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念去去千里烟波
<一>
南木抽着烟,浓密的睫毛微微向下,侧身靠着门沿。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有一定程度的弯曲,呈现一个柔软自然的弧度。光从她的身侧漫散而出,她没扎上的发丝,一根一根,奇妙整洁地排列着。
南木有一双很美的手。纤细修长,轻轻地夹着烟卷。白色浓淡地向上纷飞。燃尽了的灰烬落下来。从这个角度,看到她无名指上的闪光,沾了灰了。
那是一枚戒指。由细细的一根银丝,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像一汪水,对南木细长的手指,是极契合的容纳。在那样有光的地方,透出冷清的光,于她指间凉彻了。
不可重叠却一直缠绵的银丝在她掌心的那一侧终结。结尾利落锋锐,一不小心,刻着纹路的手心就会被扎破,美艳猩红的液体暴露在灰烬过多的空气。于是尘下落到血上,凝结,成了不可揭开的痂。
南木转过身,光落在她身后、穿透她身上每一个缝隙出逃,一缕一缕。
她的瞳孔缓慢地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又静静地合上。吸了一口烟,然后深深地吐气,白烟四散。她的脸隐在其中,已经很累,保持着沉静。
“这戒指原本是一对。”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如星辰闪烁。
“严薄……
“把另一枚还给我。”
〈二〉
有人探求过灵魂的虚无性吗。
我醒在一辆颠簸的车上。窗外是大雨与细长的泥路。
睫毛轻颤,眼帘揭开。瞳孔触碰光明那刻,我呆滞了。生涩和痛觉诞生,滋润它们的液体流下来。我停顿了很久。是对“生”的茫然无措。
我从不知道我活着。眼睛很疼,脑袋也有一点。有一些很长的认知在逐渐浮现。眼前光线晃人，像一场冰冷的凝视。
直到我顺从着身体闭上眼,疑惑才开始出现。经过一番整理，我意识到我现在已有的全部是认知和本能。我的身份、年龄、过往、以及这个世界我该了解的一切。它们以文字形式出现,无比自然,仿佛就是我所拥有的。
窗外的泥溅上来,这辆连接村庄与城市的破旧公交车摇晃一路。我脑海里有种叫“思绪”的东西乱了很久。
理清这一切我应当是没用多少时间的。得到的是我现在活着。但是很奇怪,我没有记忆。如果说人的过往是认知,那我应是有的。只是有一点......我找不到脑海里有任何一点画面。只有文字,无尽的文字。
一切的一切,我从未见过。但潜意识在我看到那些东西的那一瞬间,告诉我所看见的它们究竟是什么。
眼睛闭着。听见雨滴密切错杂,砸在窗上。车子在开,离我醒来已经过了很久了。
我的视线不清晰，已经称得上是半盲了。树枝的绿拍打在窗子上，人形的影子倾斜摇摆挂在视线以内，紧贴着皮肤的空气流动着。一切一切我都看不清，一切一切我都不理解。干脆再次闭上了眼。
“原来……这就是严薄说的……活着……的感觉……吗……”
〈三〉
“活着与存在是有着巨大的差别的。”
我叫久里。名字是在严薄还会陪着我的那段时间里他给我取的。由于那时我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陪了我多久。
严薄说，世界上的每一种生灵的存在，都是其自身的存在，死亡却是因为其内在的死亡。身体的诞生往往是不可抗拒，但身体内部、让其不死的“灵”，每一个，都有它出现的道理。
严薄与我，是同一个人的身体的“内部”。是与对方共存的“灵”。
他说这个情况实际上在他活着的那个世界里并不少见。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往往能让两个人格共同活着的身体，却只选择了他。
我，久里，并不活着。我只是存在而已。
〈四〉
人格也有着不可说的秘密。是身体知道，但永远无法记载，直到某一瞬间就永永远远失去了的东西。
