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见我妻子的那天。我们在海边,身后是巨大的鲸鱼骨架,我举起相机搂着她的肩膀,欣喜若狂地拍下我们的第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至今被我摆在壁炉架上最显眼的地方,即使我现在的妻子一再表示不满。她不厌其烦地将这张照片藏起来,我就不知疲倦地再把它找出来放回原位。我长时间盯着它看,总觉得这张照片上有某种我还未发现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必然是极为轰动的,足够撼动当今世界整个自然学界的所有理论。
我的妻子(也许现在该说是我的前妻),是个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象会答应我约会邀请的女人。她是那么高挑,那么迷人。我的身高是6英尺9英寸(约合1.75米),可是和她并肩一站,我的脑袋仿佛才到她的肩膀。她的皮肤很白,在阳光下泛着珠光。她双眼的间距虽然有点宽,但丝毫不影响五官组合在一起的整体和谐。
那时候,她于我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而我,只是脏兮兮的泥巴地上一颗微小的石子。整天穿着一套在肘部有两块椭圆形补丁的棕色灯芯绒外套,可笑地以为自己看起来精神极了。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极具戏剧性,直到今天我还怀疑是不是上帝在那一天格外地眷顾我,以至于花光了我毕生的运气(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使我至今没有发现那张照片上的联系)。那时候,我在D城的S大教授海洋生物学,一天早晨我接到我渔民线人的线报,说有一条灰鲸在南部沙滩搁浅了。对于海洋生物学者而言,再也没有比搁浅的时候研究鲸鱼更好的机会了。只要我能及时赶到,不仅不会使鲸鱼脱水而亡,而且还能帮助它重回海洋,并在未来的时间追踪保护它。
于是,我驱车火急火燎地跨越两个大区赶到海边。等我赶到的时候,却发现沙滩上,只有一具巨大的鲸骨——空旷,森然。信天翁落在它足有男人手臂那么粗的肋骨上歇脚,张大嘴巴,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心想:一定是被那倒霉的线人坑了,这条鲸鱼都搁浅几个月了?肉都烂到没剩了,就只剩下一副空骨架还有什么可研究的?我刚想打电话去把那渔民线人大骂一通,却忽然发现了躲在鲸骨背后的女人。
她羞涩地问我能不能借给她一件衣服穿,她刚刚在这片海滩游泳,海水卷走了她放在沙滩上的衣服。
我没有怀疑她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在这片沙滩游泳,也没有质疑她为什么会把衣服放在离海水那么近的地方。光是她那被鲸骨半遮半掩裸露着的身体,就足以使我心旌摇曳。在那一刻,我的大脑丧失了所有理性的意识,所有科学的思维都不再起作用。
我痴痴地走向她,脱下自己那件棕色的灯芯绒外套。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这件衣服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神气。当我慢慢地走近她时,我感觉自己正一寸寸地缩小,等我走到她的面前,我仿佛已经比原先的自己矮了一个头。起初,我以为是她的美丽让我仰望,后来我才明白,是她真的高挑。
我把我那件丑陋的棕黄色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她轻声地感谢着我,说希望能得到报答我的机会。
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能和你合影我将不胜荣幸。”
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一摇头将她尚未干透的秀发甩到身后,靠在我身边,稍稍蹲下身子,好使我看上去不显得那么矮小。我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去搂着她的肩,她并没有反感。就这样,我们拍下了第一张合影。
之后,她坐我的车回城。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不过大部分还是关于海洋和海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生物。我惊讶于她在这方面的博学,很多时候,她告诉我的东西甚至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前人的研究著述上看到过的。她讲起那些海洋生物来,仿佛她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仿佛她天天观察着它们,照顾着它们。这个女人令我着迷,让我情不自禁地渴望和她多呆一会儿,呆得越久越好。于是,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说不用,送到D城水族馆就好了,她在那里面工作。
自此以后,D城水族馆成了我除家和S大之外,最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会等到她下班以后,陪她一起穿过空无一人的长长玻璃隧道,看鲨鱼在我们的头顶游来游去,风筝般的鳐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或者,我们会一起倚着隧道的玻璃墙,细数形状变幻莫测的鱼群……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仿佛是整个海洋的国王和王后,海底是我们的宫殿。
终于,在数不清第几次约会后,我向她求婚了。就在水族馆的玻璃隧道里,在鲨鱼,鳐鱼,海龟,水母,还有无数缤纷多彩的海洋鱼类的见证下,我单膝跪地,把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而她告诉我:她愿意。
婚后,我们渡过了很长一段美满幸福的时光,但是她的行为却开始慢慢变得古怪起来。最初,她只是迷恋上了玩水,她经常会堵住浴室里洗手池的漏水孔,往里面放满水,然后将头埋入水中,让我给她计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洗手池已经不能满足她玩水的怪癖,她把目光转向了浴缸。有一次,她正在楼上的浴室洗澡,我坐在楼下的书房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我跑到门口一看,只见水顺着楼梯不断地流下来。我心下一惊,慌忙冲上楼,踹开浴室的门把她从浴缸里拉起来。我把湿漉漉的她抱在怀里责怪她为什么不关水?为什么要吓唬我?她却只是从容地睁开眼睛,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在玩水。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如果我死了,你在街口突然看到安然无恙的我,你会吓得转身跑掉,还是跑过来紧紧抱住我?”
