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是我头一回踏进昭仁公主府，君璧与这位公主殿下成亲时，我尚在孝期，后来兵部公务繁多，他府上又有位正怀着身孕的女眷，登门拜访一事，也就暂且搁置。
牵着宁远的手跟在门房身后穿过重重回廊，他人小，腿短，又正是六月热起来的天，眼角余光瞥他一眼，就瞧见额角已经渗了细密汗珠——嗯...单看这府邸气派，当今圣人最疼爱这位长女的说法，可真是没掺半点水分——脚步一顿，门房回头看过来时，已经弯腰一把把宁远捞怀里抱起来了，面不改色的冲那小厮抬了抬下颌。
“小孩个头矮，看不到院里花花草草要闹的。你们驸马呢？”

虽然，我，真的，很不想，用…有如一个二傻子…来形容眼前的表弟。
“瞧把你乐的，外头有点东西，你找人去归拢归拢，那都是给我小侄女的，你可不许没了。”
我已经差不多要忘了宁远刚出生时自己的心情了，那时宁远他娘产后血崩，产婆抱着他给我看了一眼，我就匆忙进去见崔卢氏了，他娘弥留之际，嘱咐我照顾好他，又嘱咐他照顾好我，我答应了，至于他，——那么个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崽子，能知道啥呢。
后来再想起来，约摸第一反应是皱巴巴的跟个小丑猴似的，——是真丑，这要是个闺女，说不准我也跟表弟似的怎么看都能觉得好看，可谁让他是个小子呢，得亏也就是后来长开了，白嫩嫩的跟玉娃娃一样，这才讨喜多了。
低头看一眼眼下已经长得粉雕玉琢的崔令章小郎君，牵唇露个笑模样出来，摸了把他脑袋。
“来，宁远，跟你小表妹打个招呼。”

（ 我不想靠近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奶腥味儿的小孩儿，万一她尿了怎么办，溅我一身怎么办。可我更讨厌父亲动不动就要摸我的头，再摸我可能会长不高。从他魔爪里嗖地一下窜出去，在表叔蹲下身介绍怀里这个叫谢霈霈时，踮起脚尖飞快的瞟了一眼。 ）
“ 真丑。 ”
（ 冷着一张小脸，唇边轻描淡写的飘出两个字。是真的丑，我没撒谎，皱巴巴的，小老头子似的，我都没忍心去看另一个。 ）
（ 自顾自的走到一旁，伸手去拿婢女端上来的橘子。 ）

尽管我儿子说了句大实话——我崔家往上数三辈都没他这么…也不知是随了谁——偏头冲表弟无奈一耸肩，分明是个“你看，这是你大侄子说你闺女丑，是你大侄子说的”的意思。
目光自鼻翼边上斜斜的扫下去，自眼角瞥一眼溜到旁边的混小子，又把视线落回襁褓里的小娃娃身上，约摸是听到她表哥嫌弃她丑了，原本乖乖睡觉的小孩儿蹬着腿就开始哭。
“这是你把她抱的不舒坦吧，伯父抱抱。这个叫霈霈那个叫杳杳？你跟那位殿下取名可真随意。”
手法娴熟的从君璧怀里把小孩襁褓接过来。大约是年幼失母的缘故，宁远小时候特别能哭，谁抱都不管用，落我怀里就止了啼。那时我尚为苏州刺史，白日忙完公务，夜里就得抱着他，一起先乳母把他往我怀里放，拿不成团的小小一个，我手脚都僵的不知如何摆弄，后来也就慢慢熟练了。
可惜，如今长大了能跑会跳知道不哭了，还不让人抱了，小白眼狼。
“别光顾着吃，宁远，趁着你表叔在，自己挑一个回去给你当媳妇呗，他指定不能不给。”

（ 婴孩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前厅里回响，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自顾自的剥橘子吃橘子。一个还没吃完，就听见父亲的话——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
（ 只一瞬的停顿，而后慢慢将叼在嘴上的橘瓣嚼碎咽下，看看站在一旁不置可否的表叔，又望了望一左一右两只小小的襁褓。 ）
“ 我难道不是父亲亲生的吗？为什么要祸害我。 ”
（ 这皱巴巴又红彤彤的小孩儿，活像只猴，哭起来更丑了，脸都揉成一团。 ）

让宁远挑媳妇这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崔谢两家能有今天这等亲密关系，世家门阀之间的利益纠葛是一，而作为其产物的世代姻亲，也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原本阿韫与君璧的事，两家是乐见其成的，没奈何，一个尚了公主孩子都抱怀里了，一个待嫁东宫，这话，以后是不能再提了，眼下谢家表哥与兄长膝下并无合适子嗣，不出意外的话——
视线在小小年纪非要面无表情的小子脸上打个转，又挪到那俩襁褓里瞧了眼——我的傻儿子哦，现在你不选，以后就是你爹跟你表叔随便挑一个了——唇角勾了勾，很好的收敛起了眼底神色。
“橘子好吃吗。”

“这就要看你表叔面子够不够大了。”
话是跟宁远说的，眼风却瞟向君璧，不过他眼下怕是没空打什么机锋，真不知若是朝中同僚瞧见往日的谢狐狸谢二郞如今抱着闺女傻乐的模样，是何想法。
夏日天儿热，让婢子给宁远弄了点甜汤，省的橘子吃多了倒牙，又跟君璧陆陆续续说了点别的，眼角余光时不时的瞥向宁远。
小孩儿没耐心是常事，或者说，宁远已经属于三岁小孩里头最有耐心的一波了——既不像郑侍郎家的大孙子会拖着鼻涕泡哭鼻子，也不像王司直的小儿子爱拿尿裤子来打断长辈们的交谈——所以总要礼尚往来一下。
“一会回去，给你买串巷口的糖葫芦？”

（ 常到崔府拜访的官员中，不乏带着孩子的，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大人们总是乐意将我们凑到一块——美其名曰交流感情，其实我不太喜欢和他们一起玩。要么脏兮兮的一把鼻涕，要么一言不合嘴一张就开始哇哇大哭。 ）
（ 我宁愿这样一个人待着，虽然如今尚未到去青山书院读书的年纪，可父亲有时间便会教我认字写字，也学了些皮毛。 ）
（ 听他询问，摇了摇头抛下橘子不吃了，跳起来坐在椅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 ）
“ 父亲，要不然您给我找个会照顾小孩的继母吧，照您这样，糖葫芦甜汤的喂，我可能会不长个子。 ”

“......”
听说他娘三岁的时候，还是个整天抱着泰山大人腿不撒手的糯米团子，至于我，三岁的时候，大约也是老老实实跟在祖父身边写字，——所以这孩子到底随了谁？？
要知道，不知多少高门世家或是有意攀附之辈，想把自家女儿妹妹的嫁进门来做续弦，都被我给推了，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这个长得还不到人小腿高的萝卜头。
抿了抿唇，弯腰低头看他，晓之以理。
“...你表叔三岁的时候，也是整天糖葫芦甜汤的。”

“ 先说好，不要萧正丞的妹妹，也不要于尚书的小女儿。 ”
（ 这俩经常到府拜访，就差拿着他们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来合了，还暗地里拿糕点贿赂过我——糕点我吃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 姑姑出嫁前，我听她同祖母聊天，要给您在殿中省或者尚药局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官娘子。 ”
（ 至于他妄图拿表叔转移话题的招数，我早就习以为常的忽略掉了，反正他最擅长插科打诨了——这是祖父的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