
到了一处峭壁，前面无路，青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罗玄在远处看着，夜里太静，更是怕弄出声响吓着他。
青儿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石头上，偶尔抬头看看天。坐了片刻有些冷了，便双手抱膝取暖。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了，什么都未发生。
青儿抬头看着灰的夜空，离了很远的距离，但罗玄似乎感受到他此时失望的心情。
就在此时，罗玄听到了风声，那是人的衣服同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夜空中有个人影如大鸟一般慢慢落下来，青儿欢喜地扑过去，抱住了那个人的饿大腿。
来人裹着一身黑色斗篷，将全身都遮住，看身形高挑，应是位男子。
俩人坐在石头上说了一会话，青儿抓着他的衣服甚是亲昵。那人亲密地抚着青儿的脑袋，青儿点点头，然后离开。看着青儿离去，黑衣人亦离去，只是没有施展轻功，但也如鬼魅般隐入山林中。
罗玄疾步跟上，看见对方进了机关区，之后便是一片安静。
对方若是破了机关，也会有声响——他走得竟然是暗道。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罗玄心中盘算一番，决定还是先找曾静告知此事。
路过青儿房间，罗玄悄悄瞧了一眼，这一瞧大吃一惊，青儿根本不在房里。刚才从山后离开，难道没回房间，那能去哪？难道山上还有别人，刚才那人只是为了引开自己？
曾静困意正浓，被罗玄敲开房门甚是不满，待听完罗玄所说，一下子沉静下来。
“应该不会出事的，你别担心。”
罗玄心中一动，曾静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按理，论情，他应该更担心才是，为何反过来安慰自己。
二人分头去找，只要还在山上就好。

二人分头去找，只要还在山上就好。
罗玄想到了各种可能，最怕的就是对方还有人，但谁会对一个孩子下手？金国？抓了青儿来制衡黄药师？但看他们刚才见面的情形，又不像是来加害青儿的。
现在只能找到青儿问个清楚。
山顶上已经找过，丝毫没有踪影，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罗玄深吸一口气，进了机关区。
虽然从山腰到山顶共设了六道机关，但并没有杀伤性，只是为了阻人上山。罗玄会定时进来巡查一番，有时候野物冒失闯进来会触动机关困在里面，若不放生只会饿死。寻常藤条困住大人还可以脱险，但若对一个小孩子，就如那些野兔之类，还是有杀伤力的。
只希望这孩子不要进来，但若青儿没有在机关区，山顶也没有，只可能是下山了。哪一种结果，都不是罗玄想看到的。
过了两道机关，没有生人进来的痕迹。
罗玄心绪复杂，进第三道机关。
停下脚步，罗玄觉得自己颤抖了一下，那个声音，几乎会被忽略的声音，犹如野兽受伤后哀怨的声音。一直走到最东侧，前几日大雨冲垮了山坡，陷进去一个数丈深的口子，破壁光滑石土疏松，没有任何可供使力之处。
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在坑底。
罗玄寻了几根藤条，不够粗不够撑重，只好将几条并做一条，一头系在树上，另一边抛向坑底。就要达到坑底的时候，藤条受力到最大限度还是断了，罗玄伸手在破壁上撑了一把，才算安稳落地。
青儿蜷身躺在地上，缩成一团。
罗玄掰过身子看他，赫然看到胸口插着一支断箭，应该是旧时猎人打猎留下的。罗玄一惊，又看衣襟上并无血色，一颗心才放下。扒开衣服查看，断筋插在胸口的荷包上，荷包里的东西阻了一部分箭的冲力。
哐当，手里的荷包发出清脆的声音，是一对断成两截的镯子，一个淡绿色发着萤光，一个奶白色夹着黑色纹路，正是白夜和绿光。
断箭正击在这对镯子的交叠处，吸收了大部分冲力，保了青儿一命，胸口只是有些红肿而已。
“我的千叶草……”此时，青儿慢慢睁开眼睛，四处寻找。那千叶草正被他紧紧捏在手中，在落坑的过程中损失不少，只剩下三两片叶子。
千叶草本是平常草药，罗玄不明白这孩子如此执着。
“青儿，你一个人深夜跑出来做什么？”
“我要采集了草药炼药……”突然意识到什么，青儿突然收了口，“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罗玄扶着他起来。
“哎呦——”小家伙疼得咧咧嘴。落坑的时候有很多擦伤，罗玄稍作检查，后背上伤得最重。
罗玄找了几根藤条，试了试，承受两个人有些勉强，况且现在自己并无内力在身，要上去十分困难。随便扯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听起来并不像一首完整的曲子，一开始清新欢畅，若万物有情，溪水低吟，草儿清唱，到后来如轻声低吟，楼上女子唱相思，关边男儿话缠绵，但戛然而止，显然是还没吹完。
青儿有些累了，趴在罗玄腿上。
“这是什么曲子？”
“凤华章。”罗玄回答，过了一会又补道，“还没有做完，应该叫做凤华断章吧。”
“和桃花岛的碧海潮生曲一样好听。”小人儿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评论。
罗玄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将青儿抱在怀里，让他趴得舒服些。曾静听到曲子，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上面抛下来一道白练。罗玄伸手试了试，应该能受得住俩人的重量。将白练系在腰间，一只手抱住青儿，一只手扯住白练，示意可以向上拉了。
