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要同你话一场旧风月,清算情仇
卫慎独:祁晏山
程苓:梁寒十
夫人●卫慎独
大行四年的秋天,秋风、苦雨,一扫数日前的余热,萧瑟非常。尽去落叶,虬根染霜。
是个难得晴好的天。而宫中处处人心惶惶,肃穆的宫墙上,仿佛也镀上了一层硕大的阴影。
我看着关雎宫内四四方方的天,浮动的彩云如旧。展臂,更衣,描眉,净手。样样不差,形色仍然。花窗筛进了窄窄的光,照得我眉头一紧,一如当年,他立在旁侧,轻描淡写。
“卫夫人一蹙眉,八荒报赧。”
此刻,他应该在建章宫中罢。徐徐数来件件细碎,不禁青筋一跳,种种苦涩。
齐王打进来了,兵临覃关,呈秋风扫落叶之势,连下青州、邢州。我仿佛已能看见大纛旗飘扬的样子。
满朝风卷云涌,江山,社稷,与我何关?我的眼睛里,只有满满的,满满的陛下,我不喜欢看他皱眉,而陛下不喜欢看程夫人皱眉。这世上,又有另一人不喜欢程夫人皱眉吧。
我晓得的。我需得见见她。
我将一支紫玉镂金簪藏在袖中。端着最得体坦然的笑容,一步步迈向合德宫。
陛下,你好糊涂。
合德宫前,遍地都是枯萎了的团荷,原来,这恩宠,好奇艳羡了许久的恩宠,也不过如此。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门外,明晃晃的大行四年十月初七的太阳,甚好。
“程夫人。”我屏退了一众侍女,真好,合德宫的阳光大大方方地进着屋内,不必皱眉。
“什么时候会见到香山上的青烟。”我很是熟稔地坐到她身后,“丑时,寅时?”盘踞在耳垂上的明珠摇动,七年了,今日方觉十分疼痛。“我也想一睹齐王风采。”
夫人●程苓
合德的梧桐知人事般在这样一个秋日窸窣落下,成了百年孤寂。再不得苓娘一笑帝王悦,整室的肃寂与沉穆铺面袭来,守着来自幽冥的拷问。
照旧是蜷在小榻上,一身懒骨懒皮,也妄图在缩盘的姿态里出离一些安逸,不是适逢争端。
她来时,不留余力撕破所有欲盖弥彰,打破全部宁静。
突然明了,两袖藏的不是清风,是心魔。
摆摆袖口,拄身赖着小栏,鼻息间还能闻见她来路上沾染的枯败花香。
全是孽。烈目的阳光洋洋洒洒在脸上,贪婪地要索求更多,宛若瘾症。只不耐她的嘴脸,迸出一句,刀光剑影。
“大战败时,怕已是冬日。”
赐一抹笑脸“香山也不是好时候了,许是不能如愿。”
夫人●卫慎独
我默默听着她的话,极其缓慢地张开了自己的手掌,清晰,却又模糊的纹路蜿蜒直上。四年的痕迹在上边一瞬即过,到处都是淡粉色的。
唇角微动,“谁人败北,鹿死谁手?”
我昂起头,望向香山的方向,只觉得眼前全是令人窒息的青色,浓稠厚重,我也成了一双碧青的眼睛。
“是啊,要入冬时了。”我转向她,于是程夫人在我身边,也成了一双青色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声道,“程夫人会如愿的。”
收拢手掌,往里退了几寸,摸到冰凉冰凉的簪子,心也跟着凉了几分。“程夫人,跟我走罢。见陛下去,我给你梳妆。”笑得也越发没力气了,真真是疲倦啊。
陛下。我要带她到你面前去吗,不,我要带她偷偷去见齐王,以命相胁。会吗,会吗,我也好怕。
我慢慢地走到镜前,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接着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镂金簪从手中滑落。我突然大喊起来。
“程苓!你可知罪!”我用尽了所有力气,“私通权贵,暗中递信,卖国求荣!便是第一条,你就是大逆!”心口急剧起伏,“你在陛下身边,想的都是你那好齐王吧?”语调上扬,一行清泪极快地落了下来,“你凭什么!”
夫人●程苓
两手渐握成拳,又松开,扬着笑意的脸骤然归为寒冰将冻,撑掌向前,两弯眼细密地打量,从金玉高髻到锦缎华袍,她故作华彩,不愿看。从心深处的一声不耻,终是不耐而发,嗤笑出声,“从陛下元年开始,他给你的便不缺我的,许了我的或许便缺了你的。”半两拨千斤,是毒蛇吐信。
瞬成威严正派,不经心“你说,本宫凭什么?”
