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
我有个独门绝技,叫做变脸。
这脸是可不是后天整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娘说,小时候护士从产房里把我抱出来,捏了捏我的脸。似乎从那一捏之后,这脸就成了橡皮泥一样。
我小时候还不熟练,只知道看到大人高兴,那就摆个笑脸,大人看了也乐,自然会赏多赏两个糖豆;若是见到他们心头上火,便摆个哭脸,最好再挤出几滴泪花,显得眼泪汪汪的,委屈得不得了。我本就是独生,那脸又生得灵,从小到大,我都是我们家最讨巧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我的某位远方的四叔来向爹借钱。在我印象里,这四叔红光满面,见到谁都是点头哈腰地笑。我爹也是笑着的。他点了支烟,没将他让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和他说话。
我见**上笑着,便跑去一块笑,缠着爹讨糖豆吃,那四叔也在旁边一块赔笑,我见大家都是笑着,便愈发地闹腾起来。不料,爹突然暴喝一句:“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说着便抄起鸡毛掸子挥了过来。
钱借没借我是不清楚,但这糖豆肯定是吹了。后来四叔见到我也不怎么笑了,所以我想四叔的钱应该是和我的糖豆一起吹了。
我爹在他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老三,前些年家里拆迁,后来又买了股票,颇有些小钱。在河边茶馆里搓麻的时候,别人都只叫一扎菊花茶,他却敢叫白的,再加点小菜。爹的酒量也是那群牌友里最差的,因此两杯下肚之后,差不多就要当裤子了,可是他总不在意那些闲钱,下回照旧地喝白的,照旧地输,又从不赊账,因此别人打牌都爱拉上他。
每次爹输了一把回家,会被娘揪着数落,可是下回依然是不改的。娘上火的时候,我也不敢去劝,只有等她怒气冲冲来挑刺的时候赶紧讨好两句。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缠着一件事计较半天,等会又踢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到爹的屋里把醒酒茶重重地摔在桌上。
那会儿我们家有钱,有房,甚至还有一辆大奔,算是个小资产阶级。外人夸爹能耐,夸娘贤惠,又夸我机灵。娘把钱买了点保险,又买了点国库券,她本想买多一点,却总不放心,只把钱存在银行里。有人劝她去买点股票,可亏了一万多之后,她就再也不碰了。
因为我小学成绩好,后来去读了私立,还会讨人欢心,在什么地方都混得开。那个时候我在文学方便有些造诣,也有些傲气,很多事都不愿去将就。有回老师让我改个剧本,我看那剧本驴头不对马嘴,硬是当着老师的面把那剧本批了一通。
之后我才知道,那剧本是老师他小侄儿写的,那学年我成绩都不好看。回到家我把这事和娘讲了,娘数落我太横,爹却哼哼两声,颇有些以我为荣的感觉。那时起,我渐渐懂了阳奉阴违的意思。
我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逍遥了两年,好日子便到头了。那年国家经济突飞猛进,在小区对面搭了条磁悬浮,然后周围的人一个个开始生病。我爹成天烟酒入喉,一日突然一阵胸闷,险些背过气去,上医院一查,原来是癌。
爹的酒友散个干净,借钱的亲戚也不再往来。于是家里闹腾了:先是家里烧光了存款,将爹运到首都医院,那医生竟让我们先打了钱,再化疗。可化疗之后又没什么用,于是又运到大洋彼岸,刚安排上手术,爹就西去了,即便是加上之前买下的人身险,家里的存款也差不多了。
娘是个心软的人,虽常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此时却是撕心裂肺般地疼。她约了邻居,合伙抗议那磁悬浮,又花了最后一点积蓄,和大家凑钱请了个大律师。大律师也不是善茬,张口一个规定,闭口一个规定,然后便伸手要钱。可末了,却说这事儿上不了法庭:磁悬浮是国家工程。
于是娘也累倒了,也许是身体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她住到了小区隔壁的小医院里。我的富贵日子也到了头,把自己的小mini转手了,又去四处打工,一面照顾我可怜的小母亲。
我入了学生会,那里管事的一半是党员,一半是有钱人,更有又是党员、又是有钱人者。我本也算个人物,可这钱包的缩水让我那本来就微乎其微的地位也缩水了。这节骨眼上,我的女朋友也和我分了手。她穿了件雪纺的裙子,把我送的施华洛世奇的项链也换了,一扭头把我甩得干干净净,然后牵着学生会副会长的手,说:“我们是真爱。”
何曾几时她也这样牵着我的手,这样对我说!我急红了眼,一拳揍到副会长的脸上。
副会长家是开连锁店的,他爸是物价局局长。于是物价局局长动了动手指,把我关了进他好朋友的局子里。等娘拖着身子将我弄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月。这时候,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回了家,我和娘数着那些欠下来的债,这时四叔却来了。他依旧是笑着的,却不是来借钱,是来买爹的那辆大奔的,虽然这行为和打劫没什么两样。我瞅着那眉眼,本想直接将他锁在外面。娘却笑着回敬他,不卑不亢地将他让进来,又和他签了合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朴实的小母亲是多么伟大。
我在一栋小小的写字楼找了工作,下班和娘住在一起。日子似乎平静下来,我和娘甚至去乘了一次磁悬浮。窗户外面葱翠的树木一闪而过,那据说是特意为居民建的隔音带,虽然没有什么用处。我看着那些红顶的房子或者神气的公寓,无一例外的倾斜,像是臣服在了磁悬浮的轨道之下,冲着它的窗子矮身行礼。
坐了磁悬浮的几天之后,娘突然一阵眩晕,倒在地上。送到医院一查,又是癌。
娘坚决反对化疗,也许是觉得爹受尽了罪,便一直在小区边上的医院里待着,还说,这是爹因为她乘了磁悬浮而降下的惩罚。我在医院单位两头跑,生怕她有什么闪失,来不及见最后一面。那是我最忙的一段日子,我努力地干着活,加班加点,一边借钱一边还债,忙得顾不上其他。
可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动过卖房子的念头。这房子是在太毒,却又承载了太多的回忆。爹生前说,这动迁一趟之所以又送房又送钱,大抵是房地产公司早就知道这里要通磁悬浮,咱都中了套啦!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娘要好转的时候,我的经理辞职了。他是位很严肃的中年人,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眉头总是皱着,待人却意外地宽容。新上任的领导有些发福,头顶抹了层发蜡,脚底的皮鞋就和他的脑袋一样闪闪发光。他新上任的一天,大家排成一溜,我努力地冲他微笑,他瞧了我一眼,也对我笑了笑。
就当我以为他是个好相处的人的时候,却接到了辞退信。和我一同辞退的还有另一位,我问他:“你是怎么被辞的呀?”他恨恨地抽了口烟,道:“我呸,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没有送礼呗……”
这样一来,我便知道了,光是笑还是不行的。
我在餐厅打着短工,然而即便我千方百计地瞒着娘,她还是隐约猜到了我被辞退的事,又接到了银行的催款的短信。知子莫若母,娘把我叫去了她的床边,问:“儿,你说实话,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行呗,就那样啦。”我安慰她,“你放心,咱家多大的坎撑不过去。”娘闻言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抿成一条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
之后我再见到她,娘已经蒙上了白布。护士说,她半夜里吞了一板地西泮。她以为这样我就可以从她为自己买的人身险里获得一笔横财,可那小小的保险早已过期了。
半真半假,会有丑陋的,也会有美丽的。不会出现人名,讲的是我从所谓的好人变成所谓的坏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