在回到地面的瞬间，罗玄解开系在腰间的白练，并将青儿护在身后。在白练向上拉的过程中，罗玄心中百转千回，若是曾静在上面，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而且曾静不会用白练，这是女人才会用的东西。
不知道是敌是友，虽然对方有救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地面上并没有人，只见一个白影在前方闪了一下。
“姑姑——”青儿突然从罗玄身后窜出来，朝那个白影跑去。跑得太过突然，没跑出几步便拌了一脚，摔在地上。白影突然停了一下，回头看，看见罗玄正在扶青儿起来，转眼又消失不见。

第七十五章
“青儿，我有话问你。”自从回来之后，青儿就是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表情，但有太多疑点，罗玄不得不问。
“你是怎么躲过机关的？”如果一开始就问那个黑衣人是谁那个救人的白衣人是谁，现在这孩子防备心如此之重，只怕是不会说的。所以罗玄先问了这个问题。
“我见过干爹破阵，就偷偷记下来了。”青儿答道。
算一算，应该是见过三次，曾静上下山都不喜欢走暗道。若说山腰的三道机关，只是八卦阵而已，记住阵眼在哪破阵就很容易了。但昨晚的那三道机关是山顶的三道，机关阵式随时间随机而变，就算有重合，也不可能三道机关都重了正好是曾静破过的。
难道是这孩子举一反三自己破的，还是他无形中找对了暗道。
“你深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去采药？”
青儿点点头，有些别开脸，明显不想回答接下来的问题。
“采药是为了炼药，替人治病是不是？”
青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替姑姑治病。”
这次青儿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的意思。但小孩子的心思再细，也禁不住大人的旁敲侧击。罗玄不是要青儿的肯定，只要他没有否认便是“肯定”。
“我知道这是你的秘密，不能跟别人说是不是？”曾静道。
青儿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干爹真是知音。
帮他擦过后背的伤，两只手在刚才摔倒时也有瘀伤，罗玄仔细检查一番，确保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处理过，让小家伙歇着，和曾静到前厅去。
曾静先慢悠悠切了一壶茶，给罗玄端上一杯，自己慢慢饮着，懒懒将半个身子扔在椅背里。罗玄默默坐在主位，看着茶杯中茶香袅娜，慢慢飘向空气中，最终不见。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曾静先开口。
确实有太多问题要问，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你是故意不现身，引他们出来。”
“我只是试一下。”曾静道，表情严肃起来，“如果我不出手，对方会不会现身。”
“他们明显是冲着青儿来的，和药师有关系吗？”
“东邪在江湖名声并不好，仇家也不少，这可就说不准了。”讲到这，曾静笑了笑。
“他们若想掳走青儿，有很多机会，我看并不是冲着桃花岛来的。”罗玄道。
“罗兄不妨有话直说。”曾静不笑了。在罗玄面前，瞒是瞒不住的，况且自己来哀牢山不就是想揭开真相的吗。
“青儿同老大和小八有何关系？”罗玄问道。
曾静看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罗玄拿出那一对断了的镯子。“这对镯子，白夜和绿光，是我与小凤送给他二人的新婚之物，为何会在青儿身上。”
“老大和小八见过青儿，对他甚是喜欢，送的见面礼。”曾静答道。
“之前我问过青儿和蓉儿是否一对双生子，药师只说一个是子时生，一个是丑时生，两个孩子可能真的是生辰相近，我想药师不必诓我。但有一点，我们都心里清楚，青儿先天不足，未满十月之期，又怎么可能同蓉儿是双生子。”
“难得你能忍到现在才问。”曾静拍手道，“青儿是义子的身份，药师未曾同他说过，他现在还小。”
“不，他知道的。”罗玄道，“他说过，说是被你捡回来的。”

第七十六章
收到黄药师的书信，曾静也要动身去金国。青儿万般不舍，三人便一起下了山。这次下山当然还有别的打算。
到了山下，三人先订了房，离天黑尚早，曾静赖在座椅中不愿出门，也为明日出门调息一番，青儿无聊，扒着窗户看外面。
罗玄要出去一趟，过来同曾静打过招呼，青儿回头瞄了一眼又继续看窗外。罗玄走到门口，回头问道：“青儿，要不要一起？”
街上人多，好玩的东西也多，青儿的眼睛忙不过来，一会被捏泥人的迷住，一会被做糖人的迷住。
青儿回过神，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瞬间有些慌神，急急忙去找，却发现那人正在前方几步远静静看着自己。青儿走过去，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一大一小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
罗玄进了一家玉器铺，掏出那对断成两截的镯子，询问是否能重新复合。接待的伙计说要去叫他们老板出来，罗玄坐在前厅等，青儿站在门口看着外面。一会老板出来，看了镯子的断面后，倒是可以试试，只怕费些功夫。待谈妥了此事，一回头，青儿却是不见了。
罗玄急急出来，青儿就在门口不远处，一个卖风筝的摊子前。卖风筝的摊主正在招呼一对母女，最后那个女孩选了一个花蝴蝶的风筝，高高兴兴走了。青儿一直盯着母女俩看，直到看不见人影。
“选一个吧。”罗玄走过来说。
“我这里什么样的都有，小孩子都喜欢到我这买风筝。”摊主热情招呼，“这孩子看老半天了，喜欢哪一个，让你爹给你买啊。”摊主每日客套话说很多，但没料眼前这个小子抬头瞪了自己一眼，那是十分冤枉。
