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白的黄的紫色的挽幛在飘啊
那些菊花马蹄莲鹤望兰在飘啊
这近午的殡仪馆不是没有风吗
这八月的北方大地上异样沉寂
可我的心中为什么骤然间狂风大作
呜呜地化作了漫天的哭声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妈妈这是你教导我们的
但妈妈这人生里所有的黄金
不都是你给予的吗
那些飘飞的花朵和挽幛
就要送走我仙逝的母亲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了妈妈
我就跪在您的脚下啊
我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动
我听到了亲友们的悲泣
在恍惚的一瞬
我甚至听到了那片家乡的枣林
乡间的小路和湖水的哭声
妈妈您的儿子给您跪下了
这是第一次竟也是最后一次啊妈妈

走着走着，我会猛然回头，总想看看背后
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有人
正对我走路的姿势指手画脚，是不是
有人正在打扫我刚刚坐过的地方，他们的
窃窃私语，是否和我的某一个动作
有关，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那会儿
我究竟都说些什么，衣着是不是脏乱不堪
起身从他们面前经过，我都用了
什么样的表情，点头，微笑，漠视还是面目狰狞
怯懦，谦卑，凛然还是牛气冲天
这些被生活涂在我脸上身上的颜色，已不再
透彻，已不能给我提供一个准确的定义了
所以走着走着，我常常心生恐惧
我会猛然回头，每次都看到无数个我
正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

以前
爱一个人——
可以放下尊严，为他去死；
可以倾尽世间的白雪
仅为他成为最英俊的王子；
可以铺张一千零一吨白纸
写满黑字，仅为他住在那里……
现在
我们只想——
好好爱自己、爱亲人
茶余饭后再爱一下全人类

这一年
流水安静，春风饱满
白玉兰小心地开着
老蜘蛛爬到书案上
听我笔歌看我墨舞
这缓慢柔韧的羊毫笔尖
其实就是我的一颗心呵
它浓一笔淡一笔，俯仰生姿
它顺着逆着正着侧着
书写着我百转千回的心曲
这一年，我与死神为邻
不洗心，不革面
胸口里装满新鲜的孤独
在宣纸上绽放清澈的灵魂
爱恨交加，也悲欣交集
这一年，日子素净
幸福与疼痛各自安好
像流水兀自流
像落花安静落
而岁月啊这条亲爱的老狗
她越老，越温柔

我们将死去很久
躺在泥土里看星辰运行
看谦卑的人把脊背拱向苍穹
而我们的脊背拱进泥土
大地是一床无边的棉被
柔软而暖和
我们将躺在这里很久
心安理得，精研算术
除去多余之物，减去人间烟火
对心虚者乘胜追击
他惧怕我们，而我们耻于
这样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时间的霸权归零，暴力统治
作为失效的分母进入历史
我们将获得一张门票并藉此通过
一道窄门
我们心怀正直和悲伤
——哦，死亡
就是那随时随地守候
但总是来得太迟的礼物

……“哗啦”一声，玻璃
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悲伤
全部倒了出来——
说实话，没有人能想到：
一生敞亮的她藏有那么多悲伤
一生小心翼翼的她还藏有
多少变故，和失败？
尖锐。凌乱。疼痛
在一个被惊醒的早晨
给风开门也给风关门的她，碎了
“哗啦”一声，生活里毕竟发生了什么
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夏天的知了无知己
要不就没有了聒噪中的苦闷
所以酒最是能解万年愁
可是酒精比我们还兴奋
试图与绯红的脸颊一同起舞
傍晚的夕阳被灌醉了
孤鹜还追赶着落霞的影子
觥筹交错，水晶杯碰响了各自的痛楚
响亮而没有破裂，这种痛最揪心
我们围着圆桌倾诉
但不是讨论全球气候变暖，而是心逐渐冷却的过程
烛光的火苗跳动着，仿佛要猜透每个人的心事
然而烛光太天真，人心岂是你随意可揣度
往事像蚂蚁一样交头接耳
回忆让我们拉近了距离
不止交换甜蜜，连痛楚也共享一个
没有命名的文档

我把一只手交给世界，一只手交给生活，
我试着偿还。用亲近的语言，微弱的叹息，
用没有使用过的词语，我试着偿还——
一个人小小的爱，小小的放纵，一个人依然有抽搐，颤抖的
时刻，世事荒唐、暧昧，一个人丧失了骨头，
就要偿还骨头，一个人丧失了悲伤的上火，就要偿还
足够的安慰，一个人以文字为食，风寒为衣，像虱子，
也像针芒，一个人的偿还，让时间衰老——
我把诗卷交给流水，诵读交给桃花，
一个人忙于背弃自己的内心，一个人忙于用橡皮擦去
犯下的错误，我抱着怀里潮湿的火柴忙于偿还——
偿还是一种完成，是与时间坚苦卓绝的对峙，是不屈服，
是不克制，不顺从，不模仿……偿还，是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
深深的，拒绝一切喧闹，让一切安静的声音到来，
而能够继续爱下去。偿还，哪怕巴掌大小或者更小，
像一粒馒头渣，一颗白糖，也是汪洋大海，
一生都在偿还的人，一生都在得到幸福和甜蜜。
我把羞涩交给夜晚，把傲慢交给清风，
我试着偿还，那美好的被无数人嫉妒的债务。

