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他能看见几双眼睛：疲惫的，茫然的，还执着于从睡意中挣脱的。还有个子娇小的女人的头顶，她们低垂着头，向四周展示柔软而光滑的发旋。剩下的形形色色的面孔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填满了整个早间电车的空间。
黛千寻抓住吊环，身体随电车的前行而轻微摆动。浪费通勤时光是一天中不幸的开始——虽然他在心中悲叹着给自己下了这一定义，但他除了以懒散的姿态等着电车到站也无事可做。在他之前的计划里，自己本该用这段轻轻摇晃的时间读完挚爱作家的新刊，然而睡过头的大脑却没能足够清醒地为肢体提供指令，导致他上了电车才发现小说被落在家里的事实。
车窗外的天空显出一片黯淡的灰白。三三两两的鸟雀从远处的电线杆上跃起，飞行，逐渐消融在阴沉的天色里。
真是同自己的心情十分相衬的一天，黛想。
他进这间游戏公司整三年，因兴趣而做的求职决定既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多坏。也许有“对生活的热望”这种东西还会带给他同预期不符的落差——不过这种落在纸面上会具体成少年漫挥洒的汗水的激情，早在他结束高中最后一年的篮球奇遇后就宣告终结。
一次冒险就够了。包括突然而至的选择，放手一搏的勇气，可能还掺杂着功亏一篑的落寞。那的确是一次耀眼而迷人的奇遇。
这一年终归过得不赖——他很少主动坦然地对别人倾诉心声，但是当红发的主将追上他谈话的时候，他最后还是愿意对这一年给出一个温暖点的评价。当对方闯进天台意气风发地向他下达指令的时候，毫无疑问地，展现在黛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风声里，面对志在必得的对方，他终于出口的答案被风卷着，然后四下吹散。
但时间到了。他不得不关上新世界的大门，沉默地看着两扇门渐渐合紧，最后一丝光消弭于逐渐缩小至无形的缝隙里。他一声不吭地咀嚼着这片告别的遗憾，然后转过身，走开了。
台上如何灿烂，落幕总是平淡。毕业式的樱花飘得漫天，没有关于第二颗扣子的旖旎情节，黛千寻夹着小说，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表情淡漠地走出洛山高校，再走进京都大学的校门。会来京大完全是他顺其自然的生活哲学作祟，毕竟离家近又有自由的学风，晴耕雨读，闲散度日。四年的生活就像打转的陀螺，仿佛日复一日走着同样的轨迹，又在不经意间缓慢地向着终点的方向漂移。
直到毕业将近，急需就职的时候他才感觉麻烦。好一点的职位多半还是属于东京，京都悠闲生活的趣味俯首即是，却偏偏没有一样多的职业选择等待他来挑选。不同的想法两相交战，最终他还是离开了京都，带着行李造访陌生的城市，幸运的是很快就找到了称心的工作，成功入职。其后种种犹如流水缓慢无声地掠过，不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波浪能带给他格外的惊喜与刺激。
他站在公司的自动门前，在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依旧是存在感稀薄的男人，穿着象征社会人的西装，一张平静的、没有表情的脸。
和之前、之后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普通的人类会忽略他的存在，没有感情的机器却从来不会。自动门的感应器忠实地作出反馈，大门轻轻地滑动打开。他迈步走进大门。细碎的脚步声摩擦响起，新的一天就此正式宣告开始。
而在触手可及的未来……他完全可以看见，没有任何变化的这一天，又重新迎来终结。
安全极了。
也乏味极了。
午间休息的一个钟头，用完午餐的黛辗转在各个讨论版来消磨时间。他查看了新番情报，为自己心爱的角色在论战中辩护了几句，还发了封邮件报名参加了最近很感兴趣的一位轻小说作家的面对面对谈活动。正所谓苦中作乐，爱好总是不能放下的。
隔壁有女同事在聊天，夹杂着笑声的只言片语在黛的眼前荡来荡去，倏忽而逝，伸出手去只能捉到几个词语。她们先聊护肤品（也许），又在谈男朋友（大概），等到黛的报名邮件发送完毕，她们的话题已经像在滑梯上兴奋滑下的孩童，刷——地一下拐过弯去，奔向更远的方向。
黛是在听见“实渕”这个姓的时候开始警醒的。
仿佛是为了配合努力听清她们说话的黛，隔壁聊天的女生提高了音量，用略显夸张的语气开始讨论。当“实渕玲央”与“服装设计”两个词在她们的对话中频繁出现的时候，黛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什么啊？！
首先浮现在心中的是超级加大加粗的黑色问号。实渕玲央这个名字他是很熟悉，但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通常是篮球在场地上嗵嗵的弹响声。虽然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也毫无顾忌地勇于向四周散发自己的女性气息，但服装设计……？
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实渕哼着小调，向洛山众人展示自己新买的漂亮靴子的情景。能愉快地用着女性用语，开心地向大家炫耀自己的鞋子的男人，继续向大家展示自己制作的漂亮服装，好像也没那么无法接受。不过，无论怎么说也有重名的危险……
在黛进一步思索之前，身体已经快于大脑思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径自走向隔壁，调整了一下语气发问：“抱歉，请问两位是在聊关于实渕玲央的话题吗？”
两个女生被突如其来窜过来发问的人吓得花容失色：“诶？！怎么突然出现！……是，黛君……？是叫黛君吧……？”还有这种脱口而出的拿不准他叫什么的疑问句。当然，在存在感薄弱的黛看来这已经是司空见惯。
但他心底也被自己直接而不经思考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为什么他想也不想就提出这种问题？正确的，或者说他习以为常的处理方法不是原地搁置吗？
仅仅听到队友的名字就忍不住打探，那一年的魔力就如此影响深远，即使在整整七年后的今天，也一样能够左右他的行动吗。
混合着诧异和后怕的情绪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头，好在还未生根散叶，就被对方爽快的回答直接割断了这股负面的情绪：“是的呢。对方是新出茅庐的服装设计师哦！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已经要开办自己的个人展了。哎呀，虽然是男性设计师，但作品在女大学生中出乎意料地有人气呢。原来黛君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黛假装没有听到紧随其后的“不觉得黛君是这种类型啊……”以及“这是黛君第一次主动和女同事搭话吧……”的感叹。他一脸平静地说着现编出来的谎话：“因为亲戚家的孩子对这方面很有兴趣，想以服装设计作为职业方向，所以也对这些有点关注。原来他还要开办个人展吗？”
这两个人显然是实渕的粉丝，她们立刻兴奋地拿出手机和他分享粉丝专页上的种种消息。当看到专页上实渕手持宣传画册微笑的照片时，黛立刻毫无疑问地认定这就是自己当年的队内后辈。中性化的容姿比起高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笑容更加明亮自信……还真是走上了意外符合他的一条路啊。黛盯着照片上灿烂微笑的实渕，心情有些微妙。