“他不是我爹。”青儿轻轻说了一句，扭头走了。摊主被说得一愣。罗玄选了一个小燕子的风筝，付完钱跟上。

吃晚饭的时候小家伙也闷闷不乐，罗玄将风筝放在旁边，没说什么。但吃完饭之后，罗玄和曾静到隔壁去说事情，说完出来，曾静没急着进去，推开门缝往里看，小家伙正拿着那个风筝在玩。
“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曾静笑嘻嘻说道。罗玄不知他为何刚出去又进来，还说了这么一句不着前后的话。
城郊有片缓坡，旁边还有一条小河，傍晚时分放风筝的人还不少，很大部分都是小孩子。青儿很快融入进去，但无奈试了几次，风筝都飞不高，很快就栽跟头落回地上。
青儿有些颓丧地坐在草地上，看着别人的风筝都能飞那么高。
“哎，我虽然全能，但不会放这个玩意。”曾静摊摊手。
罗玄解下发带，一扯为二，一半系在风筝的尾巴上，一半重新束起头发。
“再试试。”
青儿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但还是跑出去试了。
风筝尾巴加长，重心稳了些，比较平稳地升上了天空，有两次似乎要栽跟头，但还是飞了起来。青儿拉着风筝在远处奔跑，不消一会便没了影。
曾静寻了处坡地躺下，枕着手臂，很享受的摸样。罗玄坐在一边，可以看见天上的小燕子顺利地飞着。
“今晚有月，过了子时我便动身吧，也省得青儿到时候哭鼻子。”
这次下山确实是要送曾静，也是为了青儿，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上次曾静下山，有人故意引开他，幸亏曾静心思快，回来就发现青儿在同别的孩子打架。又依据哀牢上的事，可能是同一波人，没猜错的话目标就是青儿。
小凤，是你吧。但是，你有何苦衷？
如果曾静在场，对方可能不会轻易现场，但罗玄不同，如果真的是小凤，她定然知道罗玄轻功不如自己，能够很好地避开。
小燕子在空中打了个转，一个跟头栽了下去。罗玄朝着风筝落下的方向走去，曾静闭眼养神。
走过这片草地是一片树林，风筝落在一棵树上，树不是很高，罗玄伸手将风筝取下来。
“青儿——”
循着线，找到了线轴，青儿却不见人影。罗玄连连叫了几声也没有应声。脚底下硌了一下，罗玄留心一看，是白色的瓶子，哀牢山药房里的。青儿喜欢这种瓶子，随身带着当玩意，怎么可能随意丢掉。罗玄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在草丛中又发现了一个。
这是暗示，青儿的去向。
罗玄取出笛子，笛声传信通报曾静，一边循着青儿暗示的方向赶去。如果是哀牢山出现过的黑衣人和白衣人，就算不是小凤他们，他们应该对青儿无害，但现在青儿为何留下暗示？那就是青儿根本不认识他们，那么到底是谁呢？谁会对一个下手，目的何在？
罗玄一路跟过去，沿途未见别的记号。如果方向错了怎么办？如果青儿出了意外怎么办？心中百转千回，焦躁不安。这片刻的失神差点送了性命，一把飞刀擦着罗玄的太阳穴而过。
人数不少，杀气很重。
曾静听见笛声之后，知道出了事情，急急赶来。根据罗玄留下的暗号一路追踪，沿途有人阻挡被曾静快速解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但绝非善类。若在以前，曾静丝毫不会担心，但现在罗玄内力已无，对方不知还好，就怕在打斗中对方知晓了罗玄的弱点，拼内力的话，罗玄就处在下风。
而且，现在还有青儿。不论是罗玄，还是青儿，不论是谁出了意外，曾静知道自己都无法向小凤交代。
曾静赶到的时候，看到了一道血光，是长刀刺入身体喷射出来的血液，还带着体温。罗玄手中的那把刀，应该是从对方手中得来的，鲜红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流。
罗玄杀了人。地上躺了七八具尸体，都穿着夜行衣。曾静扯下一人的头巾，看发式不是中原人。
“金人。”罗玄撑着刀站着，很累的样子。“他们抓走青儿一定是为了要挟药师，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奈何不了他。”
“你怎么样？”
“我没事，快去救青儿。”
曾静看他的样子，大概是刚才打斗消耗太多，而且救青儿在急，耽搁不得，只好先行去追青儿。曾静走后，罗玄慢慢挪步，找了一棵树撑住自己。刚才的打斗，其中一人识破自己没有内力，中了那人一掌，罗玄只得痛下杀手，要不然死的就是自己。

第七十七章
曾静施展轻功快步追上去，大约一炷香时间，突然从前方传来一声尖叫，是青儿的声音。叫声噶然而至，嗡嗡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脚下又快了几分，前面渐渐现出人影，人数真不少，加上之前出现的人数，看来完颜氏真的下了血本，也是药师对他们来说很棘手，才会转而拿青儿当突破口。
对方也觉察到有人追了上来，展开攻势将曾静围在中间，而其余几人带着青儿继续向前走了。曾静救青儿心切，下手就狠了些，但这些金人也十分难缠，跟之前遇到的那些相比，功夫高了许多。
渊虹剑染了鲜血，嗡嗡低鸣，对方死伤几人，但并不影响整体实力，曾静的处境并不乐观。想全身而退去追青儿，恐怕要花一阵功夫了。曾静将剑鞘扔了，扇子也扔掉，前襟别在腰间，剑尖指着地面，鲜血流下来，滴在草叶上，无声滚落到泥土中。
一个，两个，三个……尸体的数量在增加，但对方丝毫没有畏惧，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死亡，竟然是一批死士吗？
人数在慢慢减少，空气中充满血腥味。
这时，空中一道人影飞过，有一名金人跌跌撞撞追过来，受了重伤。那人带着青儿！曾静手下几个狠招，将剩下的人解决掉，紧追那人而去。
