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S上看到一篇关于贵校的帖子

太原进山中学是我的母校.
我在那儿读初中的时侯,她还沿用的是文革时的名字:太原六中 .即使到现在,
我也还是宁愿自称是六中的毕业生.这个充满秩序,散发着八十年代前期那种朴素无
华气息的名字总能使我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虽然种种细节慢慢都忘掉了
或正在忘掉,"但我也并不以为可惜".糖渐渐地溶化在水中,不再有糖的踪影,但那水
却是甜的,正如我的记忆.不过我也还隐约记得六中北边那个杂草丛生的"紫来园 "(
是叫"紫来园"吧?!),在我的印象中,它的那扇小门好象从来就没有开过.我也还模糊
记得历史课本上明太祖朱元璋丑丑的长脸, 我和我的同学们又是怎样给他戴上眼镜
叼上烟卷的.至于他是否本来长有胡须,这我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但我清楚地记得我
那时的理想.我觉得做个中央一级的领导比较合适,比如教育部长或分管文教的国务
院有关负责人亦可.那时有几个老师对我很好,其中特别是我的班主任, 给我的帮助
可以说将影响我的一生.我总觉得应该报答他们.而一旦我的理想锝以实现, 我将请
他们担任中国各教育部门的要职,从教委主任到校长不等,即使代替我的职务, 也完
全可以.
不知不觉中我初中毕业了,是年秋考入了六中的高中部. 似乎也就是在那年的
秋天,六中易名为进山中学-----这是她文革前的名字. 六中是一所有悠久历史传统
的学校,从那作于三十年代的校歌铿锵的旋律,易于感受到她当年沸腾的热血和火热
的激情.然而正如韶华注定会流逝,少年也必定要老去,当我们在校的时候,六中已无
复昔日的光荣,仅存残留的梦想了.作为衡量一所中学教学水平的事实标准, 高考升
学率直接反映了一个学校的真实面貌.而那时候的六中 ,仿怫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
任凭怎么"团结紧张"都无法摆脱升学率逐年下降的颓势.在今天看来,更使我坚信这
个世界有些东西真是不依赖人的主观愿望而存在的."人定胜天" 如果不是一声狂妄
的喧嚣,那也是一个有欠考虑的论调.

高老师脾气有时候也不太好,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 报怨作一个教师的种种不
是.直到今天,当我们逐渐走入这个社会,才或多或少能体会到一些她的心情.而那时
候,就我而言,只是能觉察到她的烦躁而已.我们那时的课代表是费多益.多益是个学
习极为认真的女孩子.她对知识的态度严肃得惊人,确实做到了不懂就问. 可是奇怪
的是她有时注意不到高老师的心情, 往往会在高老师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问一些不是
一两句话说得清的问题.而且那些问题往往一环套一环,一个接一个, 高老师终于烦
了,北京话越说越高,最后就不理多益了.多益真是个学习极为认真的女孩子,不一会
儿,又开始追究未得到满意答复的问题.她的令人不安的提问让我们全班都为她担心.
这时,高老师会假装没看到她的举手,自顾自往下讲,有时干脆就视而不见.多益可也
从来不生气. 过上小半节课,高老师会叫多益:"费多益,你刚才甚么问题? 没关系,
啊!"高老师的"啊"常读去声,就是她说女儿时的那个调.
多益今年硕士就要毕业了.可是高老师却看不到这一天了.她死了 ,死于癌症.
到现在都一年多了吧.
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高老师. 我记得我小学毕业以后有一次回母校看我的
一位老师,我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一点都不认识我了,而我曾是她的得意门生.从那以
后我再也不看望我的老师了.对我们来说,他们是我们独一无二的老师,就他们而言,
我们只是他们不计其数的学生中的一个.他们的爱无保留地给了每一个学生,奉献在
他们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高老师即使活着,也未必能认得多益了.
我又回想起我的理想----高中的理想. 年龄的增长使我在高中的某一天完全放
弃了初中的妄想.我已经决定不当部长甚麽的了,我觉得当个山西省太原市的教育局
长就很不错,可以当即让高老师,还有郭老师常老师刘老师到一个福利高工作清闲的
地方享两天清福.至于空下的位子嘛,那再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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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怎麽能避开这个话题呢.把这个注定沉重的位子留给哪个老师好呢?斯宾诺
沙说过:"不要哭,不要笑,而要理解."那理解之后呢?我终于也放弃了这个理想.
我是在偶然的机会里得知高老师病已不治的消息的,那是在新年的同学聚会上.
我们为她捐了些钱,说实话,大家的心情并不沉重.捐完之后,就开始打麻将聊天. 我
对那天人们未表现出足够的悲痛深为不满. 同时也意识到做个教师一般的普通人是
多麽危险.平凡的人太易于被忘却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选择教师这个行当,如果
不是出于无奈,那麽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小学教师, 辛勤的耕耘几乎是
尝不到丰收果实的.若干年后,有几个人能想起昔日的老师呢.就是高老师,如果不是
这次聚会,十年以后,我注定要忘却她,就象我现在无论如何记不起我小学一年级时,
是谁教我唱的第一首歌,是谁教我写的第一个汉字.只要我活着, 我一定就记得英语
课文中的马克思居里夫人, 可我有可能再也想不起是叫高小文的一个女人叫我背诵
的那课文.就是这样的.
或许高老师在我上高中那麽大的时候,也试图做个不太一般的人物. 后来为什麽
没如愿,我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一旦教师作为一个既定事实成为她的职业 ,
不管私下如何不满,事实上她所表现出的投入是我难以忘怀的.与其说是她对教育事
业的热爱,不如说是她的责任感.从这个意义来看, 她的死更使我震动. 如果慷慨成
仁专指引刀一快的英雄义士,那麽她能否称得上从容就义呢.的确,光阴似水,一方面
沉淀了英雄的业绩,另一方面更消融了平凡者的足迹,尽管它也坚定,也悲壮.当我今
天追忆她给我的关怀时,除了一些难于着墨的丝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高小文
就这样死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五十来亿人中有几个人记得或将记得她.她去世后我
翻出我的毕业照,看到了在人群中的她,神态安详,气度娴雅.我本想在照片后题上两
句诗甚麽的,可写些甚麽呢,春蚕或蜡烛?我想了想,还是把像片放回了原处.
我赞同马克思主义者关于人的定义-----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的成长, 浸
透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未忘的,忘记的多少人的关心.我想, 如果我们能健康茁壮的
成长,快乐地打牌自在地聊天,认真投入地生活而不必做个什么部长局长, 本身或许
就是对 高小文老师的最好纪念.
那麽,忘就忘了罢.
对了,那年我们班高考达线的有四个人,是全班人数的十五分之一.
不知道高老师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准长成个大姑娘了吧.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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