“就在这周日哦，他的个人展。”女同事开心地点进具体的新闻页面给他看，“黛君也留意一下如何？”
“嗯。看设计风格的确是很有想法的那一种。我会询问下亲戚家的孩子有没有时间，方便的话，想带他来一起看看。”
黛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莫须有的热爱服装设计的亲戚家小孩拖出来当借口，又收获了对方“真的？那就太好啦”的兴奋回应，黛剩余的午休时间，就在其乐融融的服装设计师轶闻交流中度过了。
回到座位开始工作后他的大脑才冷却下来，后悔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蒸腾上升。如果去实渕的设计展倒并不会损失什么，但说实话，就算在洛山的时候，他和无冠三人的交情也并没有多么深厚，顶多是同属一个社团的情谊而已。隔了这么多年，突然跑到实渕面前，恐怕等待自己的也不太可能是什么感动人心的戏码吧？
而且这背后说不定还隐藏着什么连锁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你也不确定到底是哪个环节会出问题，但一旦有一个环节发生意外，接下来的一切就尽数溃不成军。
比如，实渕办展，说不定叶山和根武谷也会去，和黛不一样，他们和实渕的关系更加亲密，大概也会去捧个场。而一旦考虑到这些信息黛就马上想起，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和实渕关系也不错。
这也是放在黛面前的最大的问题。
——赤司征十郎。

Chapter 2
展览会场地处僻静，只有三三两两前来看展的人在此进出。周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黛坐在车上，隔着车窗望向不规则外观的建筑门口的引领展板。
听到实渕办展消息是周三，剩下的几天黛一直沉浸在来或不来的纠结当中。他非常不耻于承认自己反复退缩的原因是可能也会来看展的赤司征十郎。
大学一年级他偷偷溜回去看赤司率领的队伍对战美国街篮，完整地见证了他的中二人格灰飞烟灭的全过程。他感到释然，又感到沉重，这两种感情在他胸腔里难分难舍，使他走出赛场的脚步都变得迟滞起来。再没有什么能使得他如此真切地明白：曾经到达的新世界，在此刻的确是宣告终结了。
仓促到他试图正经地道一声告别都做不到。
此后他不曾再有同赤司身处同个空间的机会。他所能听说到的消息也仅仅到这位天才以优秀到令人屏息的成绩考上东大为止。再见到他是在书店最醒目的一排书架的财经杂志封面上，家族继承人在封面上温和地对着书店里的每一个读者微笑。这微笑完美得使黛心烦，他在书架附近流连再三，最终还是努力抑制住了想把杂志翻过来放好隐藏起那个微笑的冲动。他出了店门，回头看去，透过透明的落地窗，印着赤司征十郎照片的封面还留存在那。
他能怎么办呢？他跑了。头也不回，夹着喜欢的作家的新刊赶快走掉了。
黛也曾试图为自己做导师来剖析过这种心理，只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啊，他最终恼火地想，管他是落入失败的不甘、还是从山底眺望山顶的不爽、还是感觉和曾经美好的过去一刀两断的落寞，都一起打包塞进垃圾箱里算了，最好能做到彻底的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他在可能见到赤司的事实面前一反常态地瑟缩起来，为了一件去或不去的小事没完没了地和自己较劲，仿佛这个要做出的抉择关系着他一生命运一样。
最后他还是来了，只是坐在车上，迟疑着不肯下车，妄图从进去或出来的参观者里挑出那一头显眼的红发，好让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打道回府。倒不用担心遇到那两个女同事，她们一早就已经从展馆出来了，黛回头用一句“对方没有时间所以没去”就可以打发过去。
黛打开手机看了眼，离展览结束还有二十分钟，人群已经陆陆续续从里面走了出来。
直到此刻他还是没看见赤司。
再不进岂不是白来一趟？黛想自己懦弱过头了。他最终决定下车。
展馆里面空间意外地宽敞明亮，枝型的吊灯垂下来，更增一抹明媚的色彩。展览分为两个区，一部分是服装设计手稿的展示，一部分是穿在塑料模特身上的成衣。此时参观者大多已经离去，馆内显得有些空荡。黛抬起头看那些纷繁的线条勾勒出的服装图样，配色鲜艳，装饰繁多，有种夸张的美。望着那幅画面发呆的黛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穿着亮眼外套的实渕正露出惊讶的微笑注视着他。他像放下心似的呼出一口气：“哎呀……我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熟悉，还真的是黛前辈，都没有什么变化呢。好久不见哦，黛桑？”
“……好久不见，实渕。”
“黛桑的存在感增加了哦？”实渕笑着说，口气依然是高中时期的娇俏，不过黛倒是奇异地感觉很合适。
“……是说居然能马上找到我吗？也许是即将闭展，人太少的缘故吧。我看到新闻才是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做起服装设计？”
“啊啦，也算是爱屋及乌吧。黛桑不觉得做出漂亮的衣服会让人看着心情也很舒畅吗？虽然篮球是兴趣啦，不过最终还是抱着这种想法进了服装设计的专科学校。别看我这样，中间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好在现在已经慢慢有起色了。”
“的确是还不错……”黛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话锋一转，问实渕：“另外两个人呢？”
“永吉和小太郎之前就来了，只是永吉饿得太快，他们两个就又去吃烤肉了。”
“根武谷和叶山现在都在做什么？”黛顺便问了一句。
“永吉在健身机构做教练哦。黛桑大概猜不到小太郎是什么职业吧？是记者呢。”
实渕笑盈盈说出的话使得黛在内心瞠目结舌。“记者……”他跟着重复了一遍，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脑海中浮现出叶山一刻不停地聒噪的样子。记者……啊……怎样都好啦。他在心中放弃似的对自己说。
“啊咧，”实渕的右手抚上脸颊，轻轻地叫了一声，“居然忘了问黛桑的近况。黛桑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在游戏公司。很普通的工作。”
“也不错呢，很适合黛桑的感觉。现在怎么样，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你还真是敢说啊……为实渕的开放而这样感叹的黛故意忽略掉两个选项背后代表的东西，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实渕鼓励似的为他打气：“没关系，没关系，缘分到了时候就会自己来的！一定要抓住机会哦，黛桑！”
被你这么说我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啊？黛还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貌似无意地随口提了一句：“咦，那个人没来吗？”
“那个人……是说小征吗？”实渕睁大眼睛问他。
黛僵硬地点了点头。
“小征特地向我道过歉了，因为今天工作太忙没办法脱身，所以不能过来了。他真~的很温柔哟。说起来，黛桑和小征还有联系吗？”
“早就没有了吧。”黛冷淡地回答道。
实渕眨了眨眼睛：“啊，这样吗？说起来黛桑上大学之后是不是换过号码？小征有段时间还抱怨过联系不上你呢。”
