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的少帝急于步他爹的后尘,南知弘不假思索。
“都城里守备薄弱,你们这些狗屁诗人就偷着乐吧,不过赤雁守珏州城派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还有更多像我这样的正派人日夜兼程赶往南天王都,你这些作乱的诗人时日无多了,乱象平息之日,定是南天王都崇威门外的行刑场血流成河之时。”
好个我这样的正派人,好个你这些作乱的诗人。
“那些临时集结的军队去哪儿了?”诗人问。
“狗屁诗人的脑袋里除了狗屁诗歌就是泥汤吗?士兵当然是上战场,”官家就着白酒又吃了一块鱼肉,然后将鱼骨吐在掌心,扔到铁锅下的火坑里,“这支队伍与赤雁守抽调的军队将一起北上支援云王。”
云王,南知弘心中默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显然,先皇的嫡兄弟、少帝的亲叔叔云王夏岱在衡冲活了下来,而追随他的十门客还活着多少?他很想知道。
“北国军虽败,北国君王李清仑在衡冲身亡,但恕小人愚昧,仅凭这点兵力还不足以拿下整个北国。”
“哼,你这狗屁诗人晓得什么?我们朝廷的臣子早已制定了瓦解北国的计策。”
这官家在卿崖寺当差,定然知道挺多。南知弘认为自己不该再问下去,毕竟南国该怎么灭亡北国,都跟他没关系了。
倒是那支珏州城的军队让他很担忧,介于这次都城的混乱程度,如果这官家的话属实,那么军队一旦进了都城,想必众多清清白白的好诗人会遭受波及。其中轻则被押进天牢。重则被这些‘正派人’推上刑场,手起刀落,血洒断头台。诗会当然无法举行,很可能因此取消。
空气一下子转凉,南知弘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能感觉额头上的青筋在疯狂地跳动,身子微微发颤。他想在火坑旁坐下,可他想起了某一句诗,“久暖忘深寒”。
我想我还是快些上路吧,赶在珏州军队和这些‘正派人’之前去看看南天王都到底乱成了什么样。或许我也要像客栈里那些人所说的那样,随手在都城里抢个劫、放个火、干个好人家的闺女什么的。呵,谁让我们诗人都是无恶不作、心狠手辣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个样子能活着走到南天王都还是个问题。”官家瞥了诗人一眼,又捞了一块鱼肉进嘴里,用牙齿剔出鱼骨,“乐府缺你一个诗人也不会怎么样,命还是要紧的,我看你还是哪来的回哪去。”
某种意义上说,都城就是他第二个家。我这不正是要回去吗?但官家的话这倒是提醒了南知弘,此次步行至南天王都少说还需三天的时间,距此地最近的桃兰庄虽说可供投宿,但也要一个白天的脚程。
一个白天的脚程不算太远,但一个白天都在下着暴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该吸取教训,做好准备应对这诡谲的天气,以确保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天王都而不是弥国。
南知弘转动眼球四处观瞧。那件山羊皮衣还行,抹过油,可以避水,只是那股樟脑味很难闻。官家应该备有干粮,兴许还有些碎银。抱歉官家,您帮人帮到底,我只是借用一下,将来会不会还你,还说不定。最后南知弘的注意到了那口铁锅。
这官家莫非背着铁锅在大雨里赶路?要是如此那这官家倒有把子力气,不好对付,不过情况好像并非如此。因为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丝响动,虽然声音很小,但南知弘依然听了个真切。
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是官家大人亲眼所见,回去的路上同样在下雨呐,如果大人把小人扔在这破庙里,让小人同神明一起挨饿,倒不如小人自行了断的好。但小人死之前,可是会把卿崖寺当差害死一位好诗人的英勇行径作成诗句写在这墙上,官家应该知道,诗人只会写写诗而已。”
“狗屁诗人敢威胁我?”官家脸颊泛红,语气冰冷。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在想,从白镜楼名伶田敬芳那朦胧飘渺的歌声里听到这首诗时,卿崖寺的老爷们会是何表情,鸿国从来不缺会五音的伶人,就像卿崖寺从不缺大人您一个啊。”
“把你这聒噪的鸟嘴闭上,不然老子杀了你!”这官家的恐吓多于行动,妙极。
“您当然能杀小人,可是大人眼前这个狗屁诗人好歹也知道剑的哪一头能杀人,小人若死了,官家大人身上难免也会多几个难看的窟窿。”