看身形，带走青儿的那人极像那天夜里在哀牢山出现的黑衣人，青儿认得他，应该对青儿无害。曾静明白这点，只紧紧跟着。一前一后，往回半盏茶的功夫，又回到刚才罗玄在的地方。只见那人将青儿放下丢给罗玄，单身一人继续向前奔去。青儿有罗玄照看，金人也基本解决了，曾静没有停下，直接追着那人去了。
“有没有受伤？”罗玄将青儿拉到自己身边问道。刚才黑衣人，罗玄大致也猜出来了。
“没事。”青儿冷静答道，脸上没什么表情。罗玄细细看着他，这孩子如此冷静，是不是惊吓过度。
罗玄之前受了内伤，这会只能单膝跪在地上，上上下下将青儿查看一番，确实没有受伤。
“我真的没事。”青儿见他如此着急，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他。小孩子纯真无暇的脸庞，配上这老成的语气，形成极大的反差。在别人眼里，可能会笑。罗玄心中却是一阵酸，禁不住将青儿揽在怀里。青儿也难得乖巧地趴在他肩上，拍着罗玄的后背。
“我真的没——”最后一个“事”字还没说出口，青儿突然叫了一声，那是遇到危险本能的反应。罗玄也听到了，之前听到了很多，刀口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抱着青儿顺势在地上滚了一道，躲过第一刀，第二刀紧接着砍下来。没有别的利器在手，罗玄右手伸出挡刀。刀刃划破虎口，正慢慢压下来。
罗玄护着青儿，一半身子还在地上，并不方便用力。对方看起来好像受了伤，但却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劲，加了左手，双手都在使力。如果这一刀砍下来，只怕罗玄这一只手就要废了。
青儿从罗玄怀里爬出来，扑到那人身上，照着大腿便是狠狠一口。那人吃痛，用力将青儿甩开，一只脚就朝着青儿的胸口上踩下去。罗玄见此，手上即刻收了力，刀口砍下来，但对方也明显有些失了平衡，那一脚下去力道就轻了许多。

但这一脚也没有踩下去，一道白练飞过来，打在那人后心口，当场毙了命。这白练之上自然灌输了深厚内力，才能一招之下便取了对方性命。
白练就要收回，罗玄伸手抓住。
“两次相救之恩，为何不现身一见？”
没有回答。青儿从刚才的事故中回过神，看见白练，试探着叫：“姑姑，姑姑，是你吗？”这么一叫，白练又要收回，罗玄又用右手去抓，抓住了一个尾巴，还是没抓住，在白练上留下了一片血迹。
哇——罗玄突然扶住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终于撑不住，晕倒在地。青儿很惊慌，爬到罗玄身边，看着他，好像在确认什么。
“哇——”小孩子害怕地哭出声来。
一个白影慢慢走出来，衣服是白的，面纱是白的，披巾是白的，连头发也是白的。白发垂腰，衬得这人不似在人间。白衣人走过来，蹲下，扶住青儿双肩，安抚他。
“姑姑，姑姑，他死了……”腮上挂着如线泪珠，一边说话一边啜泣。白衣人试了试罗玄鼻息，点了几处穴道，安慰青儿，“没事，他没事，青儿乖，不要哭。”听到这，青儿果真不哭了，靠在白衣人怀里撒娇。
“你上次为什么不见青儿就走了？我好想你。”
白衣人抚着他的头发，低声细语：“姑姑有苦衷，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青儿老实呆在这，干爹一会就会来找你，姑姑在一边看着你。”
“不好，不好……”青儿不住摇头，“我要和姑姑在一起。”
“明天晚上我再来看你好不好？”白衣人又道。
“真的？”青儿认真问道。见到白衣人点头，青儿瘪瘪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白衣人安抚了青儿要走，手腕却突然被抓住。
“你可以不见我不认我，但怎么忍心丢下青儿？”罗玄慢慢坐起来，看起来仍然很弱。
“你……”聂小凤拿不准他是刚醒过来，还是一直在装。
“青儿——”罗玄柔柔看着他，又看向聂小凤，“我现在告诉你，你亲生母亲叫做聂小凤，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她从来没有丢下过你，她一直在你身边。”
青儿看看聂小凤，又看看罗玄，小脑袋瓜暂时转不过来。
“叫娘。”罗玄拍着青儿的后脑勺，轻轻一笑，满是慈爱。
“哇——”出乎意料，青儿竟然哭了起来，扑到聂小凤怀里。“我就知道你是我娘，娘，娘，娘……”
罗玄眼前也是模糊一片，那是看见母子相认的感触。黑，漆黑一片，这次，是真的晕了。

第七十八章
聂小凤坐在外间矮塌边，青儿小小的身子窝在她怀里，曾静对坐在另一面。月已上中天，清澈透亮，房间内只留了一盏豆灯。
啊——青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回房睡觉好不好。”聂小凤托着他的脑袋，以防磕到矮桌上。小家伙早已困得不行，还是撑着不想回房。
“娘，我学会配药了，一定能让你的头发变黑的。”这句话一晚上不知道说了第几遍了。聂小凤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抱着他慢悠悠晃起来：“青儿是最聪明的。”青儿终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曾静沉默了一晚，静静看着这母子俩相拥说着话。迟到了五年，但终究还是来了。过去的无法改变，所幸以后还可补偿。
默默看着灯芯慢慢变长，掉落，重新变长，青儿已经熟睡，鼻息低缓均匀。
“唐颜救了我，救了青儿，但我身上的蛊仍在，随时都可能发作。”聂小凤说道。
她比谁都知道幼时失去母亲的痛苦，于是便狠了心送走了自己的孩子。那一年只见一次的煎熬与想念，留给自己。
“你的身体到底如何？”这一头的白发，总要解释。就算不能相认，因何一年只见一次，为何连他和药师都要瞒着。
“除了每年去桃花岛一次，剩下的时间我都要调息身体。”聂小凤倒不瞒他，只是到了这份田地，也瞒不住的。
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调息身体，往返桃花岛一次，在青儿生日那几日见他一次，这几年原来是如此过的。