“他联系过我吗？”黛吃惊——当然表情还是努力维持冷淡的样子不变——地问。
“是的呢。看起来黛桑完全不知情啊。”
“我的确是不太清楚这些事……”确实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黛低声说。
“如果有机会的话，重新聚一聚也不错呢。展会结束的时间就快到了，我和小太郎他们晚上约好要聚餐，黛桑要不要一起来？”
黛立刻干脆地拒绝掉了：“我的话还是算了吧。心领了。”
实渕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果然在这种地方也没有变呢，黛桑。”
黛注视着后视镜里的风景，倒车再慢慢开出去。事实证明他之前一切的担心与纠结都是庸人自扰，工作繁忙的小少爷根本就连前来的机会都没有。车子驶上路面，他的心中飘起一阵空空荡荡的挫败感。赤司征十郎果然威力无穷，连出场都不必，照样能将他击溃到一败涂地。
还真是了不起啊，你。
他对着空气感叹，尝试想象听见这句话时的赤司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可惜这个尝试失败了。他打过方向盘，企图在拐弯之后把所有这些思绪统统甩掉。
这天晚上他一反常态睡得很早，企图用睡眠来躲避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不幸的是他的这份狡黠终归没能带给他安稳的一夜，他在梦里糊里糊涂地见过一些人又到了一些地方，睡得完全不安生。他梦见实渕在跳舞，叶山和根武谷托着托盘穿梭于人群中间。散发着老旧气息的舞厅中央反复有光束盘旋。除了那三个无冠，其他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仿佛上面笼罩着一层由香气和低语编织而成的面纱。
突然实渕停下了舞步，叶山和根武谷也站定不动。爵士乐被ACG风的BGM取代，舞厅中央的光束猛地消失，陷入一片黑暗——
黛醒了。
他从梦中舞厅的黑暗回到了现实中的黑暗。只有手机的提示灯在一闪一闪，礼节性地提示黛房间中除了黑暗还有别的东西。
他摸过手机，看到锁屏上新邮件的提醒。

Chapter 3
同个开发组的同事送需要的材料过来，交接的时候无心地说了一句：“黛君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啊。”
九成九是客套话吧，我每天的表现都一样，你真的能看出我心情好与不好的区别吗……虽然这么想着，不过黛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毕竟他也没算说错，今天的黛心情的确是颇为愉悦。
一切都要归功于前几天晚上收到的中选邮件。他参与的是由出版社举办的“~真相直击~和作家大人面对面会谈”的活动，在邮寄应募券并邮件报名的读者中抽取一位幸运儿，和最近很有话题度的轻小说作家RE进行为时一小时的面谈对话。中选者需要自己提供五个问题，这些问题与对方的回答会作为单行本的特别附录一并出版。
原本报名的时候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好运会真的从天而降落到自己头上。亲身体验到这一点的黛瞬间从前几天那种略带自嘲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重新体会到生活的美好。预定的时间就在今晚七点，黛重又翻出staff发来的具体通知邮件确认了一下，没错。
RE是最近才崭露头角的新人作家，就读者风评来说，他的作品情节常常有些意料之外的沉重，描写主角在矛盾前挣扎的部分也“细腻得有些过头了”。讨厌他的读者认为在轻小说里寻求这种沉重的意味完全是多余的举动，而喜欢他的读者比如黛反倒认为偶尔看看这样的也不错。且不论主角塑造的多面性，就连主角队伍中的莉莉丝和渚两个女角色也让黛十分喜爱。能遇到合心意的作者并非易事，因此这次成功中选才格外让他惊喜。他也十分认真地（如果也这能算得上认真的话）在2ch和推特上大致浏览概括了下读者较为迫切的疑问，加上自己的兴趣喜好整理出了五个问题。就算是对待工作也没有如此的激情吧？他扪心自问，不过并不为此觉得羞愧。
和同事打完招呼的黛六点钟准时下班。他怀揣着久违的雀跃心情走出公司大楼，早秋的夜晚已经略有寒意，不过这在兴致高昂的黛看来也都无所谓。电车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出版社，附近还有几家书店尚可打发时间，在他眼前铺陈开来的夜晚的画卷是如此安逸而美好，可以把所有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离七点还有十五分钟，他从书店出来，步行前往出版社大楼。被凭空出现的访客吓了一跳的女性工作人员不愧久经锻炼，很快就恢复到了礼貌而温柔的工作状态。黛被引导着走上二楼，在某间会客室门口停下。“RE老师就在里面哦。”她这么笑着说，轻轻地敲了敲那扇木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请进。”
黛推开了那扇门。
布置简单的会客室里，坐在黑色沙发上的赤司征十郎放下茶杯，抬起头和他对视。
黛把门又关上了。
旁边的工作人员见状不禁吃惊地发问：“请问黛先生，是有哪里不妥吗？”
不只是哪里不妥，是全部都不对吧？！他不是来见一直喜欢的轻小说作家吗？为什么推门进去看到的是赤司的脸，就算他对那家伙是有点在乎但也不至于会在脑海把那张脸剪切下来然后到处粘贴吧！
“这里面真的是……RE？”他十分僵硬地向身边一脸不安的工作人员再次确认。
“我明白了，”和黛的呆滞正相反，女性工作人员像是想通了什么问题一样表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黛先生是见到喜欢的作家太紧张了吧？没问题的，有很多人都会这样，请务必放轻松。只要深入地聊起天来，紧张感就会慢慢得到缓解的。”
“是吗……”我想说的和你的理解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黛内心的悲鸣下一秒就要具象化成为突破天际的size了。他尽力想把现在马上放弃回家的选项从脑内删除，既来之则安之，算了。
“……那我进去了。”他把目光从女性体谅的微笑上移开，伸手重新握住了门把，打开了那扇门，又接着关上，把对方“请好好享受这段对谈时间~”的愉快话语一并隔绝在外。
“黛前辈？”
坐在沙发上的赤司征十郎歪了歪头，轻轻地问。紧接着他又像是窥探出黛的心理活动一样用轻快的语气笑着补充了一句：“是我本人没错。”
“……把天帝之眼用在这种地方，太犯规了。”
“只是黛前辈难得会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有点意外而已。”
黛努力收起剩余的讶异情绪，在赤司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高中之后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的地方观察他的脸。和高中相比意外地没什么变化，童颜的人果然在这种地方占便宜。个头倒是明显长高了些，不知为何，这让黛的内心深处泛起些微不爽。
“真是久违了，能像今天这样同黛前辈聊天。”赤司温和地微笑着说。
“我可是完全没料到。你和轻小说作家完全搭不上边吧？这难道不是‘他’的爱好吗？”黛毫不客气地发问。原以为只有喜欢喊些中二台词的第二人格有这种兴趣，难道这也能腐蚀到主人格吗？虽然会讨论这种话题本身就已经很魔幻了……
“就算是这么久不见，黛前辈的发言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
