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需要有信仰的。不,任何生物都是需要有信仰的。
不管那是宗教、目标、理想、渴求,都是一种信望一种依靠。
在生存这场本质即是孤独的跋涉之中,即便它只是个骗局,如果它指向的是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坚强,在没有更好的真实足以代替它之前,就没有人有权利去生硬地损毁它。
爱,也是一样。
岳明烨之所以变得六神无主,正是得知自己是自由王残体的这个事实,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对自我的认知和信仰。他并不是自由王,但他也不再单纯是岳明烨了。偏偏重建信仰这件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得了他。他们只能等待。
也许这正是引流派令岳明烨拥有暗凌记忆的目的——心中无支柱的人,最为脆弱。接下来,他们无论是煽动,还是加害,都可以更加有效。
自由派议会正在对现在的情况进行商讨,也许不多时就会有意见传来。姑且不论引流派是如何得知岳明烨与自由王关系的,现在毫无疑问的是,无论是灵桥组织还是自由派,都已被引流派的这步棋逼成被动。
克拉竟还没有从这件事中吸取到教训,必须后果自负。
自由派里人才颇多,冷静、沉稳、坚韧、内敛,一个人就是一种品质的活体招牌,所以即便斯汀身在人界,日常管理之责也可以稳妥地予以实施。之所以对克拉格外严格,是因为他就像未成熟的果实、未定型的钢水,青涩鲜活。
即便在自由派里也有很多血族成员,自己对被歧视和不公待遇深恶痛绝,但在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类时,却会带上居高临下的态度肆意摧残。也许任何种族本性中都有这样的劣根:身为弱势的时候,被轻贱倾轧,找到比自己更弱的存在时,百倍千倍地轻贱倾轧他们,仿佛报复。而最尊重猎物的,本应是猎人自身。克拉虽然年轻,却是个真正的猎人,他从来只取维持生命所必须的,并感谢为此失去生命成为自己食物的生物。他尊重自己的猎物,甚至会为了他们的喜乐控制自己的食欲。
人类最容易受到暗涌影响而毁灭,正是因为人类对自然的消耗早已超出维持生命所必需的程度,以至于生存环境脆弱到受到轻微扰动就会顷刻毁灭。
无论血族还是人类中,多一些像克拉这样尊重生命的猎手都是幸事。虽然克拉尚不成熟,但斯汀期待他未来的样子。而且他并不担心现在无比失落的关静持会真如她所表现得那般一蹶不振,毕竟,先前他曾对她介绍过自己的种族,也算是打过预防针。仿佛验证他的评价,关静持见到克拉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头不语,勾起嘴角,摆了摆手:
“安啦安啦,你说你的,我当你说胡话不就行了。我很懂精神胜利法的。”
闻言斯汀笑了笑。岳明烨也无奈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的观察,关静持发现岳明烨对血族中的某个派别特别敏感,所以她接着问克拉道: “你也是自由派的吧?自由派的理念到底是什么啊?”
岳明烨放在窗外的视线果然转了过来。
“全民平等。每一个人都有生存权和发展权。”克拉扼要回答。
“具体包括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尊严权、获助权、公正权等等,血族也有人权法啊?”关静持参加过一次辩论赛,恰好涉猎过相关知识,记得人权的基本内容,但并没有什么深切体会,“我总觉得人权法里的规定是理所当然的。”
克拉却一脸肃穆地说:“当然不是。当你被以‘没有资格’拒之门外时,你就不会有那么浪漫的想法了。我见过一位老人。他的孙子得了病,贵族早有相应药剂可以完全治愈那种病,但他们却任由那个孩子死去,因为他没有享用那种药剂的资格。
他是平民。”
那是一张满是皱纹的挤满污垢的脸。沾满眼泪的老者的脸。
一生的沧桑都不足以抵御他那时的绝望和无助,他只能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看着自己的孙儿死去。
好一点的食物,没有资格;上学受教育的机会,没有资格;看看花园里的花,没有资格;在超市买东西,没有资格;养条小狗作伴,没有资格;看医生治病,没有资格;死在哪里,没有资格。
唯有侍奉的必须、遵从的权利、谦卑的义务、不反抗的责任。一旦贵族觉得你的什么东西是好的,他不用开口,你就要给他,不管那是你的住所你的妻女你的双亲还是你的手臂。贵族金碧辉煌的殿堂下,全是平民的死尸,他们丝绒滔滔的披风,来自数万平民的裹尸布。
“一个以你出生的肚子判断你的价值的社会,根本不值得存在。”
克拉斩钉截铁道。
“……”
那是一个自己从未想过也无法想象的地方,却莫名让关静持觉得熟悉。她默然了。忽听克拉望着岳明烨说:“我们的王,带领我们实现了自由平等。”
并且,不惜为此自毁。
克拉捏紧手指,低下头。窗外,他的灵体流云遮蔽了阳光,办公室里瞬间暗了下去。许久,他咬牙愤恨说:
“你和王,一点也不像。”
一片氤氲的清香茶气后面,斯汀盯住岳明烨。
寂静之中,岳明烨的脑中却缓缓浮动出一双双蓝绿色的深瞳。
生气的伤心的愤怒的不甘的欲言又止的。唯独少了微笑的。
它们在他的记忆中重叠、穿梭。岳明烨的太阳穴发狂般跳动,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谁是幽沁渊?
然而,最后从他口中挣扎而出的声音却是:
“我要去找‘捕捉者’苏方。”
不顾关静持问自己“那是谁啊?”,岳明烨放下手中茶杯,走向办公室门口。
和刚才的发言指向相反,克拉也立即放下茶杯追上前,全副武装出 “我和你一起去”的意思,却被岳明烨用眼神喝止在原地——那是克拉相识近百年的威慑冷厉,属于他钦佩崇拜的那位王者的威慑冷厉。条件反射地,克拉立即停下脚步。愣了半晌,才一边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一边无措地望向身后的斯汀。
只见斯汀对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坚持。
岳明烨背对他们,淡定道:“我一个人去。”
仿佛知道关静持正在身后担忧地注视自己,他声调软了软:“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