“你要调息身子，没有比哀牢山更合适的地方。”曾静答道，却也说不下去了。事情如果只是这么简单，怎会有别离、选择和痛苦。
“我只想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入江湖，远离纷争。”聂小凤看着怀中熟睡的青儿说道。
“希望吧。”
聂小凤将青儿轻轻放在矮塌上，盖上毯子。小家伙左右翻了几次身，继续睡了。聂小凤示意进里屋看看，曾静留在外间守着。
先前罗玄受了内伤，好在他及时吃了药，虽没有大碍，也是要养上一段时间。聂小凤进去看他，但没料到他这么快就醒了。
罗玄靠在床上坐着。聂小凤走进来，脚下有片刻停滞，但还是走了进来。
“要喝水吗？”
罗玄点点头。

水温正好，罗玄接过来几口喝了。聂小凤拿了空杯要去再倒，罗玄说不用了。
“过来坐。”
聂小凤并不忸怩，将空杯子放回桌后，走到床边坐下。
“伸手。”聂小凤照着伸出了右手。
罗玄伸指把脉，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收回手时才看了聂小凤一眼。“你身上的蛊一直被药物压制着，唐颜用了什么药？”
在外间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唐家用来喂蛊的秘药。”
是因为吃了那些药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罗玄想问，但问不出口。
“唐家善蛊善毒，但亏于内调，解蛊的事要从长计议，其他的我一定会有法子。”
聂小凤知他指的是自己这满头白发。“人的容貌总要随时间逝去，我早已习惯，你也不必费心。”
“青儿来哀牢山不久后就开始自学调制丹药，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孩子脾性，觉得好玩罢了，现在才知都是为了你。”刚才的树林里，罗玄就拿青儿相要，料定她必定心软。
“我知青儿来这是为了治眼睛，静官刚才跟我说了一些。”
“我一定会治好青儿的。”罗玄说得很轻，却是不容坚决。“只是需要慢慢来，快则三年五年，慢则十年也有可能。我想留青儿在哀牢山长住。”罗玄这最后说得小心，含义丰富。话在嘴边三绕，不敢问，不甘心。
“青儿在我面前虽然乖巧，但实际是个调皮猴子，你向来喜静，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闹你？”
“哀牢山是该热闹热闹了。”罗玄说着，露出欣慰之色，看着聂小凤，神情静如水又藏着汹涌波涛。“小凤，我想收青儿为徒，你和青儿都留在哀牢山。”
聂小凤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五年未见，华发新添，岁月侵染，他真的开始变老了。但就是这种变老，也让他变得如此真实。他活在尘世间，而不是在道家修真之学中。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痛，也会想念，也会放下姿态哀求。
他可以不认自己的孩子，只要能承欢膝下。但是他与她都明白，知道真相后的青儿，会面临怎样的枷锁。
“我才不要拜他为师！”小小稚嫩的声音。青儿站在屏风口，嘟着嘴巴，像是受了委屈。“青儿，过来。”聂小凤招手。“娘。”青儿很乖的靠在她怀里，偷瞄罗玄，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有些扭捏地转回脸。
“青儿，娘有话对你说。”聂小凤将他身子转回来，正对着罗玄。
“娘，我不要拜师。”小家伙再一次强调自己的意思。
聂小凤笑笑，语气轻柔，“娘当然不是要你拜师，因为他是你爹爹。”
青儿看着罗玄的眼神，有一瞬间亮起了火光，但又灭了。“你真的是我爹？”那语气怎会像个孩子，分明带着些恨意的。
“你从来没有来找过我，你怎么会是我爹！”这是一张稚嫩的脸庞，却有着一份成年人的冷峻。失望、怨恨，这个孩子早早体会了。
“青儿，怎么可以同爹爹这样说话。”聂小凤要拉他，却不料他闪了下身，跑了出去。跑到屏风处就撞到站在那的曾静，青儿也未理会，一个人跑出去外间。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老二，偷偷跟出去。
“这么多年，我亏欠了他这么多。”罗玄兀自说道，自责之情难掩。
“这孩子若不在乎你，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小孩子嘛，几日后便好了。”曾静轻轻回道。
稍作安排之后，曾静动身出发。老二也将青儿带回来回房睡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第七十九章
青儿趴在酒楼大厅里的桌子上，两只脚时不时地踢几下地面。桌上放着几样好玩玩意，是刚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不开心？”老二已经陪着他坐了很久，本来在集市上还开开心心的，进了酒楼坐下就变了情绪。
“二叔，娘亲要是能和我们一起出来就好了。”小家伙瘪瘪嘴答道。
“你爹爹受伤了，你娘要照顾他。”青儿一听这话，嘴巴掘得更高了。
“小孩子不要生气，不然长不高的。”一向寡言的老二，唯独在青儿面前有说有笑。
“但是……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来桃花岛看我。”青儿满是委屈。
“傻孩子，因为他不知道你在那啊……”老二放低了身子靠近他，“他一定会对你很好，你会知道的。”
罗玄喝下药后便昏昏沉沉，这一觉睡得踏实，感觉睡了很久，看外面天气也昏昏沉沉的，有点搞不清楚是清晨还是傍晚。
聂小凤推门进来，脸上有疲惫之色，看见他醒来，神情略略放松。
