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被掳妇女的结局
明末清初乱世中的季文兰,激发了朝鲜士大夫的炽热情怀和无数猜想。真实历史中的季文兰们,生活际遇如何?结局又是怎样?
(1)湖南祁阳秀才郑翀女 字进士刘某子,顺治十年被掳,十一年夏入京,流落北里,被卖为娼,遇熊希周“赎以百金”[1]为侍妾。
(2)江南金坛周钟女 周钟,字介生,江南金坛人,复社著名士子。其女“为旗下所得”,流入北京人市。齐人张四教(钦之)道见其“号哭悲切动人”,询知为周钟女,念“介生文人,子女零落,测然。谋赎之,呼其主,与六十金”得之,车载以行,外任山西提学。初犹视之为夫人女,不意有异,一日作书倦于握笔,女侍侧,见之请代书,始知其能好书,“自是酬应书疏悉出其手”。后四教调甘肃任,妻病惮行,劝纳此女,四教尚意终当择配,“以不负当日义举。不意女且自请为妾”,定情之夕遂成孕,产一子,“可五六岁,眉目如画,幼能了了”,而周女产子后未久即逝。[2]张四教,字道一,号芹沚,山东莱芜人,年四十余成进士,任兵部督捕司主事、车驾司员外郎,顺治六年七月升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提学道,“以不能事权贵罢归”,卒年九十三。[3] 张四教是顺治三年进士[4],买得周女当即顺治六年。
(3)江西涂氏映征次女 王小韩之妻,“兵乱之都,熊雪堂少宰解骖赎之”。熊文举,明崇祯四年进士、吏部郎中、清吏部右侍郎,以物易物赎出王小韩妻,寄养于江西同乡、明天启二年进士、光禄寺少卿、清兵部右侍郎李元鼎家。数月后,小韩请人迎归,该女恋恋不舍,李元鼎以六诗“以当折柳”,其三、四曰:啮雪餐膻(毛旁)苦自持,谁怜弱息委燕支。青青柳色仍如旧,寄与韩郎知不知。共羡山公古道稀,黄金解尽出重围。丰城剑合珠还浦,故国文姬此日归。[5]熊文举、李元鼎分别在顺治二三年间以谏言和荐举被罢职,到顺治帝亲政之后才重返朝堂。赎小韩妻事当不出顺治年间。
(4)昆山著姓李氏妇 被掳,入清闽浙总督张存仁家,“以配逢人陈某。甚洽。存仁卒,妇念前子不置,值我俑书者邮一家问,已李氏子来求赎,张夫人不许,陈氏跽恳云:彼大家,奴辈安敢锢之。张夫人允放。李氏子私贻陈某缯一,陈某加以三端,具簪铒,时妇年三十八,容止楚楚。濒行约异时见枉。陈某曰:某大姓,安可再辱?其服义如此。”[6]此乃翰林院编修朱之锡所述事,时为顺治九年。
(5)江西南昌徐氏女 为军士所获,“双腓间伏两匕首,光芒射人”,兵献之将,将不敢纳,还之兵,凡三易主,后一兵挟之归京师。顺治六年,邯郸进士刘之琦出任南直隶太平府推官,于京师西华门外人市买得,遂为刘之琦侍妾,后得返家团聚。[7]
(6)江南华亭殷之辂妻 为徐文贞孙女。殷之辂,字元素,以贡生授中书舍人,为弘光朝兵部车驾司主事,性忠烈,慷慨好施,养士常数百,与夏允彝、陈子龙深相结,顺治四年,因预吴胜兆通海事遇难[8]。一门兄弟,被祸尤惨。其子日旉,弟之琏、从弟葵,从侄璋、锺俱死,妻被掳入燕,子“鸿逵走千里访之,遇乔生,述所居相近有似其母者,鸿逵徙跣往,竟见母,奉以归”[9],颇具传奇色彩。
(7)湖广军中被掳女庆姑 产子旗下,主家为正白旗费扬古佐领下乌色。康熙二十年(1681)十月,据清总管内务府题本:“十三日准会计司来文,给在兆祥所之阿哥喂奶,业已选取德依佐领下护军刀万之妻。为给其妻子喂奶,买得正白旗费扬古佐领下乌色家内自湖广军中带来之妇庆姑,带去银七十四两。”[1]内务府以银七十四两买得庆姑,送至刀万家,喂养其子,而刀万妻则被选入宫廷,负责喂养皇子阿哥,而庆姑所生子如何喂养,则无人知晓。
(8))浙江诸暨陈氏女 年甫18,“国初浙东乱时,为杭镇拔什库所得,鬻与银工。逼之,坚不肯从。杭人朱胆生尚御,郭宗臣创义,醵金赎难民。知女之义,赎之。方至,忽友人某赎一童子,问之,即其夫也。翼日,赎一妪至,乃其母也。继又赎一妪至,乃其姑也。有两翁觅妻,踉跄而至门,即其父及翁也。两家骨肉,一时完聚,遂合卺结装而归之。此较李笠翁《巧团圆》更奇,莫谓天下无异事也。”[2]此事太过奇巧,至道光年间,浙江钱塘举人、官至内阁中书的梁绍壬仍津津乐道。与此相似,山西大同洪洞县一对母女,“俱为旗丁所掠而相失”,母先被京师卖水汉赵逊买自人市,取下头巾一看,头发已经花白,逊遂认妪为母。妪感逊之忠厚,取衣边藏珠,使逊另买新妇,数日后,逊得一少女归,入门见妪相抱痛哭,乃妪女也,母女传奇般得到团聚。[3]或许是同一事的不同版本,但清初被掳妇女既众,难免出现情节类似的传奇事件。