严薄有的秘密只有一个。他喜欢一个女孩子。叫南木。
〈五〉
一个人格拥有的世界要比身体拥有的多得多。
我还在公交车上。车上的乘客显然只剩下我一个了。严薄买的是终点站的票，离到达还有近二十分钟的路程。
很安静。我看着窗户上雨一滴一滴地、透明地碎掉，玻璃里印出一双颜色偏琥珀色的透亮眼睛。明明很陌生，却又有看得见、握不住的熟悉感。我握紧十指，努力让自己放空，尝试去接受万事万物突然与我共存。
之前作为人格的时候，我是自成一个世界，自身是一片流动的混沌。而后严薄出现，流动的感觉就一点点安静下来，直到成了静态。纯黑凝固的世界，偏偏又很美。谁也想不到黑色也能是一种绝对灵性、干净的透明。
严薄带着一整个世界降临。带着此刻我活着的这个世界降临，并最终在那片剔透的黑色意识海里成了我的全部。
〈六〉
到站了。终点是一个以制宣纸闻名的山庄，山很大，站在下车处只能看见村庄入口的那一小块。通进去的是一条马路，两旁种了香樟，蜿蜒柔意、幽雅漫散开的巨大的绿色枝叶绿的并不均匀，却堪比国粹水墨画里最精粹的部分。何况，一路走过去，清风相送，古木呈香，着实太美。
严薄要来这里是为了两件事。早先他与我说过，他是个作家，写一些受众面极小的文字，稿费是绝不够温饱的。所幸他还写了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虽不是集任何一家的大成，却是直直写的出那字的神韵。只有真正懂此字里含何情的人才会拍案叫绝。他早几年便经常来这里，都是赶着最早的一班车出门，到了后就在一山的树木中缓缓地走，一步一步，一眼一眼的。庄里人居住的房子有些保留着乌黑瓦片盖的顶、实木为梁的旧庭院，有些拆了旧房子换了新屋，全部都隐在漫山遍野、高高低低的树木里。这里绝不是人类禁锢侵占的地方，这里只能是树的领地。
我用着这个曾经被严薄用来活着的身体，穿出大道，纵观此间，草不密处都是可行处。踩在黄色厚实的泥土上，开出蓝色或黄色指甲大小花的野草就在脚边，无数的鸟或站或躺，高声鸣叫着。我向天空伸出五指，想到与天空隔了万丈空气不由可惜，但空气无色又是庆幸。
这是在去山腰的路上。山腰上建着南木的家。这具身体苍白又骨节明显的手指上，银色戒指的淡淡微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着。
〈七〉
我还在路上，风景很不错。身上除了回程的车票钱以外什么都没有。透明金色丝丝缕缕，从一片片柔美的叶子边缘、一点点小小弯曲弧度的缝隙里穿出来，树的主干上棕色带黑的树皮裂开细长的鸿沟，千千万万。青苔星星点点，也像繁星，全温暖地在树皮上了。
爱树是严薄花了十年一点一点养成的一个习惯。其它的习惯对我影响不深，可只有这个，一踏入这个村庄，我就不能自控地频频举头，颜色偏淡、些许过耳的碎发就洒下来，跟着轻风，微微晃着。
要上到山腰还需要几个小时。我想仅仅用这几个小时，走过严薄之前整整三十年的人生。并最后，见到南木……从此，严薄此人，永永远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八〉
最初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因为它一言不发，而且高高悬挂在最前端。
严薄出生时是凌晨四点，天离破晓只差一点。他父亲用极喜的语气一通一通电话地打给家里每个人报平安，但多数人还在沉睡，那一刻，为严薄的诞生而欢喜的人，并不多。
人到老时，连梦境都要跟着老，变得一颤一颤、极不稳定。严薄的祖父那时本就在半梦半醒间合着眼，呼吸在黑色中平稳交替，像永远不变。一通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他梦彻底破后便是惊醒，正要在一片浓黑中去寻手机，外祖母却先他一步，仍带着一丝娇气的声音小声嘟囔着，眼睛都没睁开，直接拉开床边柜子的抽屉，很熟练地挂了电话。