“我睡了多久？”罗玄问道。
“自昨儿早上到现在，两天一夜了。”聂小凤答道，湿了一条热帕子递给他。
“这么久……”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年，如梦一般，醒来她就出现在眼前。
“你累了。”聂小凤轻轻回道。
罗玄擦了把脸，起身下床，内伤加外伤痛着，行动起来多少有些不便。聂小凤很自然地拿起外衣替他披上，有那么一瞬间罗玄要拒绝，但最终没有推拒。哀牢山上，罗玄向来洁身自省，自聂小凤十三岁之后就未曾踏进她卧房半步，也尽量避免聂小凤进入他的卧房。聂小凤为他更衣，其实也是第一次。
外面阴沉沉的天，很闷。
“青儿呢？”罗玄问。
“睡过午觉后就出去了，这会也该回来了。”聂小凤笑道。这孩子腻着她一上午，但到底还是孩子，在屋里头呆不住。
这会，外面突然起了风，雨点落下来，随着风飘进来一些，带着些土腥味。聂小凤走过去，关了窗。
“娘，娘——”房门突然被撞开，青儿湿着头发进来，后面跟着老二。青儿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悉数放在桌上，期间看了罗玄两次，这小人儿大概也是知道他睡了很久。

“娘，外面下雨了。”青儿抓着聂小凤的衣摆叫道。
“我看到了，看到了。”聂小凤笑着，帮他擦脸上的雨水。
“娘，等我帮你治好了病，就陪我出去玩好不好？”小家伙满怀期待问道。
“好，好。”帮他理了理乱的头发，聂小凤回道，“衣服都湿了，赶快回房换一件干的。”
“走吧，小猴子，我陪你回房。”老二招呼。
青儿看着摆在桌上的那些好玩玩意，又看着罗玄，说道：“今天集市上没有卖风筝的。”
“改日我再买给你，好不好？”罗玄回道。
小家伙嘻嘻笑了一下，拉着老二蹦蹦跳跳走了。
“立夏了。”聂小凤悠悠说了一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此时节正是万物生长之际，但聂小凤似乎并不在状态，尽是疲倦之色。罗玄不免担心。“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因为服了唐家喂蛊的秘药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服药三个月后。”聂小凤答道。
“这样的话，应该会有办法让你重回黑发的。青儿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罗玄是在试图安慰她，因着这满头白头而不便于外出，可能对青儿多少会有些遗憾的。
“我信你便是。”聂小凤又似在安慰他。
“小凤……其实，”语气突然迟钝了很多，“以往我行医济世，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胆怯过，但这一次不一样……”
青儿和小凤的将来，都在他手中。
“我知道，我明白的。”聂小凤按住了他一只手，轻轻说道，“上天已经拿不走更多了。”
“小凤——”这一声唤好像又回到聚贤庄的第一次重逢，只想如此唤一声，换你一生。
每年立夏之后，山下小城都会举办一场河灯会，以求风调雨顺，万事诸顺。青儿在外面玩了很久，但河灯会的重头戏在晚上，将河灯放入水中祈福，河灯将将这些愿望带给神明。耐不住青儿的哀求，聂小凤答应晚上陪他出去放河灯。
河面上点点灯光闪烁，河边多是举家出游，其乐融融。初夏，风送爽，酷暑将来未来，难得的好时光。聂小凤戴了头巾，又是夜晚，并未引得旁人在意。
青儿将河灯放入水中，泼了几把水，让灯飘走，双手合十在胸，学着河边其他***样，煞有介事。
“龙王爷爷，你一定要保佑治好娘亲的病，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的。”
“乖孩子。”聂小凤牵着他的小手在河边走，朝着人少的地方去。绕着河道走了一程，河中灯光愈加璀璨，近的，远的，要和天上的星星融为一体。
“娘，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小人儿倒是体贴地紧。青儿陪聂小凤在河边坐着，但远处人群中的骚动又在吸引他。
“青儿和二叔去看看是什么有趣的事，回来告诉娘亲好不好？”聂小凤哄道。
“那娘你坐在这不要动，要不然青儿回来找不到。”老二牵着青儿过去。
聂小凤独自坐在河边，周围顿时静了下来，不远处的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
逆着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但纵然看不清容貌，聂小凤也知是谁。
“不是喝药睡下了吗，怎么还出来。”聂小凤嗔怪，扶他坐下。
“山下的河灯会，我也好多年没看过了。”罗玄答道。
“我记得有次偷偷跑下山来看，还被责罚了。”说起以前的事，聂小凤脸上泛起微微笑意。那时候的他，虽然看起来怒意难挡，但更多的是担心。
“有这事吗？”罗玄甚有疑问。
“大概是你罚我太多，记不清了吧。”聂小凤笑道。
“你这几日脸色很差，还出来吹风，该如何罚你才是？”罗玄却道。
“以前你是师父，我自当受罚，但现在不是了。”聂小凤这一句不知是在顶嘴，还在标榜什么。
“你是青儿的母亲。”罗玄回道。
以前，他为师，她为徒；现在，他是父亲，她是母亲。这样的关系，还不够吗？
“你心里怪我吗？”聂小凤问，“其实，我是一直想瞒着你的，我不想你心里有负担。”当时，她是清醒的，如果她不愿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变了。
更或者，他已经死了。
一瞬间，有时候通向天堂，有时候转向地狱。
“不要多想，从大雄宝殿救你的那一刻，一直到后来发生的种种，我从未想过要丢下你不管。”罗玄看着她，眸子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澄净，是岁月纷争后的沉淀。
