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Q
祁黎是我高中里的一个名人。
他写的文章发表在纯文学结社的杂志扉页上,但据说他随后就将寄给他的样稿撕了,白色的碎片自教学楼顶端的高三楼层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散在风里,就像一场如席大雪。别人在楼底下驻足观望,张大了嘴,等待着雪融化在他们嘴唇上。
我被魔神附体了一样,不断在各种地方读到他的文字。诗歌报刊,他随意发表的给友人的书信,某个我以为只有我窝藏在那里的网络偏僻部落。他像月亮或者天使一样被世人爱着。他写得很好,像一只雪白的鸟身体里埋藏着一颗将要爆裂的金黄岩浆。
对我而言,他当然不只是写得很好。
我偏执地相信着,除了我没有人能透过纸背看到祁黎抚摸那只白鸟时指缝里渗出的血痕,和他温和怜悯,又倨傲狡黠的表情。莹白的指尖。我感到我臭石头一样的自尊终于为了一具庸俗形体真正屈服,我心脏狂跳,这可能是我离那副灵魂最近的一次,就隔着剔透的玻璃橱窗。
我的天使男孩,在人间游离两趟之后回来了。
距离画家死去只有一年,这一次我等待的时间短暂得像块枫糖。我十六岁了。我的男孩十七岁,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名字。
我没有马上去找祁黎,虽然我们这次不隔着阴性的花茎,不隔着记忆,只有两层瓷砖铺成的天花板与地板。但我不能准许自己作为仓皇的逃跑者去见他,我要做举起幡旗的肇事者,笔直地登上楼梯。
我开始学习写作。一旦握起笔,这对我简直意外地容易,我以为我是个没有任何文艺细胞的哲学或科学家,现在看来与安吉莉娜在图书馆里厮磨的时间早就为我准备好了这一刻。我们是大多数时候互相不见的,奔跑在同一条栈桥上的同道旅人。
读书写作,当然还有上课的时间里,我开始时不时地胸口痛。它就像一个钟摆,冷不丁敲打你一下,再悠然地荡回去。我知道它会摇摆得越来越快,我与生俱来的原罪终于要我为轻狂与尖锐偿还,我不以为怨,甚至将它当作一枚礼物,拆开时会收获永恒的爱。但我希望它这回摆得慢一点,不要赛跑过我的笔。我写的小说叫天使之城。
我另外发表了一些小短篇,在报刊、美术杂志与网络上,特意挑了一本画家登过的杂志。部落里有个叫Q的昵称回复我了,他没有称赞我,只说想见我一面。
我点进他的简介,看到他的签名里躺着一句话。阿镜,下雪了。我灰翳覆盖的眼睛溢满泪水。
我拿着未完成的天使之城手稿登上了楼梯,祁黎在天堂等我。他一袭白衬衫,身材清瘦,站在突出的天台边缘,靠在围栏里侧。他有柔软鸦黑的头发,晴空敞亮的阳光照出里面细细几缕浅色,像鸟的羽毛。湛蓝广袤的天空做他的背景板,他肤胜霜雪,臂膀修长,仿佛随时能展开翅膀飞起来。
他圆而大的眼睛里装着一亿亩星河,眼尾却骄傲顽劣地上挑。他看着我,长长久久地凝视我,我也站在石板上不动,我们站在这所学校、这座世界的顶端,任凭呼啦呼啦的风洁白无瑕地自我们中间穿过。
我想开口喊他,喊落星辰,要他别再被阳光吞没,我愿意降落到超市散发咸腥味的地上与他做对凡人,我们不要朗诵情诗,不要游行示威,磨掉棱角做两个好灵魂。但我不知道该喊他什么。我默念道,天使。Q。
天使的瞳色是我获得的唯一纪念。
祁黎开口了,他眯起眼睛张开双臂,对我道,阿镜,过来。
我迎着风走过去,埋没于他温柔的阴影里,祁黎的羽翼包裹了我,如一泓春水。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但字眼随着风飘散了。我们就这样拥抱着,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漆黑河水。我感到胸腔剧痛,但祁黎越来越紧地箍着我,他表情更痛苦,看起来马上就要吐血了。他真瘦。
祁黎死于发现太晚已无法治愈的肺炎,在那之前我们快乐地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是真快乐,一起在紫藤下读书,在马路上尘埃飞舞的建筑群里穿梭,逃课到美术馆。祁黎不懂物理,我文章写不过他,就编包含费米统计的谜题给他做,看着他终于被我用怜悯淘气的眼神看得微笑无可奈何,报仇雪恨得哈哈大笑。
我十六岁,我的男孩、少女、男子十七岁的时候,他死了。
那天晚上,我昏倒了。我失去了两秒钟呼吸,再次有意识的时候胸腔里像鼓着一个风箱那样嘶哑地疼痛。我躺在床上,九岁时的那片盐湖又平静死寂地出现在了我胸口,不同的是它这次湿漉漉的,一波又一波涌潮扑打着我的涯岸。我感到有一个遥远的幸福正在迈着脚步朝我靠近,一个有关长相厮守、抱定青山、形神不再变迁的幸福。其实我等它真太久了,而它终于不远,这令我放松得像一滩热水,突然卸掉了所有向前跑的蛮力。
我没能自己爬起来。邻居被电话喊来送我去医院。我妈从法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