外祖父眼尖，扫过屏幕时看到显示的是女婿的名字，不用想，定是女儿生了孩子了。他布有皱纹的脸缓缓地笑了一下，也不去回电话，慢悠悠地重新躺回外祖母身旁，闭上眼，对着她轻轻地了说一句话，“老婆子，女儿生了。”外祖母翻了个身，背对他，显然是睡熟了。
第二天外祖母起来，在初露的阳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穿着宽大舒适的衣服下了床，拿着木梳，慢而细致地梳着长长的、仍是乌黑的直发，一边梳着一边朝外面走去。
这是一座大山，正符合“山有木兮木有枝”。
望着一整无边无际片的绿色，外祖母放开嗓子就吼“老～头～子～”
“诶～我在咱家菜地上那～”
“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盛碗粥过去～”
“好嘞～”
外祖母梳好头去了庭院后边一个独立的、做厨房的小屋，拿了个大瓷碗，将外祖父早早做好了的粥盛了两人份，慢慢悠悠地哼着小曲，走在软软的泥路上，朝着树木环绕的菜地去了。
望着在菜地里挖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坑的外祖父……外祖母的眼角抽了抽……
“你植树做什么？”
“送给严薄的。”
“严薄是谁？”
“咱女儿的孩子。”
“为什么是树？”
“昨夜是十五，月亮最盛时……”
“……然后呢……”
“然后……月亮上的桂花树很漂亮”
“…………老头子，你该不会老年痴呆了吧！”
〈九〉
“老头子，你有事瞒着我。你每次有事瞒我，都不敢看着我。”
外祖母将粥平稳地放在压平了的草上，静静看着外祖父。
“而且……这么多年……这是你唯一一次种树。”
外祖父摸摸鼻子，从兜里掏出来一枚血红色的种子，扔到了实则深以百丈计之的土坑中。走到外祖母身旁，一言不发地接过外祖母递过来的勺子，与她一起将粥喝净。
“这不是唯一一次……早在四十年前，我便种下了一棵。我以为，那会是此生的唯一一棵。”
〈十〉
外祖父静静拢着外祖母，两人穿着黑色布鞋，沾过矮草叶上或叶缘边的露水，穿过竹子与香樟嫩绿、墨绿、棕色、黑色的枝干，林间鸟鸣一声一声，传得悠远。
走到了林间深处，枯死的、如手指一般粗的小枝在地里积了厚厚一层，全然干透、或已开始腐烂了的黄色叶子，全都溺死凝结在此，在满目颜色中失了边界。此间像是万年无人造访，举头望天，有叶蔽之不可见，低头望地，有亿万枯叶埋之亦不可见，一派与人间绝。
这里，全是生长了百年之久的隐天蔽日的香樟树。万万千千的曲折美感的枝，在每一个高度生长出去、蔓延出去，带着丑陋永远无法触的庄严与美的权威去生长在天空，整整一方的天空。
外祖母紧紧抱着外祖父的手臂，望着此景一霎时心头有极沉重之感闪过。她皱了皱眉，半眯着眼，语气中带着点委屈。
“老头子，你可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外祖父笑笑，停在一棵抬头向上望根本望不到尽头在何处的树下，抬手将一片粘在她发上的小小枯叶摘下。
“老婆子，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是怎么叫我的吗？”
“记得啊……我叫你“骗人钱财的伪道士！”
〈十一〉
外祖父细长的一双眼睛深深一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手按在巨树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将她的手整个盖住。
“你看树干上有什么？”
“嗯？树干上？”
外祖母抬头向上看，本因年老而衰退看不清的一切忽然在一瞬之间清明起来。
“上面，有字”
“仔细看。”
“这是……我的生辰。”
外祖母失了神，喃喃着收回视线，望回外祖父，却见他竟是道服披身，相比四十年前添了一番仙风道骨之味。
“这里是我生长之地，我在此与师父学道二十年，可谓“与世隔绝”。”
外祖父拉着外祖母的手，轻轻的几步直直上到百丈之上。
