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 陈晏】
这般早春景致，得来是极不易的。日头正好，虫声鸟鸣入耳， 春光泄入室内，一派生机勃勃。
向阳斜倚窗前，料峭寒风“呼”的窜了进来，遍体生寒，不禁裹紧了裘衣，一旁奴儿忙上前闭紧了窗。
须臾，却又兴味索然，拂袖起身，携了奴儿，青裳摇曳，衣裙翻飞，迎着风往御园去。循于宫巷间，乍见玉蕊迎风摇摇欲坠，美眸轻挑，驻步不前，素手扶稳枝桠，
“风雨可摧，命不由己，当真是我见犹怜。”

皇帝
早春时，亭台外柳丝花径还尚有些青涩。阔气的是万顷天光，俯首吻在湖面上，临水微风将浓翠搅在潋滟之中，好一番风烟俱净，水露皆清。栏楯外苔枝缀玉，不知是桃是杏，在微风中颤颤巍巍，抖撒下阵阵落华，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要翻起浪似的，翻滚到湖里，涟漪叠叠，惊起了一对水鹧鸪。皇帝席地坐在轩中，一袭碧色的薄衫愈发显得人形容清癯，骨骼隽爽。黄花梨小几上的竹炉里焚着香片，烟气在却在微风里骀荡开来。皇帝面前摊着书，王守仁所著之传习录，他看得连连皱眉，却依旧时不时提笔作注。他忽而闻得人声，面无颜色地抬了抬眼，一面伸过笔去舔墨，一面隔着阑干放声道：“你可怜它风雨可摧、命不由己，它指不定还可怜你呢！你的命能有多好？没的叫它笑话。”
他这话显然是冲着那女子去说的，然却不正视她一眼，只聚精会神地刮墨。

【淑女 陈晏】
一时闻人声，聆其论命，见偏隅有人影，眸中浮光过，定定看人，从容不迫，
“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天，人岂能与琼苞相提并论。”
入了亭台，目间流光瞥得那传习录，再观他文人墨客样儿，风雅温儒，淡淡一笑，
“阳明先生文笔博大昌达，书法尤通神，足为临池之楷模，”
凝神静气，风声呼啸而过，蹙了柳眉，叹道，
“然…老子曰大道至简，佛说有八万四千法门，心学则两者皆从之，究其根本却不离儒家。奴倒是糊涂了，三者分门别户，各有依归，当真可以如阳明先生所言，并行不悖？”
欠了宫腰楚楚，行礼如仪，声漫漫，
“还望主子爷，指点迷津。”

皇帝
皇帝一面落笔，朱砂色的一排排行楷逐一一丝不苟地写下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面上静得像水，喜怒皆隐，只淡淡说道：“文成公书法乃是以人掩其书，到底是有我之境，不及右军先生以书掩其人。”
他闻了后话，并不急着作答，却一个不慎将笔下一字写错。他皱了皱眉头，将笔搁置在寿山石笔枕上，方才漠然地抬眼向那女子看去。
“这都不懂？文成公不都写了吗？心外无物。他心里头觉得并行不悖，那就并行不悖吧。”

【淑女 陈晏】
春竹绕亭生，打眼周遭一片雅致，施施然拂袖落座，自取茶器，细嗅茶香，闻言落器，凝目在人，笑意不减，
“右军、阳明便如耳目所欲，其为不同，自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乖矣，岂可同日而言之？”
竹壶于旁，徐徐添水，泰然自若，缓缓续来，
“右军先生文采斐然，却是古今之冠，凡论者皆称其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人人皆道，比之文采风流，羲之更重者为服食养性，不乐在朝堂，不为功名利禄所累，便是晋士之气，高昂不堕，王侯不能易，不同凡物，书圣之谓，实至名归……”
碗中水满，水声戛然而止，抬臂端碗，一饮而尽，展颜，朗声一笑，不复惺惺作态，
“奴以为，不过是，志不合，道不同，好山野闲趣，人理之常然罢了。”

皇帝
闻言，皇帝不置可否，暗自将书卷合拢，揉一揉眉心，闭了闭发麻的眼。半晌，他淡淡地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不乐在朝堂？什么又叫做不为功名利禄所累？还连王侯也一连编排上了。”
皇帝说这话时脸上是不显脾气的，但其中分量，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便已然重若千钧。
“山野闲趣，也不是人人都敢好的。那旧时王谢，钟鸣鼎食，自然想怎么好便怎么好，若换了旁人，不过落得个耕植不足以自给。”
他回过眼来，将眼前女子通身扫了一番。皇帝执杯饮了口茶，正色道：“方才你所问，并非无解，道家如药，儒家如粮，佛家则似杂货，哪里只是并行不悖？人生在世，谁能离了这三样？”