“真是抱歉，还没有修炼出你那么雷打不动的修养。而且你不是忙到连实渕的设计展都去不了了吗？怎么还有余兴做小说家的兼职？”
赤司笑了起来。
“果然黛前辈也去了呢。实渕和我私下聊天的时候还提到你了。写小说也是一项爱好，虽然工作相当繁忙，不过果然也还是想有个解压放松的渠道啊。”
“用写小说来解压啊……”想起作品中的某些致郁情节，黛不禁深刻怀疑起了赤司理解的“解压”和常人所说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赤司说：“我从实渕那里听说黛前辈在游戏公司就职。”
“啊？嗯。混日子吧。”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的黛吃了一惊，嗯啊地应付过去。
“觉得工作开心吗？”
“还可以吧。干嘛突然问这种生活老师一样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见到好久没见的人忍不住多问候几句。看来读小说也依旧是你的兴趣。”
“不然也没必要参加这个活动了吧……”黛无意识地把内心的吐槽说出了声。赤司又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和黛前辈道谢。”
黛诧异地盯着他：“我没什么可供你感谢的吧？”
“黛前辈大一的时候，不是特地从京都赶来东京观战我们的球赛吗？虽然高中毕业了但还是特地从京都过来，如果当时就能和你面对面的话，我的确是想向黛前辈道谢——虽然赛后明明可以有碰面的机会，黛前辈却自己偷偷溜掉了……”
别把我说得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啊？黛依旧维持着没什么表情的状态，直接地打断了赤司的话：“虽然听了你的话让人很感动（黛说这句话的时候赤司的笑容变得非常微妙），不过这也没什么吧。而且对手也的确惹人生气，想要为这边的球队助阵打气也很正常。”
“黛前辈果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改变的。”听完黛的回应，赤司不假思索地说。
“哪个方面？”
“变得更加口是心非了。”
“见笑了。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在端庄有礼到惹人生气这一点上还是一如既往。”
这次赤司彻底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十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说：“黛前辈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啊，差点忘了那五个问题。”黛也直起身子，看向茶几上散落的纸笔。编辑提供了记录的用具，要大致记录下问题和答案，经整理后再给作者和编辑过目，没问题的话就会准备收录进单行本中。他正在摆弄纸笔，赤司的问题从上方传来：“除了小说之外呢？没有别的话吗？”
“没有。你需要我说些什么吗？不管是劝诫还是激励还是回忆美好时光，由我来说这些都不太合适吧？”黛从公文包里翻出之前准备好的记录，无暇去看此时赤司脸上的表情：“那第一个问题……主角的原型是？”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面对黛的诘问，赤司态度悠然地回答道：“就是不清楚的意思。”
他很怀疑赤司是故意在耍自己。而且难道真的要把这种答案放上去？读者开心地翻到单行本附录的Q＆A准备对作品增进了解，结果第一个A部分就是硕大的一句“不知道”。
读者会想打人吧……？
带入之后为读者倍感不值的黛只好自己进行扩写：“那，有生活中或者其他作品中的所谓原型吗？还是杂糅不同人的特点所创作出来的角色？”
“更接近于后者吧。”
“那么，就把回答改成是在生活中观察他人、集不同人的特点于一身。也就是没有特殊的原型来源。”
“可以。”
到底我们两个谁才是作者啊？在内心愤怒咆哮着的黛为除自己以外其他读者的幸福着想，还是乖乖地把扩写后的答案记了下来。
他如法炮制把其他三个问题也半是提问半是自我补充地搞定了。直到最后一个问题：“莉莉丝和渚，你更喜欢哪一个？”两人都是人气很高的女角色，而且很难得地都与男主角没有恋爱关系。喜欢的人觉得这样也不错，讨厌的人则认为就算主角不开后宫的话至少也要有一对翅膀。因为两个人关系密切，戏份也同样多，网络上两者的粉丝为了作者到底偏心谁而吵得不得了。黛自己也很关心，因此这个问题可以说既是出于私心也是群众的呼声。
赤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黛：“黛前辈更喜欢哪一个？”
“虽然莉莉丝也很可爱，但我的话果然还是渚吧？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拒绝与人交流，不过努力战斗的样子还是很能提升好感。而且有些台词也很有趣。”
赤司点头笑道：“听黛前辈这样说，我很欣慰呢。”
“……你欣慰什么？”
“渚就是以黛前辈为原型创造的呢。”
“…………………………………………哈？！我？等等！！！那莉莉丝的原型是谁啊？？？”
赤司玩味地看着仿佛被头上一个雷劈中的黛，露出了他惯有的礼貌、温和、客气的笑容。
“是我。”

狂赞，很好看，感觉赤司会做小说家也有黛前辈的原因。莫名觉得他们的对话好好笑，还有黛前辈看到自己喜欢的小说家是赤司的反应好赞，楼主加油

好看

顶，楼主写得很好

更文，楼主

在lof得到作者授权，对这篇文继续搬运了，一会开始补上之前的章节

Chapter 5
注意到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的阳光十分刺眼的时候，黛才意识到休息日的早晨完全在酣睡中浪费过去了。当然，对黛来说这种程度的浪费时间还不算是什么能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只是当他从被子里打着呵欠伸出手，习惯性地摸到手机浏览讨论版时，被起床气进一步加深了看到讨论串内容后的恼火感。
被黛迁怒的书粉们完全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愉快地展开了百合CP妄想而已。但在现在的黛看来，白色背景上的每一条文字都像一小簇火焰，连在一起熊熊不绝地燃烧着他的眼睛与理智。
干脆就告诉他们“你们喜欢的CP的原型其实是两个男人哦ww”这种尖锐的事实吧？他禁不住这样恶意地想，有一瞬间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在输入键盘上敲击手指的冲动。然而转念一想，这种无凭无据的爆料多半会被当成哗众取宠的笨蛋处理，而且前不久还在和这些同好一起开脑洞的他这么做也似乎有点残忍……于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只是在屏幕上滑动手指浏览下面的内容时，心理已经有了非常微妙的转变。
“莉莉丝真的十分大姐姐属性w可爱w”
——所谓的大姐姐属性只能在梦里找得到吧。
“都升上高阶魔法师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会更加亲密吧？”
——并没有啊。亲密什么的真是开玩笑。
“渚也从心里憧憬着强大的莉莉丝，有这份深厚的憧憬真的是太好了。”
——抱歉，且不论自己并没有多憧憬赤司，就算是书中的渚也完全没表现出憧憬啊？这家伙的阅读理解能力强过头了吧？
