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番地
绿桢
阿兹海默综合症(可以理解成活了很久很久后的绿失忆了的故事x)
1
当医师们开始彼此交换眼色,凑在一起交头接耳,震便明白了。
她婉拒了住院观察和添加看护人的建议。
“谢谢,但我们不需要看护人。”桢站直身子,视线轻轻落在床榻上熟睡的少年模样的人身上,“没过几天他就会因为无聊亲自赶走她们的,我敢保证。”
他继续沉睡,她不出声,转头朝窗外看看,医院白墙反应的光彩正照耀在屋顶和壁角的青苔上,而且温柔地湿醒了树上结巢的蜜蜂,鸟儿陆续一一逐飞。
“我可以照顾他。”最后,桢这么说,眼神柔软而若有所思,“那听起来像是一直以来我在做的事情。”
2
绿醒来了,黄色鲜明的提醒通知和轻快的闹铃声,一并从嵌在天花板的屏幕窜出。
当有一天想不起来桢是谁,打开衣帽间旁边的盒子。
这建议听起来非常愚蠢,他心忖,伸手展示掌心向外地关闭了提示。他可以流畅地倒背出元素周期表,毫无疑问,他的记性不需要质疑;然而无论如何,那个通知仍旧每天固定启动,并且无法移除,不论他如何尝试。绿想不明白,哪个人给这么烦人的程式如此高的权限。
“绿,你醒来了吗?”桢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醒来了就下楼帮我把炉子的火关掉好?桌上有早餐。”
他睁着眼,直到热切的阳光抵触枕头及被褥,才缓缓下楼,随意披着的长袍在膝下飘来荡去,绿嗅著空气里的甜味,不开心地瞥眉。
“我不喜欢茶。没有咖啡吗?”
“咖啡对身体不好。”隔着透明的落地窗,桢正背对着他,在院子专心为阔叶植物浇水,绿明白了是什么令晚梦充满凉意。
他埋怨地瞪着炉子,转身去客厅,他记得上周末掠带了点咖啡豆过来。
桢后来找到他的时候,绿正弯着腰在沙发底下寻找不存在的咖啡豆。他听见对方的鞋跟在地板上,发出错落有致的轻响,彷佛迷失,紧接着感觉到一条手臂轻柔地搭在腰上。
“你在这里鼓捣了好几个钟头了,进来吧,晚餐我煮了汤。”
“几分钟而已。”绿偏过头纠正,“十分钟前我才离开厨房。顺便问,你还记得掠那家伙上礼拜带来的咖啡豆放在哪里吗?”
桢惊讶地扫了他一眼,某种极细极缓的叹息,掩藏在她的睫毛与唇线之间短短的距离里。
“抱歉,我不记得了。”她轻声回道。
绿跟着她走进厨房,眼角不经意瞥过被堆在角落的餐盘,还有上头干巴巴的土司培根,和连塑胶握柄都给溶了的茶壶。
他忘了炉火。
3
当有一天想不起来桢是谁,打开衣帽间旁边的盒子。
绿醒来,鲜黄色的提醒视窗黏在天花板的投影上,他伸手遥控关了视窗。
桢枕着他半边的胳臂,坦白说那不太舒服。而绿只是在没有眼镜做媒介的情况下端详她的眼睫颤动,看见须些发丝搭在脸庞,他微侧过头好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向震的肩侧和脸庞,又偏过头对她耳语,下唇轻轻刷过她耳垂。
“早安。”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蜷曲著手脚,“你醒得好早啊,绿。”
这样子便开始了一天,舒展过分休息的腰,慢慢站起来。
开一扇阳光,关一盏灯。绿安静看着震,看她缓慢地梳理着头发,折叠小小的衣裳,感觉全然的放松与迷惑。
“蛮奇怪的,桢。”他缓缓说,“我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俩甚至还住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桢的反应就像刚刚有人朝她甩了一个耳光。她深深地吸口气,垂下头,然后又抬起,看着绿。她的自信的执着的衰弱却并没有变化的的绿。
“没关系,你等一下就会想起来。”她凝视着绿,带着并置、交叠、复沓的忧伤和焦虑,“我们从死里面活了过来,然后海底城市转移了,转到另一个空间里,可你不肯离开,我就留了下来。”
她的话语是这么杂乱无序,那怕她想继续说下去,声音却已经支离破碎。她勉力眨了眨眼,一次、两次,硬生生把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了回去。
“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绿打断桢。
日光彷佛洁净,上午十时,明亮如雪花的光线自后窗射进来。绿在床上换着姿势端详着对面的人,慵懒而放心,好像本来就是如此;在这样的白天,在宽大松弛的衣裳里捕捉她散漫漂流的心思。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心思实在很小很小。”青年莞尔,对着桢局促的眼神,没注意到自己也放软了神情。
“可能连自己的肺活量也容纳不下。”
他又翻过身,肆无忌惮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会叫醒我吧?”