<一>
南木抽着烟,浓密的睫毛微微向下,侧身靠着门沿。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有一定程度的弯曲,呈现一个柔软自然的弧度。光从她的身侧漫散而出,她没扎上的发丝,一根一根,奇妙整洁地排列着。
南木有一双很美的手。纤细修长,轻轻地夹着烟卷。白色浓淡地向上纷飞。燃尽了的灰烬落下来。从这个角度,看到她无名指上的闪光,沾了灰了。
那是一枚戒指。由细细的一根银丝,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像一汪水,对南木细长的手指,是极契合的容纳。在那样有光的地方,透出冷清的光,于她指间凉彻了。
不可重叠却一直缠绵的银丝在她掌心的那一侧终结。结尾利落锋锐,一不小心,刻着纹路的手心就会被扎破,美艳猩红的液体暴露在灰烬过多的空气。于是尘下落到血上,凝结,成了不可揭开的痂。
南木转过身,光落在她身后、穿透她身上每一个缝隙出逃,一缕一缕。
她的瞳孔缓慢地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又静静地合上。吸了一口烟,然后深深地吐气,白烟四散。她的脸隐在其中,已经很累,保持着沉静。
“这戒指原本是一对。”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如星辰闪烁。
“严薄……
“把另一枚还给我。”
〈二〉
有人探求过灵魂的虚无性吗。
我醒在一辆颠簸的车上。窗外是大雨与细长的泥路。
睫毛轻颤,眼帘揭开。瞳孔触碰光明那刻,我呆滞了。生涩和痛觉诞生,滋润它们的液体流下来。我停顿了很久。是对“生”的茫然无措。
我从不知道我活着。眼睛很疼,脑袋也有一点。有一些很长的认知在逐渐浮现。眼前光线晃人，像一场冰冷的凝视。
直到我顺从着身体闭上眼,疑惑才开始出现。经过一番整理，我意识到我现在已有的全部是认知和本能。我的身份、年龄、过往、以及这个世界我该了解的一切。它们以文字形式出现,无比自然,仿佛就是我所拥有的。
窗外的泥溅上来,这辆连接村庄与城市的破旧公交车摇晃一路。我脑海里有种叫“思绪”的东西乱了很久。
理清这一切我应当是没用多少时间的。得到的是我现在活着。但是很奇怪,我没有记忆。如果说人的过往是认知,那我应是有的。只是有一点......我找不到脑海里有任何一点画面。只有文字,无尽的文字。
一切的一切,我从未见过。但潜意识在我看到那些东西的那一瞬间,告诉我所看见的它们究竟是什么。
眼睛闭着。听见雨滴密切错杂,砸在窗上。车子在开,离我醒来已经过了很久了。
我的视线不清晰，已经称得上是半盲了。树枝的绿拍打在窗子上，人形的影子倾斜摇摆挂在视线以内，紧贴着皮肤的空气流动着。一切一切我都看不清，一切一切我都不理解。干脆再次闭上了眼。
“原来……这就是严薄说的……活着……的感觉……吗……”
〈三〉
“活着与存在是有着巨大的差别的。”
我叫久里。名字是在严薄还会陪着我的那段时间里他给我取的。由于那时我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陪了我多久。
严薄说，世界上的每一种生灵的存在，都是其自身的存在，死亡却是因为其内在的死亡。身体的诞生往往是不可抗拒，但身体内部、让其不死的“灵”，每一个，都有它出现的道理。
严薄与我，是同一个人的身体的“内部”。是与对方共存的“灵”。
他说这个情况实际上在他活着的那个世界里并不少见。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往往能让两个人格共同活着的身体，却只选择了他。
我，久里，并不活着。我只是存在而已。
〈四〉
人格也有着不可说的秘密。是身体知道，但永远无法记载，直到某一瞬间就永永远远失去了的东西。
严薄有的秘密只有一个。他喜欢一个女孩子。叫南木。
〈五〉
一个人格拥有的世界要比身体拥有的多得多。
