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客栈今日也冷清的紧。
掌柜老轨,一人守了半辈子的店,至今也未娶妻未抱上半个胖娃子,鸟不拉屎的地儿还给南来北往的陪笑脸。跑堂、烧菜、酿酒、斟茶、洗碗、拖地、抹桌子,脏活累活样样包揽,圆滚滚的身形动作却麻溜的,怎么也得是个练家子。
自然有好奇的也有想滋事儿的,明里暗里敲听着。老轨听着了也不恼,弥勒佛似的一张脸笑眯眯起来,真诚和蔼地叫人有愧,统说是恩人那承接过来的铺子,别的便再不肯走漏半句,久之,倒也挣得个义字。
今日来的照旧两位,进门左边靠窗的白衣,楼梯旁旮旯角的老醉鬼。后者估计已经长在旮旯角的椅子上了,头侧在桌上,靠近了能听见颤颤巍巍的鼾声。一个小酒坛坛口倒向老醉鬼的嘴边,里边儿约摸只剩半杯的量。也不知多久没挪过地方,酒坛和桌上灰似有一寸厚,满头花白须发也灰蒙蒙的,掺着酒水渗进桌子缝里。身上尽是破烂堆积,怪的是并无异味,只有酒香,不然只怕早被丢进荒漠。
白衣来的算新,永远进门靠窗桌看着远方,每次来只要茶。荒漠里这点茶,多是往来商队那胡乱匀的,每次泡指不定是啥品种,若是作为常饮自然不够,只是龙门客栈出了名的是酒,茶还真少有上桌的。
和客栈里另两人比,白衣可就太讲究了。老醉鬼一身垃圾且不论,老轨春秋冬夏都是武夫样式的麻制长衣长裤肩上一搭抹布,白衣是真一身白衣,脸上还蒙着白纱防沙。沙漠不比其他,风黄澄澄地那么一刮,白色可真不叫白色。白衣虽说新,约摸也快半年了,沙堆里坚持穿半年白衣服,真正勇气可嘉,老轨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人什么宗教信仰。
真是冷清的紧,冷清了快个把月了。老轨耳朵闲的慌,沙漠里头事情也少,最近又挺太平,淡出个鸟了。稍一琢磨,老轨到厨房里整了一盘热腾腾的五香卤花生,端到白衣那桌笑眯眯道:“侠士,天也冷清店也冷清,唠唠嗑?”
白衣也不客气,娴熟剥吃:“不错,这花生与那京城‘喜乐’也平分秋色。”
爽快人,老轨愈加笑眯眯:“在这啥都没有的地儿,这花生的确成了珍馐了。”
白衣剥壳极快,指尖起落似遵刀法,并不去衣,入嘴仔细咀嚼才下咽。
老轨也吃,整个儿的进嘴里,囫囵嚼了下咽,也不知如何竟能吐出两瓣完整的壳,白衣见状眼露赞赏:“掌柜高明。”
“小把戏小把戏,”老轨笑的和蔼,“粗人粗惯了。”
半碟下肚,老轨终于插了一句:“老朽冒昧,侠士这是......等人吧?”
白衣方吃了口茶,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睛,无甚波澜道:“正是。”
老轨问:“约的何时?见你也来了半载,人还未到?”
白衣答:“未约。”
老轨奇道:“你知那人会来?”
白衣答:“不知。”
老轨莫名:“那为何要等?等到又如何?”
白衣答:“等到则杀之。”
老轨问:“为何杀之?”
白衣答:“恨之。”
老轨问:“因何恨之?”
白衣答:“有人因他而死。”
老轨不禁又问:“为何因他而死?”
白衣又吃了口茶,一路答下来也不见神情变化,如同所有闲聊一样普通:“红衣在他君山那误喝了一坛桃花酒,就再没能醒过来,后来就死了。”
“......所以侠士您真叫白衣?”老轨话一出口就想扇自己一抹布。白衣,老醉鬼,所有来客栈里的人都被他暗自取了称号,图个乐子,谁知听到红衣这名,实打实的和白衣凑一对,他嘴一秃噜就说出去了。
白衣道:“白衣,甚好。”
“若是等不到呢?”老轨看这人脾气甚好,又好奇追问下去。
白衣答:“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现在知道了。等到想做别的事时。”
老轨问:“就没想过换个地方等吗?”
白衣答:“其实我也不知道等到没有,不知名不知貌,兴许已经被我杀了。”
老轨问:“那你为何会在这里等?”
白衣答:“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杀的人多。”
老轨被花生呛了一下。
白衣杯中茶尽,捻起茶叶净手,如数付了茶钱便告辞了。老轨目送,这才发现屋外立着一把刀,白衣习以为常地拔起挂在后腰,继续远去。刀立在地上的坑迅速被风沙掩埋,白色的身影也迅速不见踪影。
老轨忽然伸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白衣拔刀的一瞬间,虽然只有那么微不可闻的一瞬间,他看见院子里的风停了,日光轻颤,仿佛听见半个音节都不到的三千恶鬼齐哭。
老轨没看见的是身后旮旯角的老醉鬼忽然睁眼,目光如锋。是大梦一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