【淑女 陈晏】
眉眼横平一扫，抬臂举碗再饮尽，青色广袖垂落，衬着亭外春意浓，颜色稍添几分真，
“诚如主子爷所言，昔年王与谢共天下，他求得山野闲趣又有何难。”
弯了眉眼笑得肆意，揽袖一扫，转而看他，
“东晋一朝，社稷托付，民心安稳，所赖者皆世族簪缨。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足见天子倚重。
话锋一转，唇齿一碰，机锋乍现，字字珠玑，
“王氏中人受天子如此恩荫，日夜所思，更当惟有奉君治国而已。闲居兰亭山野？得君恩至此，不思报国不虑元元，便是与侪无和，与国无益，岂不辜负君恩，枉为王氏子？”
起身离席，俯身一拜，以额触地，
“奴不过以为，德才兼备者当居其位，方才是不负君恩浩荡、众望所托。适才皆为肺腑之言，此番指摘名士，横议诸家，却是放肆了，还乞陛下治罪。”

皇帝
惠风吟吟，日光杲杲，皇帝虽不曾表现，然他兴致还算好，便是那女子惹他写错了字，也未曾言语间加以怪罪。茶盏离了手，他不疾不徐地道：“哪有那么多可怪罪的，起来吧。”
“德才兼备者当居其位？”他将这话琢磨了一番，扬了扬脸，神色依旧是漠然的，“你这是给内阁夏阁老、严大人他们说好话呢？”
“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尚不知德才兼备四字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他顿了顿，终将后话说了出来，“没有谁是真正的德才兼备，有德时便可用之，失德时便黜之。肉食者有德无德，由不得他们自己，谁来当权，也不是看什么君恩浩荡、众望所托，而是为君者的权衡之术，明白吗？”
“朕同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不要妄自揣度朕的意思。”皇帝这话讲得直言不讳，亦不留情面，但他的神色和口吻却很淡然，“你叫什么名字？”

【淑女 陈晏】
心头一震，雪颌低垂，敛了眉目，面上再多掺三分敬，朱唇掀起，伏地再拜，不过须臾心思已是百转，
“夏阁老多年首辅，自是以才器受知于皇爷，怎需奴一个小女子多此一举，皇爷玩笑了。”
由婢搀，抚了广袖，起身，又观察着颜色，斟酌遣词，
“皇爷说的是，要而言之，君授权与之官，用官，以结其忠；罢官，以排异己，所谓君恩，不过是帝王术罢了。”
舒袍恭谨，面目肃然，眉心紧蹙，深表，
“谢皇爷恩，今日谛听圣言，奴获益匪浅。”
听其后话，暗喜，不再迟疑，翠袖拢风，伏低作小，杨了眉，噙了笑，启了唇，悠悠道，
“奴名陈晏，班门弄斧，妄自尊大竟至揣度圣意，乞您权断，赦了奴吧。”

皇帝
皇帝乜眼看她，眼深如潭，不可窥其喜怒，“受益匪浅？你一介深宫女流，这样的益，你获来做什么？”
“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之始，便有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的规矩，嫔嫱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该做之事不曾上心，遑论其它？”他一拂袖，本欲将那茶盏拂下案去，然闻她姓名，便就此打住，“你族中之姊是朕之元后，今日看在她的面子上，便不罚你。”
“但......”皇帝神色一暗，“读书多固然有好处，但深宫禁苑，非是你随意展露锋芒之处。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你族姊若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下去把女诫抄个十遍吧，朕是为了你好。”

【淑女 陈晏】
她扬首，敛了羽睫，瞧着眼前冷眼长伫的人，端言以对，
“皇爷所言甚是，奴乃后宫妃嫱，宜遵后庭法度，今日僭越，却是奴之过错，有错当罚，奴自当认罚。”
愧意攀了眉梢，九分真，一分假，音色愈柔，不见半点儿恼，
“在其位而谋其职，奴明白，该谋的，必是一分不落；不该谋的，也必敬而远之。”
言已至此，不予多话，纳纳颔首，眸掩一抹狡黠，胸中思量顿生，却不显山亦不露水，
“恭送皇爷。”

【淑女 陈晏】
是夜，月色入户，明镜高悬，欣然起行，媵女挑灯，悠游宫道之中。
俄而，便与媵信步于御园，庭中月光似流水，空明澄澈。料峭寒风过，惊起烛火摇曳，远眺四方宫阙，定睛，不自觉间已至坤宁宫。
眸间一抹狡黠，蛾眉一挑，心下已然有了计较，嘴角不经意向上一勾，“太子染恙有两日了…如此，我也好花些时辰，谏慰一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