推碎黄粱美梦,便是不堪实境。埋下所有既定的命途,一个落不下,“他央来我入宫,左聘右娶,缛节繁文桩桩不落,你是怎么来的?如今你信口雌黄,就给本宫乱扣帽子,卫姐,好策略。”重力拍案,惊得珠翠做吟,“陛下方萎靡几日,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你可还记得你口里心里填的满满的他吗!”是挑衅,漫不经心轻了话梢“他知道你这样对我,会怒?会狂?还是会杀你?”渐渐消声,只剩口型在描着半句话,“齐王?有什么重要。”
夫人●卫慎独
句比惊雷,撕碎了苦短良宵,裂尽了梦中梨妆。我的手一点点蜷缩弯曲起来,却是合不拢了。堕泪如泻,我扭过头去,窗外是一庭梧桐,飘飘洒洒的落叶打着转儿。关雎的樟树,怕是早已光秃了吧。
我蓦地想起来,蜀锦吴绫,关雎宫叠的整整齐齐,一摞并着一摞,何曾短缺了这明日黄花,瘗玉埋香之地。可是描眉相依,煮酒泼墨却是没有的,没有的。
陛下,待程卫,终究是不同的。
指甲似要嵌进红木,殷红的血一尾尾流了出来,“我卫家,是皇帝的亲家!我卫慎独,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夫人!”顿,厉声道,“朝堂之上,你程家登不上台面,后宫之中,你程苓也不过是狐媚之术!”尖利的尾音惊动了檐上燕雀,啼声破空。
会怒,会狂,会杀我?
心头猛然一紧,干涸的眼不住打颤,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我不由得大笑起来,一声比一声肆意,咳声愈促。
“陛下怒也好,狂也罢,最终,我会让你程苓——”
“给我陪葬!”
我一点点蹲下身去,捡起镂金簪,揣在怀里。那是大行一年陛下赠给我的,如今,我要带着它和我一起走上不归路了。我一步步靠近她,端着最得体明艳的笑,修眉高扬,“程夫人,上路吧。我给你梳妆呀。”
夫人●程苓
仿佛梦魂归豆蔻。齐王在腕上留下的温度依然烙的发疼,不变的依旧是压在程门那一道圣旨,压垮所有期许。从那起,圣心所向,程字开头,合德为二。朝盥暮歇,伺人簪绾琉冕。
金玉恩情并施,加冕成谁的假凤虚凰。
抚平袖口发皱的团荷,是阖宫上下被宫人栽满的花种,直生生望向她眼眸深处,蓦然伸出一腕掌向人面,听见清脆的一声,“你卫家承恩百载,不轻易躬身压礼,自命望族名门。”指尖渐下,捏下颌,能听清的是满腔刻薄,“可你,求而不得。”
将人摔至一侧,又理装整仪,端端坐直,“陛下所求,是我。”
像是赢者的俯瞰,全是轻蔑与不齿,“陛下赐的簪子,难为你舍得。”冠上装饰泠泠作响,两臂张开使袖口花纹展露清楚,“春天白玉簪,夏日花步摇,秋时,冬日,我样样不缺,只难为你一根旧簪,一世守。”
抚耳,手指又过颊侧,成一派好容色,“可惜,你我都要跟他去啦!”
“齐王会带着精兵几万,打破洛阳的朱门红墙,来娶我。”
“可我也已经,嫁不得了。”
睫毛的细影顺着暖阳映在脸上,好像有些落寞,转眼消逝,再又得意,“可我,带着圣上的心长眠。你,来时空空,去也匆匆。”
夫人●卫慎独
掌击花面,恍若裂帛。金簪落地,琳琅玉声。
偏首旁侧,从嗓子眼里笑了一声,左面都僵硬了起来,声儿轻飘飘的,又极为沙哑,嘲讽之意极盛。“掌掴…掌掴?”
奇耻大辱!
字字诛心,我卫慎独,人前人后都簪珥光彩,却败在情之一字上。何其讽刺!
只觉鄂上施力愈重,似要震碎下颌。我咬紧了牙关,不示弱一分一毫。惊诧之余,恨意迸发,杏目圆瞪,决眦裂目,阿鼻地狱,混沌地府,我要你程苓,不得轮回!不得轮回!
她突然抽了手上力气,趔趄不稳,我终是委身在地,宽袖大袍重重摔在地上,我这才知道,原来合德宫的青石板,也和关雎一样冰,一样凉,一样伤人。
我咧开唇角,“哈…哈哈哈,”极为平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就这点本事了,程苓。”笑得天花乱坠。“我情愿随陛下去,可你也嫁不得了。你的好齐王,夺得了明帝江山,躲不过史书刀笔!”