“别睡太久。”桢转开门把前又叮嘱,“中午症,赤和木青会来,我烤了一些派。”
“他们是谁?”
桢又停顿了一会儿,“睡吧,等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会想起来的。”
十二点五分自梦中醒来,梦中是广大无边的黑色漩涡,追逐逃亡,紧抓那一点发亮的碎片坠落深渊,但终究是醒来了。枕上还有些女孩的味道,不知是可爱抑或是可恨的气味,彷佛她刚刚离开,她是吗?哈欠,伸腰,赤身入浴室,淋浴,渐渐快乐起来了,放心而舒泰。
掲干,出浴室前望了下空白无物的墙面,心忖等等要提醒桢,好歹里头要有面镜子。
他在房间里急急转了一圈,找不到他的制服和他喜欢用的钢笔,又转了转,连他惯用的眼镜也找不到。有个赤发男子走上楼,朝他笑笑,绿无视了他。一把拉开衣柜的门,扫了一点内部,急忙忙把里面的东西翻来倒去,把所有的衬衫和领带全换了位置。
“你在找什么?”青年问,听起来充满耐心。
“钢笔,以前用的东西找不到用不惯新的而又糟蹋时间。别烦我,要迟到了。”绿撇下嘴角,翻了几回又抬起头,眨眼,“你是谁?”
“赤。”青年微笑,“你又忘记了。”
“所以我们应该认识吗?”绿没好气地回应。
青年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更先听到女孩匆忙的脚步声,感觉到她走到身后,抓着他的双手,阻止他疯狂地翻找。
“我们下楼去吧,”赤色头发的男子退开身子向门口走去,“木青和症都很惦记两位。”
绿审视男子,陈述:“所以我们认识。”
“过来吧。”桢轻轻凑向他,刻意挽着绿拽着他前行,“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他仍然有些疑惑。但是当他们步下楼梯,穿过满是尘埃的衣帽间和尚未开封的盒子时,身体感觉多么放松而自然,绿在前,桢随后,紧牵着手,一如熟悉。
4
“我就直说吧,”黑着脸的男子的视线落在桢身上,“你们要搬离这里,越快越好。”
女孩在壁炉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柴火,火光反映在她对着窗外的眉目间,裸露的云朵低垂,火光照着墙上摆设的盆栽,爬藤枯萎。
“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她低语,“何况绿也不会答应离开。”
“就正是因为他,所以你们必须离开。”他们看见了正在下楼的男性,黄发男子以下颔示意,“你也就算了,那家伙无论在哪一个国家都是知名的罪犯。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已经公布出来了吗?”
“再次复国的黑影城市已经确认名单了。”男子沉着脸,“他们要求引渡他去接受战争法庭的审判。”
“你答允了?”
“怎么可能,虽然这样更轻松一些。”男子皱着眉头,“我告诉他们:海底城市不会包庇罪犯,不过他疑似躲在其他维度的空间里,要的话自己派人来逮吧。”
桢不赞成地摇头,“他们会的,总有一天。”
“至少不会是现在。”男子举起手,疲倦地揉着眉心,“你们继续待在这里很危险,万一被那派人发现了呢?我不可能一直庇护你们。做了那种事的人其实现在到哪里都不安全,当初和掠一起迁址远离地面是有原因的。”
在一连串难以理解的对话当中,蓦地听见熟悉的人名。绿又更专心打量男子瘦长的形象,一头灰黄的头发,有几缕银白零零星星点缀在其中;同样落在男子的眼角眉梢,然而他的眼睛这麼明亮而专注。
绿在一旁皱起眉,思考,他的目光在桢和那个青年间来回转着。
“你是症。”他得出结论,慢慢点头,“你变样了。”
症垂下头对着茶杯喷了口气,听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没错。”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到访的青年生硬地啧啧道:“看看镜子,老天,看看你。”
许久没有出声的桢倏地站了起来,从茶几拿过茶壶。“房子里没有镜子。”她安静道,脸上没有表情,“要一点茶吗?绿。”
症离开后,女孩慢慢收拾茶几,却瞥见绿匆匆预备离开。
“怎么了?”