官家将酒壶里最后一点的酒一饮而尽,突然一使劲儿,空的铁酒壶打着旋在铁锅上方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摔在对面的砖墙上,闷响回荡在圣堂内。
“要不是老子喝醉了,定一刀砍翻你。”官家指向南知弘。
“那小人又得拜谢官家大人一次啰。”
闷响惊醒了熟睡中的人。
那人动作迅速地从那堆麻布中爬起身来。南知弘下意识地握住剑柄,侧过脸一瞧,不禁暗骂自己瞎了眼。那睡觉的人竟然只是个孩子,看上去不到十岁,干巴巴的小男孩浑身一丝不挂,红通通的小鸡鸡露在外面。
“爹爹。”那孩子嗓音尖细,他很紧张。
“去把老将军和怪气牵来,我们准备上路,”官家阴沉地说。
孩子裹上那堆之前当被子盖的青麻衣,用一根褪了色的牛皮革当作腰带缠在腰上,然后拾起睡觉时压在身下的剑。那是一柄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显得太长的棕色木剑,孩子将它挎在腰间,剑尖抵在地砖上。
南知弘看着孩子穿着凉鞋的脚丫消失在大门外,忽而发现庙外的天空已微微泛青,茶林笼罩着一层灰雾。
“老子只会把你扔在上离城,那儿有个雨石港,要命的坐船赶紧滚蛋。”
到了上离就由不得你了,上离城内有个东君王驿,那儿的公乘马车直走南天王都,“官家,小人不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你会知道的,老子可不会让你白白地骑老子的马,”官家嘴一咧,“你得拿什么来抵马钱。”
“小人区区一个落魄诗人,身无长物。”
“你的剑应该挺称手。”
妈的,我应该给你一剑,“官家大人,您喝醉了。”
“老子当然喝醉了,你给还是不给?”这官家看上去就像个泼皮无赖。
“如果小人不给的话,大人是不是要一刀砍翻小人?”
官家愣了一会儿,随后他慢吞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拔出黑铁官刀,用刀尖指着南知弘,架势不错,可惜指歪了,“你这歹毒的狗屁诗人诚心耍老子,”他打了个酒嗝, “吾儿子芒已被遣走,这会儿老子大可杀了你。”
凭你?真是天字一号的笑话,“官家,您当真要动手吗?”你当真要送死吗?“这里可是金光庙啊,您要在神灵的注视下杀我灭口?”
这个醉鬼居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神像,南知弘只消冲上去朝那官家来上一剑便可了结一切。可不知为何,南知弘这会儿也像个傻蛋一样等着官家又回过头来。
“太武皆真,”官家啐了一口,“这铁下巴可不是老子的神。”
大鸿国里太武真阳殿列位仙家的信徒全来自南方的赤雁守。南知弘思索着瞟了一眼神像那张被火光染成橙子色的脸。官家称作铁下巴的是金光大教的苦客。一个严肃的神明,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苦着脸好似对每个信徒都有意见。奇怪,南知弘环顾四周,此庙只见苦客的神像,浪子、盐僧、书者、歌童皆未在此。
南知弘的视线重新落在官家身上,“ 巧了,小人也不认识他。”
“那敢情好,狗屁诗人你可想好,那么交出剑,要么交出命。”
南知弘摸到剑柄,沉住一口气。醉得一塌糊涂的官家浑身都是破绽,只需对方先出手,我定会戳他个透心凉,来啊!来啊!只要一剑下去,马可就归我了。
但是,他儿子怎么办?那孩子方才见过我的容貌,杀了这官家就意味着那孩子也不能放过,妈的,我真是个无恶不作的歹毒诗人咧,后人若是知道我今日之行径定会给我安个名号,‘罪恶滔天’南知弘,定是如此。
南知弘抽出宝剑,只听钢铁摩擦木头与青铜,火坑里燃烧的柴火哔啵作响,庙外的茶树林中有鸟儿在啼叫。
“看把官家大人急的,小人只是在和官家大人说笑呐,”南知弘面露笑容,两指捏住剑身,剑柄朝前递了去,“既然大人看中了这把剑那就拿去罢,所谓宝剑赠英雄,宝剑赠英雄嘛。”
到底是下不了手,去感谢你的儿子吧,官家,感谢他救了你一命。
官家眯着眼睛,满是怀疑,但随后他大概是认为自己拔刀的举动吓住了诗人,烂醉的脸上尽显得意,他握住了剑柄,将剑拿了去, “这么丑的宝剑,老子还是头一次见。”
妈的,我早该给他一剑。
“丑是丑了点,打磨得倒是挺利,”官家用手指测了测剑刃的锋度,像是挑白菜一样傲慢地评价,“你果真想拿它去南天王都捅人。”
我把剑给他的同时,把勇气也给了他,我不可能徒手打赢一个有武器的人,哪怕是个醉汉,“剑不利又哪来的底气对大人您口出狂言,再说小人乃一介文人,又哪有那个胆子去杀人呢。”南知弘知道回答时应尽量露出笑容,必要时他还会抛弃尊严,只要能骑上那官家的马儿。
“诗人最爱炫耀,告诉我,狗屁诗人,这把剑有何稀奇古怪的名讳?”