我还在公交车上。车上的乘客显然只剩下我一个了。严薄买的是终点站的票，离到达还有近二十分钟的路程。
很安静。我看着窗户上雨一滴一滴地、透明地碎掉，玻璃里印出一双颜色偏琥珀色的透亮眼睛。明明很陌生，却又有看得见、握不住的熟悉感。我握紧十指，努力让自己放空，尝试去接受万事万物突然与我共存。
之前作为人格的时候，我是自成一个世界，自身是一片流动的混沌。而后严薄出现，流动的感觉就一点点安静下来，直到成了静态。纯黑凝固的世界，偏偏又很美。谁也想不到黑色也能是一种绝对灵性、干净的透明。
严薄带着一整个世界降临。带着此刻我活着的这个世界降临，并最终在那片剔透的黑色意识海里成了我的全部。
〈六〉
到站了。终点是一个以制宣纸闻名的山庄，山很大，站在下车处只能看见村庄入口的那一小块。通进去的是一条马路，两旁种了香樟，蜿蜒柔意、幽雅漫散开的巨大的绿色枝叶绿的并不均匀，却堪比国粹水墨画里最精粹的部分。何况，一路走过去，清风相送，古木呈香，着实太美。
严薄要来这里是为了两件事。早先他与我说过，他是个作家，写一些受众面极小的文字，稿费是绝不够温饱的。所幸他还写了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虽不是集任何一家的大成，却是直直写的出那字的神韵。只有真正懂此字里含何情的人才会拍案叫绝。他早几年便经常来这里，都是赶着最早的一班车出门，到了后就在一山的树木中缓缓地走，一步一步，一眼一眼的。庄里人居住的房子有些保留着乌黑瓦片盖的顶、实木为梁的旧庭院，有些拆了旧房子换了新屋，全部都隐在漫山遍野、高高低低的树木里。这里绝不是人类禁锢侵占的地方，这里只能是树的领地。
我用着这个曾经被严薄用来活着的身体，穿出大道，纵观此间，草不密处都是可行处。踩在黄色厚实的泥土上，开出蓝色或黄色指甲大小花的野草就在脚边，无数的鸟或站或躺，高声鸣叫着。我向天空伸出五指，想到与天空隔了万丈空气不由可惜，但空气无色又是庆幸。
这是在去山腰的路上。山腰上建着南木的家。这具身体苍白又骨节明显的手指上，银色戒指的淡淡微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着。
〈七〉
我还在路上，风景很不错。身上除了回程的车票钱以外什么都没有。透明金色丝丝缕缕，从一片片柔美的叶子边缘、一点点小小弯曲弧度的缝隙里穿出来，树的主干上棕色带黑的树皮裂开细长的鸿沟，千千万万。青苔星星点点，也像繁星，全温暖地在树皮上了。
爱树是严薄花了十年一点一点养成的一个习惯。其它的习惯对我影响不深，可只有这个，一踏入这个村庄，我就不能自控地频频举头，颜色偏淡、些许过耳的碎发就洒下来，跟着轻风，微微晃着。
要上到山腰还需要几个小时。我想仅仅用这几个小时，走过严薄之前整整三十年的人生。并最后，见到南木……从此，严薄此人，永永远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八〉
最初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因为它一言不发，而且高高悬挂在最前端。
严薄出生时是凌晨四点，天离破晓只差一点。他父亲用极喜的语气一通一通电话地打给家里每个人报平安，但多数人还在沉睡，那一刻，为严薄的诞生而欢喜的人，并不多。
人到老时，连梦境都要跟着老，变得一颤一颤、极不稳定。严薄的祖父那时本就在半梦半醒间合着眼，呼吸在黑色中平稳交替，像永远不变。一通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他梦彻底破后便是惊醒，正要在一片浓黑中去寻手机，外祖母却先他一步，仍带着一丝娇气的声音小声嘟囔着，眼睛都没睁开，直接拉开床边柜子的抽屉，很熟练地挂了电话。
外祖父眼尖，扫过屏幕时看到显示的是女婿的名字，不用想，定是女儿生了孩子了。他布有皱纹的脸缓缓地笑了一下，也不去回电话，慢悠悠地重新躺回外祖母身旁，闭上眼，对着她轻轻地了说一句话，“老婆子，女儿生了。”外祖母翻了个身，背对他，显然是睡熟了。
