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十二扣拉面,是把一根溜过的面头拉成四千零九十六根整,只花去他十几秒,下到锅里头,就叫龙须。
问生日是几号,莎莎也记不清楚。何新军翻了翻日历,“得了,就今天吧!来,把这碗龙须面吃了,这辈子你爹你娘死了,你得活久一点。”
日历上是九月九号。
后来何新军也收徒。从前啊,面馆徒弟都是争着干活,巴不得师傅整日安排活干。多干活,就容易得宠幸,师傅开心了,自己学到的就更多。拉面能炒能烩能闷,少学一个都开不起馆子来。
这下可好,九十年代,人人着急奔小康,上门的徒弟都盼着月底的工资。
六岁啦,何新军供莎莎上小学,来回接送,清早正午傍晚,都是拉面馆的高峰期,却顾不上。后厨疏于管理,弄得拉面品质下降,蓬灰更是用得烂透了,客源纷纷埋怨起老何来——有些资深拉面客甚至喝一口汤便作罢,筷子拍得乱响,撂下一句:“老何,没想到你这杆旗子也垮了”。
何新军就摸着莎莎的头,挨桌地给老主顾、熟面孔道歉。他做出决定,以后来吃面的,都免费送上一盘小菜——以弥补那做工方面的不足。
以前五点起,这回就得四点。他把新鲜的雪里蕻焯水,拌以白醋、青椒丝,做上一整盆。
唉,徒弟们简直是想骂都不敢骂。
除了大徒弟王斌勤学好琢磨,眼里有活。其他啊,一个个跟个亲爷爷似的!整日杵着腰又像个孕妇。全都等于是怀了孕的爷爷。万一骂急了跳槽了,后厨就彻底垮了。何况他们跳起槽来异常简单,只要说一句“何新军带出来的”,工资兴许还比这儿拿得高!
他就很想问莎莎一句:“上学路不远,能自己走过去不?”
就他把莎莎叫到跟前,女孩站定,眼睛里两汪春湖,睫毛忽扇扇的,大冬天,冻出半行清鼻涕,险些流到嘴里头。何新军连忙找来纸擦掉,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那个什么……你……你今天学的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冬日,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把一切裹得严实。何新军蹬着那辆三轮,上百货大楼问有没有棉衣。女服务员说:“现在都流行穿羽绒服啦!比棉衣保暖不知多少倍,又轻便。”
“啥?羽什么?我就拿件棉衣。”
“给女儿买就得买羽绒服!时髦!看这花色,就是给女孩穿的嘛。”
何新军穿一身大白厨褂子,身上一股牛骨汤混烟草的味道,熏得推销员面色尴尬。
他捏了捏羽绒服,抬眉毛,问价格。
“打折八十五。”
“什么东西?分量这么轻!八十五?得了得了,棉衣棉衣棉衣!”
一刻钟后,他一脸恼怒地迈出百货大楼,往雪堆里吐一口痰,嘟囔着,“抢钱嘛这不是……”
随手把包装好的羽绒服撂在三轮车后面。
后来莎莎穿着羽绒服坐在教室里,觉得热透了,小脸捂得通红,就把拉链拉开透风。周围同学听见拉链响,擤着鼻涕望过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街坊邻居都有一手没一手地帮着刘新军。每逢周末,刘婶子去大众澡堂洗澡,就顺便把莎莎带上,刘婶手重,拿搓澡巾把女孩脊背搓得通红。莎莎天性腼腆,不善反抗,就咬着牙,胸口贴着浴室大理石,忍受这皮肉之苦。刘婶一边搓,一边问她:“何新军让你管他叫什么?”
“何新军。”
“就叫何新军?”
“嗯呀。”
扎马尾、买发卡、梳头发这些事就由隔壁理发馆的沈姑娘完成。莎莎这两天一变的漂亮发型也是得益于此。六年级毕业照上面,就属她一个最漂亮,因为沈阿姨偷偷给她扑了点粉底,勾了眉毛,涂了唇彩。
至于给女孩洗袜子、内裤、小肚兜这样的事,何新军一开始是闭着眼做,后来看着电视做,再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有时候洗着洗着,他自己甩着头笑起来。街坊们一边吃面一边劝何新军说:沈淑云是个大闺女,长相也不愁嫁,你都三十了,赶紧花花心思把她娶成媳妇。莎莎好歹也需要个妈。
何新军的脸红了一片,挠挠头,点点头,继续和上了面。
1998年法国世界杯,何新军半夜爬起来看球,莎莎卷着被子,嘟着嘴,“何新军,电视太响了。”
何新军把一面大褥子取来,把自己和电视包成一个粽子,调小了声音,光也透不出去。
足球到下半场,齐达内像是中了魔咒,怎么踢怎么丢。意大利一整队也像是吃了安眠药。正在懊恼中,莎莎把褥子掀开,一同包进来,她满裤裆都是血,抓着何新军的胳膊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血糊了满手,瓷砖上蹭出红的线。
何新军在屋子里忙得团转,不得不连夜把沈淑云叫过来,沈淑云告诉何新军,以后这方面事她来管。
后半夜,莎莎睡不着了,捏着一大包卫生巾读上面自己能认得的字。何新军指着电视说:“看这一场,这个人!叫罗纳尔多,你看看这,没人能挡住他!”
正是这一年,面馆大徒弟王斌面色尴尬地跟何新军讲:“何师傅,现在都兴下海,我也想去深圳试试身手。”何新军说,想走明年再走,老子把蓬灰技巧都教给你了,你走,我不得再教出一个?
“你现在走,面馆彻底垮了。”
王斌只得答应。
何新军再一次把莎莎放在三轮后座上的时候,是在一个暖风和煦的早晨,这是每个周末都要进行的活动,看黄河,抓蓬草——后来初中语文老师读了莎莎的作文,赞不绝口,简直要抱起来亲她两口,说这娃娃立意新颖,不落俗套。
那是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全班五十八号人,五十七个写的是人。唯莎莎写黄河。
她写“每周末都和何新军去看妈妈,其实不只是我俩,它也是兰州的妈妈”。
至于蓬草,那是黄河边上其貌不扬的草,细闻,仔细闻,才有特殊的香气。所谓蓬灰拉面,就是把蓬草烧为灰烬,灰烬入水蒸烧过滤,提炼出蓬灰粉。这粉投入牛骨汤,投入面团和面,能使得拉面根根津润,不纠缠扭捏。又能使面汤发散独特的火烧味、木炭味。吃来独具特色。
若提及蓬灰水的用量多少,投放时的火候,那就是心法了。一言两语无法阐透。
在岸边吹风时,莎莎看着远处的何新军,一个穿大号牛仔和皮夹克的男人,插着兜,拿皮鞋尖碾着脚下的碎石子,对着黄河扔石头。一大堆蓬草,在何新军身旁化为灰烬。他掏出一包兰州烟,刚准备抽,却捂着肚子惨叫一声。莎莎连忙跑起来。
在医院,医生与何新军坐在桌子两侧,前者扶扶眼镜框,捧着文件。后者把一根烟夹在耳朵上,跷着二郎腿抖动。两人对弈了足足十分钟。
“肝癌。”
“你重说一遍。”
“肝癌。你抽烟喝酒,作息混乱,也许……”
“你给老子重新地,过过脑子,再说一遍。”
“先生,您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我院刚引进的设备,检查效率和准确率都……”
“嘿嘿。”
——何新军舔着舌头侧头笑了两声,让莎莎出去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