“此剑名为‘大河’,官家大人,不是小人爱炫耀,虽比不上星汉宝剑,但它的确是一把顶好的武器,大人此番拿去,小人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南知弘刻意停顿了一下,假装下面的话需要思索一阵才能说,“只是小人还不知道大人的尊称,恐怕无法将官家持‘大河’之伟岸身姿写成诗歌永传后世呐。”知道名字就好办,要是童延桢那老秃头知道他卿崖寺里有个当差抢了我的剑…不,要是我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敢把我打入天牢。
听到南知弘刚才那么说,官家那双粉红色的醉眼闪闪发光。
“那敢情好,”那官家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别人,狗屁诗人,老子正是卿崖寺的御衣,大鸿国的忠臣,瀚骏九侠之一,赤雁守鸣河城城主段英之子,段明灿!”
死,让我死!一个痛苦的声音在哀嚎。
南知弘心中一凛,仿佛跌入了万丈冰窟。他仔细观瞧段明灿那张消瘦的脸,不禁感叹造化弄人。
虽说是亲生兄弟,但眼前这位醉汉不管是相貌还是秉性都和他二哥段明汉截然不同。
“知道怕了吗,诗人?”段明灿瞪了南知弘一眼,绕过火坑捡起地上撞扁的酒壶,然后走到堆起的木柴边取下旧皮衣穿上。
南知弘听见屋外传来马蹄踩踏泥土的声音。
“能和鸣河城三少主同行,小人倍感荣幸,刚才失礼的言行望大人莫见怪。”
“放心,老子不会计较。”
我可不信。
“小人叫南知弘,”
段明灿眯起眼睛看着诗人,南知弘知道这眼神代表什么意思,每当他提起他的姓氏时,总会有人拿这种鄙夷的目光看他,“原来我们的狗屁诗人竟还是一个野种,啧啧,野种打骨子里就是当罪人的料,南天王都的天牢里就数野种最多,姓南知的、姓北弥的、姓东海的,不过,自西边高山上的火狼州镇守自立为王之后,天牢里姓西途的野种倒是少了很多,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件好事。”
段明灿用脚尖勾翻铁锅。滚烫的乳白色浓汤倾倒在地上,沿着地砖间的缝隙流进火坑里。火焰嘶嘶地垂死呐喊,白烟如火焰的灵魂翻卷升腾
没想到收养院为这世间悲苦的孤儿冠以大鸿四剑的姓氏,如今却变成了被排斥和奚落之箭射中的靶子。
“是啊,我是个恶贯满盈的诗人,也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自大鸿国建立以来我算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虽说如此,但不声张的话,您的马儿应该不会知道,况且小人挺爱干净,三天洗一次澡,身上罪人的气味马儿应该闻不着。”
“你打骨子里就是个罪人,与洗澡无关,野种,看来一路上我得看紧你了。”
武艺颇高,心怀正义,就是有点爱喝酒,你二哥曾对我如此描述你,显然这话说出来真是有欠考虑。
等最后一点火苗被汤汁浇灭,南知弘随段明灿走出庙外。雾已散去,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夹杂着雨水味道的凛冽空气轻抚南知弘披散的长发,一个月来,他变得不修边幅,胡须趁机占领了他的下巴。
叫子芒的孩子牵着两匹马在茶树林子里等着。段明灿将铁锅放在其中一匹矮小壮实的黑驮马背上的竹篓子里,从另一侧的竹篓里拿出两顶竹斗笠,他没有做声,瞟了一眼南知弘后朝黑驮马一指,然后自己和那孩子同骑另一匹高大的灰色战马。
南知弘踩着马蹬,跨上马鞍,黑驮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
灰战马踏着腐烂的落叶在茶树林里先行一步, 戴上竹斗笠的段明灿回头望了南知弘一眼。落魄的诗人轻夹马肚,黑驮马儿又打了个响鼻,紧紧跟在灰战马后头。
段明灿你知道吗,同为云王手下的十门客,我最敬佩你二哥,可我杀他时并没有半点顾虑,就和杀死无数北国武士以及他们的君王李清伦一样,一剑穿心,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