因为遥远，我忽略了星星的庞大
微小的星体，向周围深远的黑暗渗透出亮光
星星像一个牧羊人
将人间的孤独赶往了郊区
因此，我在城市看到的星星
更加暗淡，以至于消失了神性
但我知道，这世界上原本就不缺少火焰
只是因为微茫，而被包裹在虚空里
我梦想着擦洗天空，把星星擦亮
却不知暗淡的是自己日渐污浊的内心
在乡下，夜晚格外静谧、孤独
星光照耀着墓草
远处传来先人们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一生不曾走远，守着祖宗
只有我千里漂泊
因为高远的照耀，我看见星光垂下了天梯

现在我既不急于赶路又不急于休息
我就在大道上变成这条道路的蛔虫
道路它可以宽也可以窄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够永远地向前延伸
夕阳如果西下就随它去
月儿如果升起我也不会惊异什么
那只找不到家的蟋蟀你就跟着我走
不要老是用叫喊让人同情
晚风你可以赶上来，也可以躲我远些
流水你可以张开歌喉，也可以三缄其口
那些过眼的云呀烟呀，你走你的
如果你想等我，我也不会拒绝
现在我既不急于求生也不急于去死
如果死神找上门来，我会给他泡一壶绿茶
春光和秋色都是我的情人
现在我决定不离不弃，一直跟随他们左右

天旱了，庄稼涝了，
颗粒无收了，头疼感冒了，
咱得扛着。
在外面打工，生活不如意，
想家了失眠了，
咱，都得扛着。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
抱不动了，就扛着，
如果做了错事，或者闯了祸，
天大的责任，
咱，也得扛着。
兄弟，穷***子不好过，
无论碰到什么事，
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能扛着咱就默默地扛着。
人生不是牢骚，它是扛着，
咬着牙，忍着泪，默默扛着，
谁扛到最后，谁就有尊严。
时间用鞭子抽打我们，
我们要扛着。
当我们的父母不在人世了，
他们没扛完的事情，
比如病痛，比如死亡，还有命运，
小到一只蚂蚁的无奈，大到一个时代的苍茫，
我们都要继续扛着，
就像若干年之后，
我们没扛完的，
由下一代来扛。
人就这样一代一代扛下去，
扛到哪里，
未来就延续到哪里。
这不是什么希望，
这是最让人心碎的真理。

在村里，他是长辈
但只是一个没有女人和孩子的长辈
他是一个好木匠，但只是一个
只会走乡串户打棺材的木匠
他打的棺材就像造得很好看的小火车
很多人坐着他造的小火车
到了天堂，他说坐上他造的小火车
一定不会走错地方，因为
他把人间最美最善良的祝福
契进了不会说话的木头
现在，打完最后一口棺材
他的眼睛就和棺材盖儿一起，合上了
现在，他就躺在自己为自己造的
小火车里，静静地，伸伸展展地
看不出什么贫穷，和孤苦
仿佛死亡也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棺材也是一个休闲的地方
但是，看见阳光落在棺材里
像一捧捧闪闪的硬币，突生悲凉
难道，一个奔波的，流浪的
孤苦的人，在人间苟且数十年
就是为了——挣得一把
上路的盘缠

没有好山好水好天空。
没有好路好车好邻居。
没有一口好树洞藏匿积压在心口的秘密。
没有一家好书店让人流连忘记呼啸而过的星期天。
没有一个好男人令人魂飞魄散地爱恨交加到牙痒痒。
没有一个好对手可以叫人甩开胳膊好好地大打一场。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所幸，开窗可见良田，田里种满油菜、西瓜、草莓和紫色薰衣草。
所幸，转过小学校便是大菜园，
被药水擦拭过的医院隔壁就是草长莺飞的空寂墓地。
所幸，我的时光比你们慢，有时间
对着静谧的湖水整日整夜地发呆。
所幸我懂，能看见天空投在湖底的浓荫，
未必能看清透明的湖水到底是什么。
所幸我知道，不相识的邻居正是
每天为我种菜的、缝花衣的、烤甜面包的、送邮件和晚报的人。
所幸我能看到，我们曾经走过的
石拱桥、旧街道、小商铺、年青的柳杉以及我们坐过的那把塑胶椅，
都还在。
所幸没有，好山好水好天空
好路好车好邻居好树洞好书店好男人好对手。
所幸没有这么多，好的东西。
而柳叶般细长澄澈的蓝光，这该有的
一小片好光阴，我正拥有。

很多事情，已经慢慢走远
很多事情，已经岩石一样裸露
有多么小，多么沸腾。很多事情
低语着，说着我们不懂的话
远远的，很多事情。在倾泻，在流淌
细碎的花飞起来的时候我在
你能感觉得到，清凉的，火热的。那时候我在
很多事情，留下了眺望
留下了酸涩的眼睛
需要耐心地等，等它们结出寂静的果子
春风沉醉的夜晚
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耳朵谛听，那落在心里面的
是最痛的

梦里，我止不住自己的尖叫
看见有人倒挂在空中
百米高的杆子直插云霄
顶上，他像一根巨大的针
悬着
风中，他飘来飘去
指向每一个方向
如此尖锐，又如此忧伤
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插进我们身体
仿佛要插进的
不只是我们的肋骨
更要插进
我们心灵深处
让人无法拔出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