(9)江南常州江阴徐氏妇 本姓黄,“顺治乙酉年十六,归徐氏,子甫月余,大兵围城,游骑掠山中,执妇去,为白旗拔什库某妻,举一子,某复从军出,时舅早殁,惟一姑在,妇念故夫甚切……乃剃发结辫变男子妆,挟弓矢佩刀,策马出都渡江抵家……直前抱夫痛哭曰:妾非他,乃君被掳妇黄氏也,具述易妆巧脱,夫大惊喜,复好如初。”[4] 此徐门黄氏颇具胆识,敢于寻找机会,只身闯荡江湖,终得平安归乡。
(10)广平邯郸田氏妇 崇祯十四年,“边事久坏,游骑至邯郸”,邑东有田生者,孀母秦氏与妇某氏同居,妇被二卒挟去。“迨清顺治三年,有客轻裘暖帽,白面无髹髭,望田氏庐,肩囊径入。时生再娶又亡,尚未续。趋视之,客则左抱其女,右拥其母,号啕大恸矣。见生至,曰:顿忘我耶?熟视之,则某氏也。因言被掳后配一人,忍辱数年,今乘其外出,乃得改装束也。遂复完聚,生二子六孙。晚年因其子踤挞之曰:耽活讵玷门户耶!氏疑其讥己,遂自缢。邑孝廉张养奎为作珠还记。”[5]田氏经历颇类江阴徐氏,早于明末即被掳掠边外,清初寻机归里,晚年却因不堪回首之往事而自缢身亡。
(11)浙江天台王琴娘 顺治三年十一月,江南丹徒县甘露寺有一妇人死于杨公祠内。僧启其户,见壁上炭书数行云:“妾赤城弱质也。姓王,小字琴娘。于归三月,忽遭难端。匝地鼓鼙,拥之北上,悲门外即是天涯,恸生离更难死别,历吴渡淮,欲死无所。幸而琵琶击碎,得脱虎口潜逃,破面毁形,蒙垢废[晦迹,昼乞穷途,夜伏青草,吞声背泣,生恐人知。托流水之漂花,以来京口,偶登北固,江山满目,不觉涕泣如狂。忆昔爹妈,空劳魂梦,良人天远,村殁何知?一时顾影自怜,则花容尽毁于风尘,衣衫全属于泥涂矣。此夕此心,如焚如刺。回首雁峰,何年得到!惟思游魂带血,夜化啼鹃,又恐不解南归家乡信远,因为短吟数绝,泣书壁间,倘得仁慈德士,传其言于妾家,亦足以达孤亲云尔。 梦里回家拜阿娘,相逢泣诉泪千行。窗前绿树依然在,那得看来不断肠。 衣片鞋帮本委泥,千辛万苦有谁知?几回僻处低头看,独自伤心独自啼。 目断天台旅雁长,青山绿水杳茫茫。不知憔悴中途死,魂梦何时返故乡![6]王琴娘,浙江台州女子,被清军所掳,从淮上逃归江东,却以力尽心碎亡于长江岸边。
(12)扬州储遵妻林氏 顺治二年四月,清军攻打扬州,城破后屠城十日。有一林姓妇女,丈夫储遵被杀,自己被正白旗清兵所掳,五月带到省城南京,腊月又被带往荆州,次年五月回到南京,遇到表兄闵奉山,向满洲营中赎出,送到李华宇的船上。因表兄病故,李华宇要林氏做妾,林氏不允逃出,被盘获。经江都县丞、江宁知府、通判两级地方官审定,林氏既“经亲属用价赎出”,“已非满洲人口”,欲将林氏交江都原籍发落,但出城时为“满洲营盘阻”,认出林氏“两耳已照满洲式穿眼”,故被扣留,押送公衙门,以“满洲走失人口”,“仍归满洲营,听满汉提督发落”[7],又将开始一轮新的磨难。这些难女的背后,都隐含诸多命运相似的姊妹身影。
综观诸女结局,最上者得以重返故里,更难得是破镜重圆。如江西涂映征女、昆山李氏妇、华亭殷之辂妻、浙江诸暨陈氏女、江阴徐氏妇及邯郸田氏妇等,似乎不在少数。但必须指出的是,这是史料过于集中引起的错觉。以上事例,都具有相当的特殊性,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故被特别记录以彰青史。更多的,应该是那些没有留下姓名而被磨灭的女性。这是些幸运者,各有不同凡响的离奇际遇,或遇有力拯救者,如熊雪堂、李石园之于涂氏女;或遇后配之夫有义行,如逢工陈某之于昆山李氏妇;或女子本人有超常智勇,如邯郸田氏、江阴徐氏等,以小脚女子却“剃发结辫变男子妆”,还具备挟弓佩刀、策马渡江的本领,实非寻常女子可为。但,即使是这些幸运者,心灵创伤也难以愈合。如邯郸田氏,千辛万苦返回家园,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也因不堪忍受失节的指责而自缢。对江阴徐氏来说,其留在白旗下的儿子,何尝不是心头至痛?