黛正以复杂的心态吐槽粉丝的种种观点，新的邮件提醒突然跳到他的眼前。他眼皮跳了跳，点开这封来自同事甲斐谷的邮件。读了几句之后他忍不住睁大眼睛——“糟糕，”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忘记了啊。”
他忘记的是答应甲斐谷一起参加今晚联谊的事。原本以黛的性格和这种团体活动完全无缘，无奈他还欠之前在工作上帮过自己的甲斐谷一份人情。一开始被对方拜托“请务必要和我一起参加这次联谊”时黛的反应只有短促的一声“哈？”，区区一个音节已经充分地表达出了他内心的震惊。
我像是能够坦然地坐在酒桌上愉快地和众人一起说笑的类型吗……黛按捺着没把这个问题直接说出口。
“我被朋友拜托务必要带一名同事去。可是要寻找对象的时候才发现，开发部的现充浓度未免也太高了！”甲斐谷苦着脸向黛倾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有女朋友的人参加联谊吧。”
“说不定某些人还挺乐意的。”黛忍不住说。
“啊？”单纯的甲斐谷瞪大眼睛，“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明明都有稳定的对象了啊？”
“所以就找上了没有稳定对象的我了吗……”
“抱歉，但是还是希望黛君能来啊！请务必答应我！”
终究没办法放着用十分恳切的态度请求自己参加的甲斐谷不管，而且之前对方又曾经帮过自己的忙，黛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原来就是今晚啊……他眼神死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还是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认命地开始穿衣洗漱。不过也没什么要特意准备的吧？反正也无非只是去忠实地扮演一下人形立牌而已，和上班打卡的性质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这样想着的黛慢慢扣上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店门口等候的甲斐谷看到黛的身影之后，露出了由衷地释然的表情。他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说：“黛君，真的来了啊。”
“哦。”不擅长热情寒暄的黛打了声招呼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甲斐谷倒是并不介意，他边将黛领进店内，边愉快地向黛介绍：“这家店的清酒相当不错，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呢。”“是吗？”“真的不错。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
大概就是在这样随意的聊天中，他们走进了预定好的包厢。加上黛在内，参加这次联谊的人一共有十个。和黛预料之中的结果一样，存在感薄弱又不爱开口说话的他在谈话开始后没多久就退居二线，其他几人大多都已选定目标急切地试图交流，黛只能一边浅斟着杯中酒，一边百无聊赖地打量或爽朗大笑、或娇声软语的众人。好在甲斐谷的介绍果然不错，就算为了能尝尝这里的酒，来参加这场无趣的联谊也算是不亏。
要是能一直扮演这样居身事外的角色一定会幸福得多——当坐在黛隔壁的女生喝醉后扯着他的袖子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他不禁这样想。
香水的味道和酒气相混杂着往脸上扑过来，妆容精致的女生此时已经不顾形象，哀哀地向黛倾诉：“可是人家根本就不想要去旅行嘛！藤田也是，一意孤行的人真可怕。你说是不是？”
——藤田是谁，男朋友？而且怎么还真的有人会在和陌生人的联谊上喝醉成这个样子，你也太清纯不做作一点了吧？
“我好想念中井……毕业式那天明明可以见他的……”
——刚刚还在喊藤田，现在又在思念中井，频道跳台的速度也太快了。
就在黛以每秒钟五个字的速度脑内刷屏吐槽对方的时候，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如天神一般直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边向众人重复着“抱歉我接下电话”边从女生手下挣脱出来，黛走到包厢外面才注意到来电人居然是赤司。
“……喂？”
“果然是黛前辈。”电话那端传来赤司温和的声音。
“看得到联系人姓名就应该知道是我吧。用这种开场白，你也喝酒喝过头了么。”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是说，果然在这家店看到的熟人是黛前辈。一同前来的人似乎很多。是在联谊？”赤司语气闲适，如话家常。
“……………………”
黛心中警铃大作，他握着手机站在走廊上四处张望，心中暗道怎么这位少爷现在又多了一项能布天罗地网的侦查技能。耳边赤司的声音已经念出了包厢名：“我现在就在这边，黛前辈不来坐坐吗？”
“就这么在联谊中途跑过去和你见面吗？以你的观点来看，这算一等一的失礼吧。”
赤司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种事黛前辈也不是做不出来。”
还真敢说啊。黛在心中冷哼一声，接着把赤司柔中带刺的寒暄与陌生女性絮絮叨叨的哭诉放在脑海中的天平上称了一称——然后，双脚还是选择忠实地朝着赤司身处的那个方向走去。
虽然黛多少也能想象得出赤司此时正保持什么样的姿态，不过当他真的亲眼见到赤司跪坐于桌前悠闲品酒的样子，还是略略受到了来自对方那股自在气息的冲击。
哈？这么一看简直都不像是身处人均价格一般的平民店铺了……这么想着的黛面无表情地在赤司对面坐定。赤司轻轻地放下酒杯，含笑与黛打招呼：“能在这里碰面，真是巧。”
“你会来这种小店才是稀奇吧。”黛回嘴道。
“虽然店面并不如何富丽堂皇，但酒的味道着实不错。也许是迷上了这家的酒，所以常常来这里坐一坐。黛前辈以为如何？”
“这个嘛……倒是的确如此。”黛也不得不认同地点了点头。
赤司提起酒壶，斟了一杯推向黛面前。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一样望着黛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后者刚把杯子放到嘴边，见了赤司这幅神色禁不住警戒地问。
“不管怎么样都无法想象，”赤司轻轻地把胳膊拄在桌上（就连做这种动作也优雅过头了吧……黛忍不住想），双手交叠，目不转睛地望着黛道，“黛前辈参加联谊的样子。”
“只是被拉去凑数而已。”黛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本人也没多少兴趣去这种场合。”
“说的是呢。”赤司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补充上一句，“毕竟黛前辈完全不像是会对三次元女性感兴趣的类型。”
“………………………………”
也许是被赤司这种突然而至的坦率击败了，黛一时居然连应对的吐槽都想不起来。终于反应过来的黛一下子把酒杯放回桌上，力度略大，震出了两三滴酒。
“什么叫‘不像是会对三次元女性感兴趣的类型’？”他用尖锐的口吻回问对方，“哪一点让你有这样的结论？而且无论被谁说都不想被你这么说，被至今从没绯闻从没交过女朋友的人这么说我可是极其不爽啊？”
和黛一反常态的激动不同，赤司神色镇定自若地轻轻抿了口酒才慢慢放下杯子。
他眼中笑意愈甚，用玩味的口吻问道：“黛前辈是怎么知道我既没绯闻也没女朋友的呢？难道是一直在默默地关心我吗？”
TBC.

