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寺背傍玉华山,地处许昌之郊,晨钟暮鼓,是个不染尘嚣的清净所在。
这一年,许昌的夏季总有连绵不断的雨,天光摇荡,草木花荫都浸染在一片湿润温柔的薄荷色里,空翠水意,欲沾人衣,打着纸伞路过竹声云影之间,像做了个碧青色的长梦。
再转回九云寺,这里却有个有趣的事情。
九云寺的僧人个个都甚有情致,这样的雨天,梵唱香影,古阁仙音,闲来无事,僧人们每每对弈品箫,看花读经,亦或是带着自己饲的玄龟朱鹤,黄犬白猫,在屋檐下坐禅,整个人沉默在夏日的雨中。
说起这个,九云寺的僧人们是喜欢养这些的,他们饲宠的这些活物大多是身有残疾或者无家可归,这是积德,也是消遣。说来也怪,想是九云寺风水灵气的缘故,这些活物大多都很通人性,十分灵透。
其中,有位法号叫做澄空的行脚僧,本是暂时在这里修持,不过也受九云寺中风气所感,他也养了只小小的白狐狸。
“这只狐狸笨的很。”
听别人问起他的狐狸,澄空一边扫着落叶,一边摇头。
“怎么笨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狐狸正在茉莉花丛里头快活的打滚,滚了一身的草屑,雪绒绒的蓬松尾巴也脏呼呼的,它抬起头看着澄空,黑晶晶的眸子一眨一眨,仿佛有话要说。
澄空是去年秋天,在寺门口捡到这只小狐狸的,眼前的小狐狸卷着尾巴,无比乖巧的蹲在寺门口,年纪这么小,又无家可归。澄空一看就起了恻隐之心,便把它抱了回来,收养在九云寺中。
监寺的猫咪会叼鞋过来,烧火僧的鹤会翩然起舞,可是澄空的这只小白狐,除了每天在花丛里打滚儿,扑蝴蝶弄的一身灰,放饭的时候,蹿的比藏经阁僧人养的大黄狗跑的还快,别的什么都不会,实在没什么慧根。
澄空也曾经很用心的教这只小狐狸,或许有一天它会变聪明的吧?可是事与愿违,小狐狸仍旧蠢蠢的我行我素,最后澄空只好无奈的放弃了,也许这只狐狸本来就那么呆,跟只小狗儿似的,真真白长了一副狐狸的样子。
据说狐狸都会变成人形来报恩,不过小狐狸这样傻,澄空也不指望它会变成什么来报答自己。
狐狸每天都会玩的一身灰,到了晚上才肯乖乖回窝蹲着,仿佛怎么也闲不住,至于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澄空觉得给它洗澡实在是麻烦了点。
尽管如此,澄空还是用心的养着小狐狸,傻归傻,麻烦归麻烦,只要不闯祸就可以了。
可惜澄空高兴的太早了。
这一天早上,狐狸闯进佛殿,打翻了供桌,佛菩萨面前的贡品散落一地,藏经阁门前晒了一堆佛经,也被小狐狸通通踩上了黑乎乎的爪印,后园里的茉莉花被踩倒了一大片。等澄空找到小狐狸的时候,它正埋头在水缸里,蓬松松的雪白尾巴在外头扑腾着,看来是为了喝水,最后反而挂在水缸上头下不来。澄空一见,不由火冒三丈,他挽起衣袖伸出手,气冲冲的把小狐狸从水缸边捞了出来,被澄空捞出来的小狐狸大半个身子湿淋淋的,还眨巴着一双黑莹莹的大眼睛,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来!”
澄空更生气了,下定决心要惩罚它一番,他转身去柴房拿来一根铁链,朝狐狸哗啦啦的晃动着。
小狐狸呜了一声,歪歪头。
澄空一狠心,不由分说抱过小狐狸,就用铁链圈住它的脖子,把狐狸拴到了回廊下。
“你今天就老老实实的待着,别再闯祸了!晚上我再放你回去!”说完,澄空一甩袖子,就去佛堂念经去了。
狐狸蹦哒了几下,才发现自己根本甩不脱这根铁链,只好放弃。闷闷的耷拉了耳朵,垂下头,晃着大尾巴。
风轻轻,云悠悠,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呜。”
——
等澄空回来之后,却发现小狐狸不见了。
小狐狸和铁链一起不见了,所以肯定是有别人把它牵走的。它自己能去哪儿呢?澄空急了,便四处寻找,最后还是在惠风阁扫地的小僧人对他说,狐狸被最近经常来和住持下棋的一位客人牵到后院去了。
澄空急忙赶到后院,在一片离披缤纷的蔷薇花影紫竹翠荫中,果然看见了小狐狸,小白狐四脚朝天,正在一位官家打扮的大人身旁滚来滚去,那个人时不时摸摸小白狐的大尾巴和柔软的绒毛,搔搔它的痒,小狐狸懒洋洋眯着眼,偶尔舔舔这位大人的手心,看起来很是享受。
澄空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看了一会,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向那人双手合十一礼。
“阿弥陀佛。”
那人起身,也向澄空回了一礼。
“大师。”
小白狐蹲在原地,爪子扒着淡白的茉莉花朵,舔舐着香甜的花蕊。
澄空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微微吃了一惊,那是个望之甚是清贵沉稳的中年男人,一身玄色大袖锦衣,袖口和衣摆滚着云纹,剑光般的丝线繁复交织,蜿蜒而华贵,他站在一片轻白红香之中,变作一笔沉默厚重的墨色。
他和澄空一道,穿过花香氤氲,莺啼宛转的庭院。
“这是大师的白狐。”
小狐狸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轻快的小跑着。
“对,给刘檀越添麻烦了。”
那人按资排辈,原来是当今天子新认得的皇叔,刘备,刘玄德。
