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自小顽皮,又极是固执任性,自大哥三姐那儿听来姑姑的事后,总是千挠百痒,恨不能挖地三尺也要探出当年往事沧桑,于是便时时思虑着,如何去母亲那边找些蛛丝马迹出来。
终于那日,正巧赶上母亲外出出诊,我偷偷溜进母亲房中,对着那字画瓷器好一番打量,除了那字画凌厉的笔意外,任凭我费尽力气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 夕颜? 你在做甚么?
母亲略显不悦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只觉背后一阵发寒,做坏事被逮个正着,怕是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慌乱的了罢。我只好陪笑胡诌道:
- 只是上次来上药,发觉母亲您房中这画竟似是大家之作,忍不住想来再细细欣赏上一番。
母亲素知我脾性,看出我心虚,也不答一言,只是一双寒眸盯着我,内里泛不起一丝情绪,我只得讪笑着从母亲身边蹭过,只想迅速逃之夭天。
只是方才走了一半,心中仍是不甘,无论如何也想从母亲那探出三言两语,一时倔脾气冲上脑壳儿,咬牙转过身,鼓了几番气,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 妈,您可能与我说说姑姑?
母亲转身看我,面上亦有毫不掩饰的惊诧,怕是也万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
我与母亲相对静立良久,就在我思索自己是否太过鲁莽之时,母亲终于开口道:
- 进来将茶滤上。
我如获大赦,连忙反身进屋,将母亲的紫砂手壶浣洗干净,又夹上几叶碧螺春,烧好了井水将茶沏好,然后静坐在桌边,只等母亲开口。
姑姑回来那年战事已打到眼前,母亲怀胎七月,眼看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盆,姑姑却因战事紧急,不得不要赶回军队去。二月的寒仍冷得料峭,母亲本就身子弱,再加上父亲走后过度操劳,还有了身孕,竟病来如山倒,发着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
姑姑尚未成家,对于这家长里短的事情也不甚明了,偏生赶上这乱世道,附近的人也多散了,只得摸索着学起看护养身之道,将归队的事一拖再拖。 母亲醒来那日,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消瘦许多的姑姑,她似是多日未曾梳洗,面色憔悴,长发散在腰间,亦显得纷乱。
姑姑眼中泛红,执起母亲的手紧紧握着,只盼此生也不愿松开。
- 秀妍,我想将你们送到香港去。
母亲喉咙干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拽着姑姑的衣袖,竟用力到将骨节都泛了白,姑姑连忙起身想去拿水,奈何母亲却不肯放手,姑姑只得又坐下身,细细柔声安抚。母亲知道,知道姑姑想做什么,也知道姑姑如此说起,便是不打算跟着她一同离开。
- 秀妍,如今战事吃紧,纵然现在全力抵抗,也挡不住那来势汹汹的攻势,清玉方近成年,清迟,清然年纪尚小,更何况你如今还有身孕,可再经不起这战火纷飞了! -此处迟早会沦陷,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你们在此犯险。
母亲明白,姑姑所言句句在理,奈何她虽为人母,却仍有私心,只不过这私心,便如那仓中被层层叠叠压在最下面,最角落的那一粒米,纵然炮火轰鸣,纵然狂轰乱炸,纵然时隔经年,那一粒米,朽了,烂了,化成灰了,它仍是最见不得光的,层层叠叠被压在最下面的那一粒米。
母亲心中挣扎,看着姑姑虽憔悴却因着满面风霜而更加硬朗的脸,孤傲如母亲,竟流出泪来,没有挽留,亦没有哭喊,只是躺在床上,硬撑着那病弱的身体,死死拽着姑姑的衣袖,面上虽然平静,却将那泪,落进枕里,拼着力气,才开了口,那把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还是对姑姑道:
- 你可别死在外面罢。
姑姑将归程一拖再拖,终是等来了香港那边的消息,姑姑往日的朋友与姑姑交情不浅,纵然是乱世,也愿意帮上姑姑这一次忙。
姑姑连忙带着我兄姊三人收拾行当,母亲披了姑姑的军装氅子,坐在她平日里常坐的亭子中,看着满目枯败的荷花落了雪,幽叹道:
- 便是收拾,又能收些甚么出来? 只将你昔年那些字画带上,给我左右也好留个念想。 姑姑笑道:
- 又不是再见不得了,何来如此伤感。 母亲转头看着姑姑,姑姑轻咳又岔过话去:
- 你若喜欢,我便再写一幅给你,只是许久未曾动笔,不知还能不能写好了。
- 无妨,你若是写得好了,我便日后挂在那一进屋最显眼的地方,你若是写不好,我便一把火烧了。
姑姑执了笔,思虑许久,多次俯身,却又站直了起来,终是蘸墨写道: 其徐如林。
姑姑停笔,笑道:
- 不好不好,还是撕了去,我重新写上一张。 却被母亲夺了过去,淡淡说道:
- 无妨,我喜欢得紧。
姑姑送母亲兄姊上船那日,天阴得不得了,远处似还隐隐有些电闪,藏在层层密布的乌云里,船上的水手光着上身,将纤绳拉好,招呼着拿着船票的人速速上船,怕是暴雨落下来,便走不得了。
码头上人潮拥挤,人声嘈杂,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挥手拥抱,有人在惜别,皮箱放满甲板。姑姑将母亲护在身前,唯恐她被谁推倒。
终于到了船前,母亲握着姑姑的手,终是放开了,姑姑笑着挥手道别,人群涌来将二人冲开,姑姑说道:
- 秀妍,我会写信给你的。
母亲点头,生怕泪滚出来,拉着三个孩子便要转身,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转头,姑姑仍站在身后,二人之间仍是漫漫人潮,母亲高声道:
- 你给这孩子起个名字罢! 姑姑一怔,随后笑得眉眼飞扬却又满目柔情,她将双手拢在口边,香炉的轻烟笼在母亲面前,母亲说,那时,仿佛刹那间,码头所有的聒噪吵嚷都停止了,耳边是风雨欲来的风声,伴着海潮她只听见姑姑说道:
- 夕颜,就叫她,林夕颜罢。
母亲转身,终是捂住喉口,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