chapter 6
“你想多了。”黛故作镇定地回敬，“只是赤司家少爷的名头太显赫，就算我不想关注你的消息也会自动跳到我面前。”
“是这样吗？”
赤司轻飘飘的问句落在黛的耳朵里却把他刺得心下一震。桌子那头，赤司注视着他的目光依旧温和，然而黛这一刻分外觉得被他这样注视着的自己犹如芒刺在背。
“当然。我说你啊，难道就连一点自己是新闻头条体质的意识都没有吗？”也顾不得是否可以算作强词夺理，黛咳嗽一声试图把话题快速拉开。
“也许吧。”出乎黛的意料，赤司并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这使得黛还是生出了几分侥幸之感），他重又抿了口酒，很平静地说，“想来黛前辈也没什么特意关注我的理由。毕竟我们也只是普通的社团前后辈关系，而且在黛前辈毕业后也没机会有什么往来。”
“……切。你还真是擅长这么冷静地陈述事实啊。”
八面玲珑重视礼节的人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还真是令人意外……黛腹诽道。当然，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赤司说得完全没错，如果不是归功于那层读者和作者的关系，两个人是否还能重新对坐聊天都是未知数。
握着酒杯的赤司见状眯起眼睛笑了笑。他注视着掌间小巧的酒杯，片刻后又把它放回桌上。
“对前辈说这样的话，确实是有些失礼。”
依旧是谦逊而稳重的口气，不过在此时的黛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意味。
“你也不必总用这么知礼的口气，说实话我都已经要听烦了。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虽然在那之后敬称从来不落，其实赤司你在心里也并没把我当成前辈尊敬过吧——？”
也许是之前喝过的酒上头了？黛在反应过来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之前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了。听到这声质问的赤司的脸色难得地有了变化，而造成这丝变化的罪魁祸首在明白事情状况之后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要不要就直接在这时候跑掉算了。
“……呵。”
赤司的表情仅仅变化了一会儿就又回到无懈可击的温和、持重、谦逊，只是那声轻笑在黛听来总带着和表情完全不符的嘲讽。黛随后听见他用一种十分悠闲的口气说：“这么说起来，黛前辈也并没有那种把我当成后辈的意识。”
“难道你自认为是需要前辈关爱的学弟吗？在这种地方谦虚你还真是可怕啊。而且在洛山那种氛围里谈前后辈根本就不对吧，你会在午餐时给前辈根武谷多夹一块肉吗……？”
“按下洛山相关暂且不谈，我想黛前辈对自己的认知也具有偏差。就前辈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而言我可从没指望过受到什么关照。”
“第一次见面就能自来熟地跟人打交道的家伙需要什么关照？”
“前辈身上最耀眼的个人主义果然马上就出现了。”
“所以我说你根本就没尊敬我的意思对吧？”
“不，我的确十分尊敬黛前辈。”
“那就别带着一副‘我懂我懂’的笑容说出这种严肃的台词啊？谁会信啊？”
“只是觉得原来黛前辈还在纠结这种问题，很有趣而已。”
“我可不觉得有趣，看见你一副雷打不动的礼貌样子只会心生厌烦。”
“黛前辈明明是很关注前后辈礼节的人吧。不喊敬称难道不会更不开心吗？”
“但是对手是赤司你啊？所以总是有些不爽……”眼看着赤司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深感挫败的黛猛地从桌前站起身来。“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我先走了。”他平板地说完告别词，假装自己此刻并不是在落荒而逃。
“那么再见了。”赤司倒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富有风度地也同黛道了再见。就在黛正要转身走出包厢的时候——
“千寻。”
赤司的声音还是那么富于温和气息。只是在此刻的黛听来反而只剩一身恶寒。他转过头盯着赤司，而后者好整以暇地抿下一口酒，重新重复了一句告别：“再见，千寻。”
“……突然叫我名字，什么意思。”
“不是千寻认为叫敬称感觉很不爽么。”
“是‘你’的话，还是别这么叫了吧。”黛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回答道。
他走回还在聊天笑骂着的联谊会场，意料之外或者预料之中地没有收获什么指责。身边原本醉倒的女生现在反而精神奕奕地与人正常说笑，真不知道如何办到。然而黛此时此刻却成了醉倒的那个，他在醉意中挣扎着回想当自己说出那句话之后赤司的应答是什么。但脑袋里是睡意在沸腾，总也回忆不清发生了什么。
待到联谊结束，重又走出店门，夜晚微冷的风吹拂过来时，黛才清醒了些。
他终于想起来赤司的回答是什么。
赤司没有回答。
——是‘你’的话，还是别这么叫了吧。
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黛就是在那样一片奇异的沉默中窘迫地逃亡的。他闭上眼睛，感觉头在醉意和这份窘迫的双重夹击下变得更加痛了。
“不是忘了吗……”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夜晚的风干而冷，卷进他的衣领，顺着向下灌进去。
让黛松了一口气的是他和赤司此后再没有当面对峙的机会。如果再次见面的话，他想那估计会难得地有些尴尬——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尴尬什么。什么篮球，什么前后辈，什么尊敬友爱，什么异想天开的第一人格与第二人格。
如果要陷入纠缠之中，还是赶紧跳出来明哲保身比较好。被对方评论为“我行我素”“个人主义”的黛如是想。于是他照样工作、生活，只是暂时戒掉了RE老师的新书。要全身而退就不能再有什么藕断丝连，黛决定把这句警语在心中的优先级再提高一位。
直到一个平常的午后，甲斐谷向黛提出了一个对后者来说十分不平常的请求。
“藤井想要黛君你的联系方式。”
“你说的藤井是……”
“就是上次联谊的时候坐在黛君身边的女生，叫做藤井莉央。”
“你说她要我的联系方式，意思是什么。”
甲斐谷面不改色地说：“就是联谊后女生想要男生联系方式的意思啊。”
“虽然按正常反应我应该开心一下，不过她连我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吧。”理论上被人要联系方式也算一种肯定和赞赏，但黛还是十分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根据他的经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在短暂的一次接触后都会遗忘自己的长相和姓名，而这位能心大到在联谊会上一哭二闹唱念做打的藤井莉央小姐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身处那百分之一点一之列。
