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人骂骂,也没什么了。
他随手翻了翻他的诗稿,“琴待嵇中散,杯思阮步兵”,忽觉一阵怅然:原来他崇拜的是这些诗人。不多时被卫玠拉了回去。
“你以为那人的诗是真心的?”卫玠看他一脸恋恋不舍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规劝,“你该去看看那人写的《会真记》,始乱终弃,薄幸之人而已。”
始乱终弃。潘岳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又看了看那边永远坐在一起的四人,那对夫妻随便对个眼神,便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旁人无法介入的交流。始乱终弃,真的就一定是十恶不赦吗?潘岳只能说他没想明白。
“报答平生未展眉……只这句话,就够了。”
卫玠撇撇嘴,懒得再理他。
潘岳忽然觉得他和卫玠到底是有些隔阂。他是文学家,而卫玠是清谈家,玄学家。
他估计还是适合那些文人的句子,“昼静帘疏燕语频,双双斗雀动阶尘。柴扉日暮随风掩,落尽闲花不见人”。清淡得,像他在洛阳的桃花掩映下纯粹的爱情。
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
暗香浮动,即便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一个念头,却在这个时分,是痴绝的真。
这次他没有拉上卫玠,独自一人潜了下去,趁着万籁俱寂研究那人的诗稿。
《会真记》的故事他大概听卫玠说了,不过又是一个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类似的事情卫玠自己也经历过不少。带着这样的念头,翻到一首《莺莺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
笑原非笑,香不似香,好像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结局似的,轻烟凌日的迷茫和雨后花容的憔悴,如此说来,毕竟带有一分怀旧。
有时候,那个点过了,忽然就这样匆匆而过了,从前的思绪不带一点征兆地一瞬间变成昨日的纺线,成了一件旧衣裳。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看到他的《筝》,字字留恨。呵,原来是这样,山有木兮木有枝,沅有芷兮澧有兰。你弃了莺莺,原来你已有了甘愿为之痴狂的筝,
莫愁私地爱王昌,夜夜筝声怨隔墙。
火凤有凰求不得,春莺无伴啭空长。
急挥舞破催飞燕,慢逐歌词弄小娘。
死恨相如新索妇,枉将心力为他狂。
彩云逐明月,而明月,大概仰望着另一颗星辰吧!世事本就如此。
往后,他看到了不少艳曲,什么《舞腰》《赠双文》《赠薛涛》,确实轻浮,薄幸。可心头,似乎就是早已被初见时的惊艳牢牢占据,始终不相信无情的人能写出那样的句子。“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那个人的心,总归被一件扎眼的刺绣深深根植过。
“安仁,过来下棋吧。”卫玠抱着玲珑棋盘,拽了拽他的衣袖。
潘岳抬头,望见洛阳的桃花,又开了。
他生缘会更难期。潘安仁如此解读过你的诗句,便足矣。
归去,低头识薛涛的清笺:安仁纵有诗将赋,一半音词杂悼亡。
相见,别离,你我执手,在百年的沧桑中,怀念。
若干年后,当元微之走上奈何桥时,忽然发现一个貌若檀郎的男子,正谦谦立在玉柱旁,朝他颔首微笑。
元稹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负过无数女人,但还不曾经历过这么个男人。
“还请先生指教,这诗,如何填得不显浮夸?”
不远处的卫玠看到这番景象,摇了摇头。
在天堂,你总能见到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