第二天外祖母起来，在初露的阳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穿着宽大舒适的衣服下了床，拿着木梳，慢而细致地梳着长长的、仍是乌黑的直发，一边梳着一边朝外面走去。
这是一座大山，正符合“山有木兮木有枝”。
望着一整无边无际片的绿色，外祖母放开嗓子就吼“老～头～子～”
“诶～我在咱家菜地上那～”
“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盛碗粥过去～”
“好嘞～”
外祖母梳好头去了庭院后边一个独立的、做厨房的小屋，拿了个大瓷碗，将外祖父早早做好了的粥盛了两人份，慢慢悠悠地哼着小曲，走在软软的泥路上，朝着树木环绕的菜地去了。
望着在菜地里挖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坑的外祖父……外祖母的眼角抽了抽……
“你植树做什么？”
“送给严薄的。”
“严薄是谁？”
“咱女儿的孩子。”
“为什么是树？”
“昨夜是十五，月亮最盛时……”
“……然后呢……”
“然后……月亮上的桂花树很漂亮”
“…………老头子，你该不会老年痴呆了吧！”
〈九〉
“老头子，你有事瞒着我。你每次有事瞒我，都不敢看着我。”
外祖母将粥平稳地放在压平了的草上，静静看着外祖父。
“而且……这么多年……这是你唯一一次种树。”
外祖父摸摸鼻子，从兜里掏出来一枚血红色的种子，扔到了实则深以百丈计之的土坑中。走到外祖母身旁，一言不发地接过外祖母递过来的勺子，与她一起将粥喝净。
“这不是唯一一次……早在四十年前，我便种下了一棵。我以为，那会是此生的唯一一棵。”
〈十〉
外祖父静静拢着外祖母，两人穿着黑色布鞋，沾过矮草叶上或叶缘边的露水，穿过竹子与香樟嫩绿、墨绿、棕色、黑色的枝干，林间鸟鸣一声一声，传得悠远。
走到了林间深处，枯死的、如手指一般粗的小枝在地里积了厚厚一层，全然干透、或已开始腐烂了的黄色叶子，全都溺死凝结在此，在满目颜色中失了边界。此间像是万年无人造访，举头望天，有叶蔽之不可见，低头望地，有亿万枯叶埋之亦不可见，一派与人间绝。
这里，全是生长了百年之久的隐天蔽日的香樟树。万万千千的曲折美感的枝，在每一个高度生长出去、蔓延出去，带着丑陋永远无法触的庄严与美的权威去生长在天空，整整一方的天空。
外祖母紧紧抱着外祖父的手臂，望着此景一霎时心头有极沉重之感闪过。她皱了皱眉，半眯着眼，语气中带着点委屈。
“老头子，你可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外祖父笑笑，停在一棵抬头向上望根本望不到尽头在何处的树下，抬手将一片粘在她发上的小小枯叶摘下。
“老婆子，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是怎么叫我的吗？”
“记得啊……我叫你“骗人钱财的伪道士！”
〈十一〉
外祖父细长的一双眼睛深深一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手按在巨树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将她的手整个盖住。
“你看树干上有什么？”
“嗯？树干上？”
外祖母抬头向上看，本因年老而衰退看不清的一切忽然在一瞬之间清明起来。
“上面，有字”
“仔细看。”
“这是……我的生辰。”
外祖母失了神，喃喃着收回视线，望回外祖父，却见他竟是道服披身，相比四十年前添了一番仙风道骨之味。
“这里是我生长之地，我在此与师父学道二十年，可谓“与世隔绝”。”
外祖父拉着外祖母的手，轻轻的几步直直上到百丈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