“只是去打通电话。”绿没好气地翻了白眼,“想必英明的掠也不会待见自己的伙伴成天只知道骚扰其他人。”
语毕就离开,去拨打那通绝不会接通的号码,而桢并没有阻止他。没有告诉绿他们上个星期才从掠的公共墓园回来,他的死亡象征了时间戏弄众人的证明;她没有开口,绿会想起来的,只要给他时间。
5
绿醒来,被女孩拉出门散步。
“你在生气吗?”她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或是你因为在大冷天冒冒失失地跑出来而感冒生病,那么对,我会生气。”
绿没好气地回应,感觉到女孩悉悉哼着小歌,又把手牵紧了一点。
“天还没亮呢。”绿打了个哆嗦,冬日清晨的冷风拂过他的手臂和肩脥,撩过衣襟和头发。
女孩为此微笑,绿根据她的口音和表情,想像一片落地的雪花。她说:“所以你看,月亮多美。”
“而且该死地很冷。”绿蛮不在乎地耸肩,继续往前走,“我讨厌你,你几乎每天都要出来散步。”
“这样啊。”女孩低语,月光安详着色她的足胫,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原来你记得啊。”
“如果你真的喜欢到处跑来跑去,你应该去学习驾驶,那会非常有用。”绿这么说,眼睛观察着四周,“除了我们每天散步的范围以外,这是个很大的世界。”
他撇下嘴角,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猜你一定也厌倦了每天看到同样的景色。”
桢怔怔凝视青年一会儿,低下眼,轻声道:“不,不尽然如此。”
6
绿未曾阖眼。
桢生病了,毫无来由地跪在餐桌旁呕吐,他照料她几天,病情没有好转,又叫来了医生,银白色头发的男医生离开前怔怔望着他许久,表现得非常、非常不专业;绿把这层焦虑告诉了桢,她却只是苦笑,彷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连续好几晚的高烧,她只是苦笑。
“帮我把电话拿来好吗?”
“你需要休息。”青年几乎慌张地回应,“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处理,你病了,你在发烧。”
“可我吃过药啦,还是你拿给我的。”躺在床上的人朝他挤挤眼,刻意露出笑容,“就五分钟好吗?我实在没有力气走下楼。”
绿瞪着震,她只是微笑,额际渗着汗,那是强忍疼痛的冷汗;两方僵持许久,她叹息:“现在你又开始讨厌我了。”
“没错。”
绿走下楼,膝盖疼得发颤,他讨厌这个,正如同讨厌桢这样干巴巴地望着他,好像他曾经拒绝过任何事一样。
上楼,他递过话筒,“只有五分钟,时间一到我就把这东西扔出去。”他的语气应该更苛刻些,但他已经尽力。
而桢只是平和地微笑,拨通电话后,小声地和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些什么。电话的内容听起来没什么要紧,不过是日常的琐事,绿狐疑地测耳听着女孩不停向木青——也许是哪个海下城市的的居民——催促、恳求明天一早把院子的白栀子载走。
“花时要过了,我担心来不及、就要来不及了。”桢这么说,重复又重复,彷佛迷失。
“桢。”男孩出声,俯身凑向她,强硬地切断电话,双唇简短地触碰她的发鬓,“你真的应该休息了。”
她低声赞同,招手示意绿不要离开,胳臂弯过去,手指滑下来,也在他脸颊滑过,一阵不安和颤抖在他的皮肤漾开。
“你会留下来吗?一直待着?”她像是热晕了,哑哑温婉问着本该如此的事。
绿掀开被单,踢开鞋子,钻了进去。
“我们忘了关灯。”女孩含糊埋怨。
“管它的。”他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