花窗里的阳光赐下温柔,企图粉饰太平。我逆着光,缓缓抬起了头,太刺眼啦,实在是,让人皱眉。我借着光,打量着她,清清楚楚瞧见袖口上层层叠叠的团荷,忽然的,我的心里也住进密密麻麻的团荷。
“陛下,我想和您去看明年开春的桃花。我不想看团荷。”
“陛下,你给我一点爱,一点点疼惜,慎儿就能开心很久,陛下要是喜欢慎儿一辈子,慎儿就能开心好久好久啦。”
洛阳的春天很暖和,桃花树下,陛下亲手为我簪上了镂金簪。可惜神仙顽劣,不解风情,只肯谱一段孽缘。
皆是当年模样,变却故人相思。
十指俱颤,我伸出手来,低语。“簪子,簪子…”一点点向前,猛然双目沁血,任凭我如何挣扎想要看清前方,眼前只是一片血红,越来越模糊。卫夫人的碧清妙目,成了鲜红的。
无论如何挥手,都碰不及簪子。我这才嚎啕大哭起来。双膝触地,我凭着印象爬到她附近,随手一抓,便是华服裙摆。“程苓…不,程夫人,你帮我找找我的簪子,好不好,求求你了,找找我的簪子…”我捧起颤抖的双手,把头埋在其间。想起齐王,我慌忙摆手,“我,我不拆散你和…”哭声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拼命喊出一句,“你和齐王。”
夫人●程苓
任其血泪浸润着光洁无温的地砖,混杂着二人的最好年岁,随着四季更迭,都伴风而走,再也抓不到一丝慰藉。吭出几声大笑,蹲身捏她两肩,使了全力晃动,想试探真伪,待看她眼中消散了所有光芒,只有两个瞳仁无神,无目的的盯着哪处。
在脚边拾起那根短簪,许多年前的,有些发暗了的金器颜色印在眼中,摸上去已有些粗糙,可以想见她多少次的摩挲。带了一些迟疑,最终却还是塞进她手,附上她两掌握紧簪头簪尾,用尽全力下掰--
折了。
眼里莫名涌了些泪水,强压了下去,退回几步瘫软在木阶上,腔调拿的很是冷静,似是没发生过什么,“听说眼瞎了六感更通,不知道真假,今儿向您求教,心痛是否更烈?”
回不得头了。
宫门攻破的声音伴着哀鸿声声,将宫廷化作修罗场,哀钟起时,已是木讷。听得见那边立地称王的乐音和宫妃此起彼伏的哀嚎。
眼里的泪终于落了出来,在地上溅起一滴水花,为他,也为他。
“卫夫人,听见了吗?香山的好时节,来了。可惜你看不见了,我,也要收梢了。”
哭笑难收,响彻整个华殿,向着主宫方向叩首,喃喃不分的是,“齐王,陛下。”
突然记起,九五至尊一脸小心翼翼,“程苓,你要,都拿去;你不要,朕也没甚办法。强塞你你不要,不许你你又恼。”
也记起,十六岁时第一个牵起手的齐王。
声音已经哑了,“我等他来,赐我死,赐我活。我比较喜欢这样收梢。”
夫人●卫慎独
艳冠后宫的卫夫人,万人之上的卫夫人,家世显赫的卫夫人,就这样顺着她晃着孱弱的肩膀。我的眼中已失去了大片光彩,眸光涣散,我仍希望我是望着建章的。
我啊,听见了。
听见了金簪断裂,听见了杀生哀嚎。我听见了陛下的声音,他说。
“好,朕依你。带你去看明年的桃花。”
碎了,碎了,都碎了。
可是陛下,我看不见了。好像您也不能陪我去看桃花了,原来,是这样的收梢啊。
我动了动手心,掌纹十分黏稠,我猜,都是血吧。我很怕痛,可是如今一点感觉都没有,真好,真好。
我坐在地上,痴痴地笑了起来,一点儿也不想流泪。我拿捏着最软的语调,不知说给谁听。“对呀,我听见陛下说要来接我了。”我想,合德宫的云霞也比不过我此刻脸上的红晕吧。
就地而跪,若初见时行的三拜九叩,端的是我卫门风仪。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顾腿上酸麻,撑着青石地,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陛下,慎儿,来见你啦。”
紫玉镂金簪划过脖颈,我慢慢合上了眼。
“卫夫人一蹙眉,八荒报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