一个拥抱，迟到很多年的拥抱，比任何动作都要亲密。

第八十章
在山下呆了几日，罗玄伤势好转，准备回山上。山路崎岖，聂小凤怕他万一引发伤疾，青儿也有些贪着山下好玩，但罗玄似乎急于回山，拂了母子二人的意思。
聂小凤脸色越来越差，罗玄是清楚看在眼里的。这几年她只在青儿生日时才出来一次，其他时间都在调息身体，这样算来，青儿生辰在阳春三月，如今已过了立夏，也难怪脸色愈加难看。
在山下毕竟不太方便。
回到山上，青儿忙了几日，聂小凤有些奇怪，这孩子怎么突然就不粘着自己了。碰巧一次在药房里见到了，青儿面前瓶瓶罐罐，脸上几抹花花绿绿，不知这孩子在捣腾什么。药房一向关得严，青儿这几日这样折腾，只怕罗玄早已知道。
待那日，青儿兜着一兜的药瓶，说是已经练好了药，定能让娘亲恢复乌发。聂小凤这才想起来，这孩子是提过这事的，本以为是小孩子随便说说，一个孩子能做出什么。
真正用药的那天是罗玄拿来，青儿跟在后面满怀期待的看着，连老二也是蛮有兴趣的摸样。
在躺椅中躺下，老二端来热水，兑成温水，药瓶中的药粉侵入水中，有一股冰凉的青草香味。
罗玄用木梳帮她梳头。老二站在一旁，眼前是一副最普通不过的画面，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梳头，有些笨拙，但极为用心。那旁边的孩儿觉得好玩，嚷着也要试一试。
愈加普通的，愈加珍贵；愈加平凡的，愈加难得；愈加平淡的，最是幸福。
一下，两下，三下，沾着药水的木梳将白发打散，又一点点变为灰色，变成黑色。头发被药水打湿一遍后，半个时辰后重用温水洗过两次，药水并不掉色。
白色纱裙，乌发及腰，眼前的又是五年前的聂小凤。
“娘亲，娘亲，你真漂亮！”青儿拉着她衣袖，双眸闪亮如星。“我要把娘亲现在的样子画下来。”小小身影瞬间闪出房门。
“这药每日一次，希望能化掉你发内的唐门蛊药。”
“我还以为真的是青儿……”不需要再说下去，一个孩子怎么可能。
“青儿手里的药重在外调，不在内里调理，他早就做到了，不过这次做得更好。”
一个小小的欺骗，了了青儿的心愿。
他在努力尝试做一个父亲。

寻常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青儿上午随聂小凤读书，知道这孩子不喜诗词之类，也就将书的门类扩展了些，到底还是孩子贪玩，喜欢听那些志怪传奇。聂小凤并不强求，青儿喜欢哪些便教他哪些，顺其自然便好。
中午午休之后，青儿便随罗玄修习内功心法。在山顶往山腰处，有一处落天瀑布，除了冬季些许时日冰封，其他时间都是水量充裕。在瀑布前的岩石上，父子俩盘腿分坐，耳畔便是淙淙飞瀑声，此时正是夏季，达到一年最盛。
罗玄选择此处，只为修一个心静。
心静不静先不提，只这午后酷热已经让青儿受不了。晒了一上午的岩石更是炽热，而飞瀑打在身上却是冰凉，一凉一热，当真煎熬得很。
青儿这孩子也是倔得很，在罗玄面前从不肯示弱，咬牙撑着，哪怕是回去之后自己偷偷抹药。罗玄心里清楚，见他还能坚持下来，索性就做了黑脸。
俩人这性子，也使得这关系搞得不冷不热，更别提青儿开口叫声“爹”，不过罗玄从未强迫他如此，也未曾提过此事。
聂小凤需要调息，每晚早早睡了，能陪青儿的时间不多。青儿也懂事，不腻着她，自己老老实实去翻书。一开始罗玄并未察觉，只道是些故事册子，某次进他房中才发现竟是些五行之书。
这孩子前段时间痴迷医书看来只是为了聂小凤的病，喜欢志怪传奇大概是不想聂小凤太过劳累，而诗词之类大抵是真不喜欢的，不知这次的五行之术是真心喜欢，还是别有目的。罗玄并未同青儿专门谈及此事，只是时不时地来翻一下青儿的学习进程，折页的地方大多是青儿看不懂的，白日里罗玄便寻了机会同他说了。青儿静静听着，只有听不明白的地方才会发问。
聂小凤知道这父子俩之间是有问题的，只凭女人的直觉也能察觉出怪怪的，但父子之间总有一些事情是不需要母亲知道的。
这日山上飞来了一只鸟儿，老二在鸟腿上取下铜管，里面有一封简短书信。
傍晚时罗玄和青儿从山腰瀑布回来，四人简略用了晚饭。青儿同聂小凤玩了一会，到了聂小凤平时回房休息的时候，青儿劝她回房。聂小凤气色看起来不错，便和青儿多呆了一会。小家伙嚷道要到聂小凤房中玩，玩累了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在山下相认的那几天，青儿都是和聂小凤同睡。上山后，聂小凤身体不适，需要静养，青儿也就主动住到了原先的房间。在桃花岛，药师夫妇虽然对两个孩子娇惯，但自三岁起便是单独分房而睡。
床榻上的青儿已经发出香甜的鼾声，此时的聂小凤却全然没了睡意。
罗玄敲门进来，睡在外侧的青儿翻了一个身对着聂小凤。
“我就是过来看看青儿有没有闹你。”见她要从床上起身，罗玄忙道，走过来看着青儿恬静的睡颜，笑了，“还是睡着了最省心。”
“今晚就让他睡这吧。”聂小凤道。
虽是夏日，山上夜晚仍透着丝丝凉意。许是觉得束缚了，青儿迷糊中将盖在身上的单子扯了。罗玄拉过薄单理了理，替他盖住了胸腹部分。
“早些睡吧。”罗玄说。慢慢走出去，到门口时停住，回头正对上聂小凤看过来的眼神，又慢慢走回来，站在床边，问：“出什么事了？”
聂小凤静静看着他，仍旧是斜靠的姿势，轻轻说：“我想去看看药师，他在回桃花岛的路上。”
罗玄坐下来，坐在床边上，答道：“等到明年春你身体好些。”
“蘅姐姐她……没能和药师一起走。”聂小凤轻轻说道。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罗玄说道。
青儿是被尿憋醒的，醒来时有点不习惯，这边有人，另一边还有人。
“怎么了？”外面微微有鱼肚白，青儿看着躺在最外侧的罗玄早已利索起身下床。
“我要去茅厕！”真的很急。
伸过来一双手，青儿一开始有些迟疑，但下腹已经波涛汹涌要决堤了，毫不犹豫地投入怀抱。
青儿赤脚站在花池墙上，实在是憋不住了，连罗玄拿着的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更别说是要走到后面的茅厕。