那时候,我们正在用餐。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爱你。”
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我带着她回到那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海滩。一路上我的妻子都很兴奋,一直喋喋不休和我说个不停。说真的,这和她平时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我们来到沙滩上,我在离水较远的地方铺好防沙布,把我们从家里带来的点心从车里搬出来,放在防沙布上。随后,我的妻子提出想下海游泳,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一起。
她是个水性很好的女人,而我则不怎么精通游泳,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很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去了。
我在沙滩上躺下,戴上我的墨镜。我想象着太阳会把我缺乏生气的肤色晒成健康的古铜色,然后我开始考虑回去要不要开始健身,也许八块腹肌能使我和妻子看起来更加般配一些……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变成了遥远海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我用双手围成喇叭罩在嘴边朝她大喊,告诉她别游太远。她似乎听见了,那个遥远的小黑点上分裂出一根睫毛般纤细的手臂,朝我挥动着。
这时候,一艘渔船从我视线里被灌木遮挡的角落闯进来,而我的妻子正在往回游。我估摸了一下他们接下来的轨迹,似乎会有相交的可能。于是我立刻跑下沙滩,边跑边朝我的妻子大喊:“调头!快调头!有船!”我知道依我的水性,游过去警告我的妻子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尽可能地离她近一点。我一直跑进海水里,但当海水没过我的胸膛时,我发现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我震惊而绝望地看着妻子和那艘渔船的轨迹,像两颗划破太空的陨石那样交汇……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的停尸房里。
我跟在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后面走了进去,放置她身体的平台两边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我沉默地掀开遮在她脸上的白布,看到她发紫却依然优美的脸庞。她很平静地闭着眼睛,似乎丝毫没有受到生死之间那恐怖一刻的影响。她那被渔船螺旋桨开膛破肚的身体,现在用黑色的线整整齐齐缝了起来,伤口处还有深红色的肉翻起来,像一条被剖开了肚皮油炸的鱼。
我又把她盖上,对着身边的警察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妻子。”我说。
两年后,我又一次回到我妻子出事的那片海域。这一次是带着我的学生们来做海水取样化验的。我们一行有五个人,挤在一艘快艇上飞快驶向开阔的海域。忽然,我的一个学生发现有一头灰鲸跟在我们后面。
“教授,您看那条鲸鱼!灰鲸怎么会出现在那么浅的海域?”
“也许它是来产仔的吧。雌性灰鲸会在怀孕12个月后迁徙到越冬区浅海岸分娩。”我回答。
我的学生们兴奋起来,他们轮流把身体探出船舷敲打水面,想要吸引那只深海巨兽的注意。我也从船尾站起来,稍稍探出船舷。那条灰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到了我们的船底下。我很担心它会忽然跃起掀翻我们的快艇,可它只是悠然游到了我们的侧面,翻身将它的肚皮亮给我们。
它的肚子上布满了深深浅浅数不清的伤疤,我猜测这是被渔船螺旋桨伤到的。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那些伤痕,忽然感觉它温柔的黑色眼睛正透过海面注视着我。就在此时,我已故妻子的面容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这使我感觉非常不适。我告诉我的学生们,我有些头晕,于是,我们就草草离开了那片海域。
再后来,我又结婚了,娶的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妻子。但是我那位迷人的前妻,我却始终不能忘掉。还有那张迷一样的照片。我把它放在壁炉架上细细端详,期待着有一天,能找到其中存在的联系。
(图非本文作者所有,侵歉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