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着酒吞执他人之手,茨木也不觉得有什么悲伤。只要酒吞能够幸福,他便满足了。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婚礼还在进行,周围被邀请参加的人都是快乐的,脸上飞红,眼睛闪亮,带着艳羡和祝福的神色注视着一双新人。只是茨木却突然失了兴致,便隐在角落里,倏地不见了。
酒吞的妻子比酒吞早走很多。茨木听说后急忙赶去,却被街坊告知,他来迟了一个月。酒吞坐在门廊前,他两鬓已经斑白,正垂头温酒。茨木也变成了老人的样子,端坐在酒吞对面,隔着炭盆观察他——不怪茨木好奇,他们上次分别仅仅在五六年前。他没有想到,人类的衰老竟然那么迅速,酒吞已经被时间冲刷得摇摇欲坠。
茨木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人,正考虑怎么开口,酒吞却打听起他近年的经历。茨木只能顺着话题一一作答。酒吞也跟着讲起近况,讲到他亡妻的病时,他不再做声。茨木端着酒杯,喉头一滚,难言的滋味从心头泛起。
夏末的风,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卷过庭院的地面,半枯的树叶被风裹挟着,滑到茨木脚边。
酒吞突然问他:“茨木,恕我冒犯,这个问题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猜测。你……究竟是不是人类?”
茨木睁大双眼,几乎跳起:“吾友……何出此言?”
“是还是不是,回答便好了,何必问我?”
“……吾友真知灼见,吾是鬼。”
酒吞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狡黠。茨木等他又喝完一盏,带着几分疑惑开了口:“吾友……何以看出我非人类?”
“你的眼睛。”茨木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难不成他哪次鬼相没有藏好?
“这么说吧,我看过很多人的眼睛。有的眼睛里能看到对金钱的贪欲,有的能看到对权力的渴望,”酒吞笑着呷了一口酒,“唯独你,我什么都看不见。有时又如同未谙世事的三岁稚子,有时又像是历经沧桑的老者——大概只有妖怪会像这样吧。”
“吾友不怕我吗?”
“何必要怕?你又不会害我。若你有异心,我早就死了。”
茨木看着酒吞,那人漆黑如墨的眼睛第一次让他有了无处遁形的感觉。
“茨木,能否再向你提个请求?”
“吾友尽管说,只要茨木能做到。”
“我想……看看你原本的样子。”
茨木点头。白光一闪,酒吞再次看见的便是发如霜雪的年轻大妖,赤角如荆棘,妖力流动掀起的微风让他的衣角翩飞。那双金色的瞳孔闪烁着他熟悉的冰与火。
酒吞定定的望着他,良久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啊……”
这是他同茨木说的最后一句话。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当时,大江山退治前夕,酒吞站在一块巨石上,双眼注视着半里外的血与火。茨木站在他身旁,双脚踏在被烧焦的土地上,静静地等候。
却不料接到了此生作为鬼将的最后一个命令。
“茨木,我酒吞童子,以大江山鬼王的名义命令你,不许参与战争,离开大江山,好好活下去。”
茨木慌了,质问酒吞为什么。酒吞低下头,俯视着茨木,忽然笑了:“茨木童子,你啊……”
黑炎从茨木颤抖的手上升起,又被他生生地掐熄在手心里。他缓缓点头,站在原地,看着酒吞拎起鬼葫芦,瘴气升起,模糊了他的身影,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向刀光剑影之中。
而茨木,如酒吞的命令一般,离开了大江山,好好活着。
酒吞的第三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阴阳师,同其他大部分阴阳师一样,他单打独斗,讨厌妖物。茨木装作只是个普通武士,跟着他东奔西跑,时值太平盛世,倒也没遇到什么大事。无非是这家的灯笼成了精,那家的脸盆变成了角盥漱乱吃人脸,再不然是新酿的酒又被狸猫偷去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在一条阴界裂缝旁遇见了一个被阴气熏得失了神智的家伙。
就算妖力暴涨,也还是个小妖怪,茨木想,于是他准备像往常那样,将战斗全权交与酒吞。但他忘了,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鬼王,而无论多强的人类,在妖怪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他冲上前,挡住了那妖怪抓向酒吞心脏的手。电光火石之间,茨木只顾得护住酒吞,左边肩膀却被妖怪捏碎。
茨木的脸霎时白了。他倒不在意这伤,只是伤口处迸发的妖气,瞬间将他的头发染回苍白,一双木角也迅速破开皮肤,直指天空。
他的心凉了半截——藏不住了。
他现在那妖怪的尸体旁望着几步开外的酒吞,还好,挚友没有伤太重,他想。
但是酒吞脸上毫无表情,让他感觉到凉意从脚底爬起,直绕到心头。茨木垂下头,如果这个酒吞要将他就此封印,他也不会反抗。
“你……我没想到。”酒吞的声音有点干涩。“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茨木抬眼望着酒吞,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口不择言,但他只是艰难地低声吐出一句话:“……我……”
“……吾友,保重。”
一阵狂风刮过,茨木不见了,只余下几声铃铛的轻响和一句低哑的告别,连自己的妖气都抹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