“可是藤井说，感觉黛君是个很包容的人呢。”
又来了。这种称赞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如果她指的是在她哭的时候我很安静的话，那只是我不知道说什么而已。”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和对方相处的细节，能够唯一和“包容”扯上关系的无非也就是遭遇对方袭击后的生无可恋。
“但是，藤井说认识的人也夸赞了黛君……”
“等等，认识的人是怎么回事？”问出这个问题的黛不禁在心中自嘲，突然听到有人称赞自己居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甲斐谷吃力地回想着，最终终于得到赦免似的长出一口气说出了对方的姓氏：“对方好像是姓——实渕来着……？不知道黛君是不是认识？”
啊？实渕这家伙怎么哪都有一腿……第一反应如此的黛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道。他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冷淡的态度：“确实认识没错。他是同个高中社团出身的后辈。”
“哦，那就应该没错啦。实渕可是夸了黛君好一通呢。”
这种善意我不需要啊……眼神死的黛刚要说什么，碰巧有同事来喊甲斐谷出去。
目送对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感觉刚刚经历过一劫的黛重新点开工作文档。电脑右下角显示有新的邮件进来，他简单浏览了下，前几封是垃圾邮件，夹杂着来自编辑部的感谢邮件——看到RE老师时黛的眼皮不禁跳动了几下——然后他看到了来自赤司的邮件。
在阅读和删除间徘徊不定的黛最终还是点开了邮件标题。
轻小说作家赤司以非常公事公办的口吻对之前幸运读者黛整理与提交给编辑的对谈提出了感谢，抒发了对于作品的热爱与对于读者支持的感恩，并且真诚地希望他继续支持自己的下一部作品。
……然后。
轻小说作家赤司在邮件的最后一句问幸运读者黛：
“请问和联谊上认识的女性进展如何呢？”
——实渕这家伙真是哪都有一腿。
黛边脑内重复这句话刷屏，边满怀着被调侃的怒气飞快地对关心读者恋爱情况的作家先生在键盘上打出了如下回复：
不关你事，小·少·爷。
TBC.

Chapter 7
天空比往常显得更加蔚蓝而高远，树木的枝条变得瘦削，阳光照耀在树影上，见证叶片由深绿渐转微黄。时间表从夏拨到秋，连空气都显出一份格外的干燥与清洁。黛在秋日的风里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各圈轨迹尽有不同，只是最终都重合于书店这一点。人流在街上来来往往，不曾有人注意到他的挣扎与犹疑。
黛在犹豫是否要进去——如果这个问题得出了答案，那么他说不定马上又要为即将迎来的下一个问题伤脑筋。
那就是：到底要不要顺手买册RE老师的新书？
如果是刚从那次和赤司以沉默告终的会面中抽身离开的黛，那他一定会为这个问题填上拒绝的选项，他还记得当时告诫自己“及早脱身”时的那种焦躁心情。然而一旦时间流逝，这种警戒感也随之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想知道故事接下来的情节是什么。为了自己这份无谓的坚持，他可是足足一周没上过讨论版，生怕突然间被人剧透。而现在，他就和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在咫尺之遥——！
他和书架隔着折射阳光的玻璃对峙着。
……然后，十分快速地宣告投降。
从书架上取下RE老师的新书，绕向收银台的黛中间又停下了步伐。吸引他眼球的是本人物周刊，原本毫无兴趣的杂志配上封面的赤司征十郎专访字样瞬间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又是你啊。黛立刻回想起当初那个被财经杂志的一张封面惊得落荒而逃的自己，心中浮现出一种微妙的挫败感。就像是为了和这种挫败感作斗争一般，他伸出手，取下了杂志。
……就当是尝尝从没吃过的一道菜吧。
站在收银台前付款的黛仿佛是自暴自弃一般地想。他有意忽视自己身上这股动摇的来源。
翻开新书前的黛是平静的。
读完新书后的黛是不满的。
不满具体表现为之前一直尽量避免同赤司联系的黛火速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写了封长篇大论的邮件历数作品中的不喜之处发给作家。他最想问赤司的是为什么要给主角设定这么悲惨的遭遇——明明可以逃脱这种悲惨——就算是想表现黑暗方面的内容也不必突然把所有希望都撤走吧？而其他的角色却只能做到袖手旁观。难怪新一册单行本恶评如潮，真不知道作家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赤司的回复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有别于黛的怒气冲冲，他的语气平静而客气，甚至还有心思为黛的长篇大论而愉快地道谢，仿佛黛前一封邮件里的质问并不是针对他的一样。而对于黛对主角命运的疑问，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可以说是命运的必然吧。”
别给我说些这么玄妙的答案啊。抱着这种恼火的心情黛的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起来。
——“就算是命运的话黑暗气息也太浓重了吧。不习惯的也不止我一个，其他读者也都表示接受不了这种走向，新书的书评里全是一星。虽然知道你的创作一向十分自我，但是真的不考虑下读者的感受吗？”
——“故事会发展成这样的确是我本人的任性，但这是思考之后才做出的选择。这么说有些奇怪，不过在创作的过程中融入了我自己对一些事情的感触。那种压力和对不确定事物的抵触……啊啊，似乎有些扯远了。虽然也想对被这种情节冒犯到的读者说声抱歉，但我还是想继续这样写下去。”
也就是不打算改了？黛瞬间气结，只想飞奔回买回新书的那个午后把自己痛打一顿，如果没看见过新的情节他还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想好的回复打了又删，最终只给赤司发过去一个简短的“哦”。赤司这家伙还说什么他太过自我主义，会这样乱来的作家怎么好意思谴责别人太我行我素？
赤司那边陷入了沉默。
黛关掉邮件页面，转而生无可恋地开始寻觅新番情报。就在二刺媛美少女的笑颜适时地抚慰他被新书情节伤害的心灵之时，新邮件提醒阴魂不散地自右下角跳出来向黛昭告自己的存在。
……黛还是点开了提醒。
“大概黛前辈听了这句话会生气，不过老实说看到黛前辈这么激动的反应，作为作家倒是相当开心。从另一个角度这正说明的确是非常喜欢故事和角色。在邮件里难以讲清，如果黛前辈下周有时间的话，见个面如何？就当作是作家和读者的交流会好了，如果黛前辈对小说内容还有什么疑问，也可以一并解答。”
什么交流会啊我现在只想从这个坑里赶紧跳出去好吗？
这么想的黛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之前太过气势汹汹地质问以至于他忽视了赤司的措辞……赤司对自己又叫回敬称了。跳过那场酒醉后无谓的前辈之争，从名字又跳回敬称的原因多半就是自己那天最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黛眨了眨眼睛，感觉那股和醉酒感并肩而来的头痛又重新爬回自己的头部。