其次是流入他乡为侍妾。千金赎还蔡文姬的曹孟德不是没有。中国士大夫对这些被掳女子,绝大多数也深抱同情,解骖赎归之事,每每见诸史籍。这些被赎买的女子,流入汉人家庭,或许也存在各种问题,如与丈夫年龄差异过大,与丈夫原配的矛盾等等,但相比于流落北里或沦为奴婢的其他女性,至少还能生活无虞。况且若女子本人性情、才学出色,更能赢得丈夫宠爱,一如金坛周钟女,也是不错的归宿,重返故里从情理上说也非难事。
再次是被辗转贩卖,流入娼家北里,卖笑为生。如施闰章《长安狭邪行》所描写的,心摧肠断还要强作欢颜的女子:
长安城中多狭邪,千树万树桃李花。花间半住青楼女,门外争过白鼻騧。朝朝远逐繁华子,学弄琵琶惜纤指。借问君家旧阿谁?低头泪落金樽里。妾家江南全盛时,花溪画阁香风吹。牙签幼读班姬诫,彤管娇吟左女诗。阿母怜儿愁远嫁,比舍崔卢结姻娅。弱体难胜罗绮衣,羞人不上秋千架。争夸十五正盈盈,一夜江城满甲兵。雨泪驼来细马上,蛾眉早籍教坊名。青袍白马多南客,但听乡音暗呜咽。田园骨肉今有无,身辱何人惜离别。侯王列第喧笙竽,霓裳翠袖舞氍毺。分绝将军沙叱利,生憎倚势霍家奴。御沟岁岁春风起,燕子双双寻故垒。心摧肠断为谁欢?悔别家乡身不死。
坐中叹息愁四筵,谁将红粉换金钱?押衙不见倾城老,芳草长悲蓟北天![1]这些被迫为娼的女子大都籍属江南,或扬州、南昌,或湖广、闽粤,象彭而述所记的傅氏女,能留下姓氏已是难得,更多的是零落成泥染作尘,终被雨打风吹去。
以上三种结局,固然悲喜不同,但均由旗家卖出而起。那么,作为战利品进入旗人家庭或王府宫廷的女性也当不在少数,可视为第四种结局。但必须考虑到,她们只是地位低下的奴婢,充当苦工或**。如丁耀亢所作《西湖扇传奇》中,钱塘闺秀宋湘仙被娄室将军带回府中。此将军虽曾攻围陷阵,但大蟒怕蜈蚣,第二十二出《妒贞》写道:“见了奶奶就有些战兢兢的,偏是回不出话来”,强悍的夫人发现其偷藏宋蕙湘后,怒不可遏,河东狮吼,一发不可收拾:“**,你白日里挑水拾粪,夜里舂米洗浆,休想轻轻把你放过。你要死时,一领芦席将你抛送野外便了。烧柴吹火,休依热锅,打浆挑水,休寻近河。将你肉来喂鹰,骨来喂狗,还将你娇娆嫩骨轻轻锉!我将你这**折磨死了,看老臊狗怎么样!”活脱脱一幅惧内满将和受难汉女的写真图。西湖歌女宋娟娟则被“赏赐功臣,为官家纺织”。第二十出《悲扇》中,有老旦劝言:“我们俱是落难之人,在此织机就是侥幸了!还有多少配在军中,或是担水挨磨,拾粪牧羊的死了多少!我闻知皇姑寺元宵作道场,明日我带你去随喜一番。”余生只能将宗教当成救命草。宋蕙湘的生命力是否足够强壮,能经得起将军夫人长久的折磨?至能母以子贵而安享富贵的旗下汉女恐怕更是寥若晨星,而类似为“官家纺织”的宋娟娟们,也多半将在劳苦中凋零飘落,象扬州林氏那样逃走又被捉回的呢,只会更惨。总之,旗家终究不是汉女易居之地。
像台州王琴娘那样,既未能回乡见到爹娘,又没有他乡遇到知故,憔悴身亡的则是第五种结局。
遭遇历史暴力的女性,生活际遇当以悲惨概之。朝鲜士大夫固有百年不绝的悱恻缠绵,中国士大夫实际上也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