“你别看着我。”青儿小小的声音带着责备和委屈，被人看着怎么能尿得出来。罗玄便退到院子里。
山上风大，花池的墙又有点高，罗玄是怕他不小心摔着。
等青儿舒服地开闸放水完毕，罗玄正背对着他看着已经开始发亮的天空。罗玄回头的时候，正看到张着嘴巴的青儿。一个字在喉头百转千回，还是咽了回去。
“我的鞋子。”青儿提醒道。
罗玄却是又给了一双手臂。“回去陪你娘再睡一会。”
青儿轻轻趴在他肩头，那温暖的散发着药香的味道，多年之后依然深刻地留在记忆里。

第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江南春，繁花似锦的扬州古城，持续多日的梅雨刚过，天气放晴透着热。扬州城外，路边落着一角茶馆，幌子上还有雨渍未干。
茶馆里坐着几位赶路歇脚的客人，伙计端出来刚出锅的豆花，解渴解饿。
嗒嗒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前面一匹马上是一位光头男人，身上却是寻常市井穿着，也不知是不是刚还俗的和尚。后面那位是面色稍黑的青年，绑腿一直绑到膝盖，看起来甚是利索。俩人均是三十多岁摸样，看起来像是有急事赶路，没得空停下来喝一碗热豆花了。伙计缩回脑袋，招呼其他客人。
路上还留有前几日下雨积的水洼，马儿走得急，哗啦溅起水渍，坐在茶馆最外面的少年被溅了一身泥水。少年跳起来，看一眼是后面那匹马做的好事，马主人只顾赶路浑然不觉。
“小哥，莫生气，行路人难免有个急事，到里面换下衣服吧。”茶馆伙计见他身上带着包袱，好心劝道。
“不生气，不生气。”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瘦，高，白，但好像是生病的那种白。少年弹了弹衣上灰尘，笑了起来。
伙计正要引他到后面去，突然听到马儿嘶鸣，再看刚经过的跑在后面的那匹马儿突然跪倒在地，马上的青年也要栽倒。那青年在马头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子飞起来，平稳落地。跑在前面的光头男人察觉到同伴出了意外，策马而回。
“六弟，怎么回事？”光头男人问道。
“没事，没事。”被称作六弟的青年答道，抱着双臂斜眼看着茶馆的方向，“正好饿了，去吃点东西。”
“也是，反正不差这点时间。”
二人牵着马向这边过来，伙计热络地向前招呼。空桌还有很多，那青年却是直奔少年这桌来了。
“小兄弟，方不方便啊？”
少年却是拉住了伙计，问：“后面有没有茅厕，我想方便一下。”
青年笑了起来，甚是欢快，一屁股坐下。“看来是非常方便了。”少年不理会，径直拉着伙计去找茅厕了。
待青年喝完了一碗豆花，少年回来了，重坐回刚才的桌子。
“你为什么不趁机走了？”青年好遐问道。
“我为什么要走？”少年反问。
“你打了我的马儿。”青年答道。
“你的马儿溅了我一身。”少年微微侧过身给他看背后一身的泥水。
“它只不过是只**，小兄弟何必跟它一般见识。”
“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也知**就是**，但**的主人不是**吧，连声道歉都没有的吗？”少年嘻嘻笑道，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嘴巴裂了一个很大的弧度。
青年又笑了起来，和刚才的笑明显不一样了。
“六弟，他只是个孩子。”旁边的光头男人说道。
光头男人的话刚落，青年手中的筷子已经飞出去，径直朝着少年面门而来。少年轻轻一跃，跳出了茶馆。
“内力算不错。”青年说着已经欺身过来，拳掌交替，攻击少年的上三盘和下三盘。少年躲得飞快，但真正动起手来却有些稚嫩。
“拳脚功夫太差。”青年一边打一边说道，手上招式变换，想要试探对方的底子。少年在拳脚上势弱，便施展轻功跳来跳去。

青年停了手，意犹未尽的样子。
“四哥，你看他的路数像哪家的？”
那光头男人答道：“有些奇怪，这孩子内力不错，但拳脚着实差了些，想不出哪门哪派是这样教徒弟的。”
“有趣，有趣。”青年拍手叫道。
这时，那少年飞身上了青年的那匹马，大声叫道：“喂，马儿就借我几月吧。”青年也施展轻功追过来，上了光头男人的那匹马，同少年并驾齐驱。
“借你银子倒是可以，马儿可不成。”青年只道这少年是哪家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公子，大概是缺了盘缠，又受不了双脚赶路，才来索匹马儿骑。
青年一伸手正抓住少年后背衣服，一使劲将少年拉到自己马上，少年肚子正对着马背，刚喝的豆花差点要吐出来。
少年大叫：“喂，不带这么玩的，隔夜饭快吐出来了。”
青年也无意捉弄他，慢慢将马儿停了，但还是让他趴在马背上。“小子，我问你，你同东邪有何关系？”
“东邪是什么？”少年斜眼问道。
“那你刚才打我马那一招跟谁学的？”
“我小时候每天在家打核桃，自己跟自己学的。”
“这样我很为难的哟，”青年故意唬他，“看来你隔夜隔夜的饭也要吐出来了。”
“喂，喂，喂——”少年挣扎着大叫，突然又高兴起来，“妹妹，妹妹，快来救我！”
青年抬头，望向茶馆方向，有一个穿鹅黄短衫的小姑娘，正慢悠悠地走过来。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马儿溅了我一身，还欺负我。”
“你为什么欺负我哥哥？”小姑娘问那青年。
青年将少年放下马来，答道：“你哥哥打了我的马儿。”
“你的马儿溅了哥哥一身，你又欺负了哥哥，而哥哥只不过打了你的马儿。”小姑娘说道。
“哦，这样啊……”青年笑了。
“我家六弟性子直，并无恶意，多有得罪，还望两位不要放在心上。”光头男人过来圆场，对那青年道，“莫再耽搁，赶路吧。”
青年挥挥手，向着兄妹二人道，“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