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翰林注《大学》为人弹劾的一年，是杨亭为奸人所害大难不死的一年，也是曹贞吉《留客住》唱遍京师的一年。“空祠废驿，便征衫湿尽，马蹄难驻”，自曹贞吉词中的风雨声之后，京城的雨水也较往年霑足，夜夜都有雨珠敲打着屋瓦，有雨线落在布满枯荷的水面。目光穿过被雨水湿透的交叠的树影，便是秋雨黄昏里黛色的古都。 ）
（ 而无论窗外是索寞秋风，还是江湖夜雨，入得室内，便可以潇洒地将这凄清场面置若罔闻。室内正中有七八侍婢，皆着翠色衣衫，用温婉的吴语唱着“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

（外头几多风雨，昏昏暗暗的天空看的人实在是不太舒坦。在屋内昏昏睡了两日，听府里的丫头们说起府里有几位新来的年轻侍婢女擅歌艺，前儿还逗了老太太开心，一时动了心思，叫人将她们唤过来，也唱些小曲儿来听听。）
（卧在榻上，裹上单被，以手支颐，又闻人来。）嫂嫂——
（连忙下榻去迎。）

（ 春风向来多情，更温婉如一众侍婢口中细润圆转的吴语，无论天际的雨云如何低垂，待它们液化成露、抵达人间之时，也始终是杨柳风中温柔的银丝。但如今一年业已过半，多情的春风早已被秋风替代，原本温柔恬静的嘉澍，也成了凄凄的鬼雨。而在这一庭雨声之间，一切对白也都被掩盖得恰到好处，唯有柔情的歌声尚能穿透跳珠声与厚厚的雨云，一直飘入疲倦的耳中。 ）
（ 其时雨势更见急促，身后小楠持伞侍立，一把纸伞堪堪遮住了满天凄风苦雨。待穿过中庭，便见孟冬来迎，先行示意其不必见礼，又续问一句道。 ）
歌舞热闹至此，是府上有客？

（吴侬软语听得多了，又总是养在屋里，也模糊了时候季节，着单衣，鞋袜穿的有些急促，待出了屋子，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才想起此时早就过了春暖花开的时候。青檀见状，忙又拿来披风为我披上。再迎来人，已至中庭。与她笑道）难得来一次，您不就是贵客么？
（侧身请她往屋内去。）唱曲的是府内的人，多擅苏吴调，您想听什么，尽管说。

（ 自秋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漏下来开始，庭中便遍布阴森森的寒意，因秋意迫人，此刻与孟冬寒暄数句，两人便一同入了室内。室内灯火温暖，与黑漆漆、湿漓漓的庭院俨然是两个世界，就坐之际，依旧循着往日旧习，不着痕迹地将此间诸人诸物收入眸中。 ）
（ 待看到眼前着翠色衣衫款款行礼的数名侍婢，蓦地又想起近十载之前与她在梨园的一次相会，彼时我与她尚不算熟稔，当日评的是于忠肃还是王阳明也早已忘却，只是此后每遭请金府班过府唱堂会，邀请各府命妇的帖子也总往贝勒府递一张。 ）
苏吴调温婉动人，情意缠绵，细腻婉转。（眸光自数目翠衣侍婢身上一一掠过，又复看向孟冬，续一句道）她们可通晓南戏？

（待入得屋内，比外头暖和许多，解下披风又坐榻上，过了好一会儿手脚才又重新暖起来。对南戏虽有耳闻，今日也只是头一次唤她们过来，因此得她一问，先侧头去看青檀神色——她应当知晓。见她神色如常，心里也有了底）应当是会一些的。
（说来也是因为她，自己才对这些有了兴趣。又略略思量南戏有名的曲目）您想听什么？

明人魏良辅闭门十年，度出清丽圆美的昆山水磨腔，气无烟火，清峻温润，尽洗乖声，以其流丽荡人得南戏真意。看她们不过二八妙龄的少女，有此一技之长，也是不同凡响了。
（ 待她向来和善，笑意也愈见宽裕温柔。听她回问，若有所思地一凝神，便定了主意。 ）
秋意寂寥，便唱段喜庆点儿的，李玉的《永团圆》如何？

本是府内人去外头请来为老太太贺寿的，看的是一番心意，也不知他们怎么寻到这么有趣的姑娘。
（京城里头有趣的不少，但总不及这些往日少见的。方才已将有名的曲目在心头过了一遍，原以为她会点“赵贞女蔡二郎”这类曲目，结果自己又猜错了。点点头，又示意那些少女开唱。曲调悠悠，也衬得屋内与屋外更加不同。）

学戏需下苦功，能学成便非易事。
（ 窗外雨声未休，反而愈见喧嚷，昆笛琵琶与翠衣侍婢口中翻覆唱念的团圆之声再响，也遮不住庭中淋漓凄楚的暮雨。而正因这一场秋雨，在美满团栾的故事里，我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兄长存孝那一封家信。数载未见，不知他如今境遇如何，而在那一封家信之中，虽然字字圆满，句句妥帖，也只见得满纸憔悴孤独，恰如信中煞尾那一句“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 ）
（ 想至此处，眸光复移向暮雨潇潇的窗外，只觉今生虽有鸯枕情梦，但此身仍如浮萍一般，最难得的竟是“团圆”二字，而身畔女子此刻心中之所感所憾，想必也大致相同。 ）
（ 满目荒凉谁可语？唯见西风吹老丹枫树。 ）

（对她所说之话十分认同。听这一曲团圆，到末尾却想起了前尘往事，我也并非全部忘记了。贝勒府中事还历历在目，大概这一辈子，自己是求不得团圆了。阴阳相隔，是最不能逾越的界限。一时默默无言，看向窗外，一下子回到现实，凄风冷雨才是当下景。偏头见她似也有所感，遂敛口不语。待一曲闭，又引她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