“大师的狐狸很可爱。”刘备回过眸去,看了正在满地乱跑的小白狐一眼,说道。
“檀越真是谬赞了。”澄空无奈的摆了摆手,“住持此时大概正在禅房。”
刘备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九云寺的夏花开的烂漫而美好。
刘备并非对全然因为对九云寺这个地方有兴趣,可又不得不有。
兴趣,许昌是个尤为特殊的所在,他在这里,时时刻刻面对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腥荆棘,因此他不得不避开成为众矢之的的所有可能性,所以这么说的话,九云寺于他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地方。
刘备在禅房和住持叙话,狐狸呆呆坐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
它大概是在等着谁。
……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备站起身来,“住持不必送了。”
“檀越请便。”住持并不多话,仍旧坐下,刘备颔首,转身走了出去,博山炉里的檀香烟气浅淡。
狐狸正静静蹲在朱色的屋檐下。
刘备走了出来。
狐狸马上跟了上去。
刘备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小白狐,后者立刻停了下来,乖乖的趴在原地,蓬松的尾巴害臊似的遮住了面孔。
刘备不由失笑,却突然起了促狭之心,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小狐狸的头,狐狸小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让他们都等在山下了,如今没人送我,不如,你来送送我吧。”
“呜!”
小白狐一下子来了精神,欢快的爬起来,跟随着刘备的脚步。
粉白藕荷的蝴蝶飞过来,这次小狐狸没有跳起来扑蝴蝶。
路边开着一丛又一丛的碧竹子,柔蓝细碎的花朵摇曳轻盈,小狐狸也没有跑过去舔舔嫩黄的花蕊。
它只是安静的跟在刘备身后,亦步亦趋,一直把刘备送出九云寺的寺门。
绿荫若织,飞檐上铃铛被夏日的轻风,吹的浅浅响,一声又一声,叮铃铃,叮铃铃。
“回去罢。”
刘备出了寺门,回过头向小狐狸挥了挥手,笑意温厚,“快去吧。”
小狐狸听他的话,不再跟着他,只是目送着刘备顺着山路越走越远,身影在深夏的天光里,明明灭灭。直到看不见了,它却还站在寺门口,望着刘备走掉的方向,小狐狸黑晶晶的眸子静静地,一眨一眨。
再后来,刘备经常来九云寺,小白狐也经常粘着他不走。
澄空拍了拍小白狐的头,半真半假的斥它,“去。”
“无妨。”刘备面对着小狐狸的时候,仍然是笑着的,他端坐在蒲花纹的青色绣茵上,宽大的玄锦广袖垂落下来,整个人在博山炉温润馥郁的香云里。看似十分安详,亦像君子手中,待时而发的湛卢之剑。
一人一狐。
澄空远远的看着,这毕竟是自己养的小狐狸,突然跟别人这么亲近,难免会郁闷些。但是澄空很快也就释然了,世间万物有聚有散,如今平静下的暗流已然涌动不止,澄空游方四处,也不会呆在九云寺太久了,他不可能带着一只年幼的小狐。再说,这只狐狸也挺笨,刘备既然肯替他照看它,也少了澄空一桩心事。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的过去,不疾不徐。
“也不知这九云寺是个怎样的所在,竟让玄德这般流连忘返。”
这日,曹操亲自来望刘备,二人并辔行至山间郊野,侍卫未得命令,不敢上前惊扰,便在不远处驱马随行,曹操大概刚从猎场回来,背上还挂着一柄雕羽描金的硬弓,在夕照之下,折射出了斑驳朦胧的华彩。
“也并没有什么,只是佛寺寂静,图个心平气和,周身清净而已。”刘备在高处勒住了马,逆着光看去,他像是在看曹操,波澜不惊的双眼却分明越过了他,去望向更远的远方,曹操看不分明,只听他笑道,“明公若是有兴致,也可常来此处与我下盘棋。”
柳枝拂过浅水,转眼即是清秋,万物收藏。
“我倒是有此心,奈何近日公事繁杂,实在不得清闲,眼下是脱不开身的,异日必当赴约。”眼见夕阳将去,曹操便不再往前走,先刘备一步调转了马头,他本想再思量着说些什么,喉头却一滞,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抹飞快窜出去的白光,他立即住了口,飞快的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只听铮的一声,箭便如电光一般,无可回转的射将出去。
小狐狸在傍晚时分出去转悠,却误打误撞的遇见了刘备,就一路静悄悄的跟了过来。小心翼翼的跟了大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回九云寺了,又不想被刘备瞧见,小狐狸撒开四爪就要离去,却不曾想自己早已落入曹操鹰隼似锐利的眼里。
“嗖”的一下,长箭正射中了小狐狸的腿,小狐狸嗷呜几声,爪子软绵绵的蜷缩,血汨汨的从雪白的软毛儿间流出来。
马蹄声渐近,再然后,小狐狸就被下马的曹操拎了起来,又重重的摔到地上去。
痛……
小白狐踢了踢爪子,有气无力的挣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