……所以还是这样吧。这样最好。他按了按眉心，忍不住想。
总有界限。总有差别。
他胡思乱想着给赤司发过去一个“好”。然后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的黛坐在电脑前，开始更加猛烈地胡思乱想起来。
RE老师的书今日起正式（暂时）滚出了黛的睡前临幸书单。他把那本和新书一起买回来，然而往书架上一塞就没有动过的人物周刊抽出来，和它大眼瞪小眼。
赤司意料之中坐拥卷首特辑，铜版纸上，坐在办公桌前微笑的西装男人精英气息满载。黛的目光从赤司微笑的脸移到领带再移到腕上的表，随即刷——一下快速地跳到下一页。
他大致浏览了一遍问答的内容，多半都是公事公办的回答，所见之处尽是模范到可以从纸上一个一个抠下来立起来的用词。从访谈中浮现出的男性形象和轻小说作家RE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黛这么想着快速跳到最后一部分。
然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Q18：赤司先生的婚恋观是怎样的呢？女性staff对此都十分关心呢。（笑）
A：目前还没有遇到特别的对象。不过，如果遇到了的话，自然而然地就会选择婚姻吧。
黛从头开始重新读了一遍赤司的回答，尽管那回答简单到无需再次阅读确认。他的眼睛盯着那些铅字，缓慢地移动。赤司说目前还没有遇到特别的对象。有趣。特别的对象，吗。
原本看热闹的心情现在已经渐趋于无。他把杂志合上，放在枕边，整个人倒下来。
这一刻他突然厌恶起自己的情绪。无论是阅读文字时的怔愣还是回味答案时的失态。他想赤司征十郎在自己身上激起的反应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变化多端生龙活虎，几乎可以和高中最后一年的拼搏热情打个平手。
——但是。
但是当初经历的一切来自新世界的事物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赤司礼貌的声音仿佛飘进耳朵里。黛前辈。黛前辈。就像黛对自己说的，总有界限和差别——
他又何必这样没完没了仿佛永无止境地在意。然后，没有任何理由地为了对方的一句话而情绪低落？
从头到尾他最喜欢的都应该是自己，所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让别人牵着自己的情绪走，真的太蠢了。活着根本就没有取悦人或者要人认可自己的义务，让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黛千寻就是这样自我中心的人，毫无疑问。
所以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现在和自己本应该毫无关系的后辈呢……
黛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睡着了。
——或许是为了避免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才睡着的。梦境可以逃避太多事情，同样不缺这么一桩。
TBC.

Chapter 8
这一天的天气向着令人不快的方向偏移。逐渐在季节变换中凛冽起来的风令人有裹紧衣领和下摆的必要，天色阴沉，最终夹在冷风中飘落起雨滴。冰冷的水滴沿着后颈慢慢滑下，带来一瞬间的轻微颤栗。
黛撑开伞，走进雨中。雨点击打在伞上，哒哒的声响在伞面跃动。转过坡道，有撑着伞的行人从面前快速走过。他下意识地望了眼从路边人家围墙中伸出的树木枝杈，那叶片的橙黄与枝干的深棕叠加而成的印象就如幻灯片一般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同样的店，同样的包厢，同样的赤司征十郎。连对方提壶斟酒的姿势都像是用薄纸贴着原来的图画摹写下来的一样。对方的开场白也照旧是一句波澜不惊的“黛前辈”。
切。怎么感觉像是把那一晚重新又过了一遍。
黛在对面坐下来，接过对方斟好的酒。他决定这回换自己首先开口。
“你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啊。看完小说最新情节的那种感觉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他十分努力地想隐藏起自己的讽刺语气，无奈话音将了时他下意识上扬的语气还是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赤司的好心情显然并没有受到这句话的影响。他反而点点头说：“从读者的角度来看，黛前辈的这种心情我也能窥测一二。”
然而说着这种彬彬有礼的话的人却并不会因此而更改情节。
“我知道涉及剧透的问题很敏感，但还是想直接问赤司你算了。最后的结局究竟是HE还是BE？”有感于主角的悲惨遭遇，黛索性直接跳到故事的最后。
赤司抿了口酒，慢慢地说：“仅就故事的整个发展脉络来说，应该是HE吧。”
……虽然对方强调说“应该是HE”，但这之前的那句话也足够令人在意的了。所以是说支线或者其他角色也背负着时刻会罹遭不幸的可能？黛沉默着喝了口酒。桌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黛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眼消息，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微妙。
那个姓藤井的女人……又在给他发·俳·句。
虽然之前和她（迫于甲斐谷的压力）交换了line，但基本上没怎么交谈过。几天之前这个女人突然转了性，一反常态地给黛发起了俳句。从用词的奇特程度和令人迷惑的表达方式来看多半是藤井自己的作品。这不禁让黛想起了高中时期会为了未来的恋人练习读诗的实渕，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反过来做月老撮合一下这两位，藤井创作后由专属声优实渕为其朗读，如此佳偶，岂不妙哉。
最要命的是和俳句一起被丢向黛的还常常有粉红闪亮的贴图，原本含义就晦涩不清的俳句在少女心的可爱图案加持下变得更加令人看不懂她想表达什么了。黛一开始还有回复“？？？”的劲头，现在只能维持着冷漠的神色关掉line。
赤司显然从头到尾捕捉到了黛面部表情的全部变化。他用含笑的语气问：“是女朋友发来的消息？”
“你是被实渕传染得八卦了么。我们没关系。”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但我从实渕那里听说来的消息是黛前辈和对方进展很顺利。”
“切……你和他这么熟还分不清他开玩笑和陈述事实的区别吗。说起来，实渕这么关心我的私事，我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关心一下他的感情生活？”
“据我所知，实渕的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他自己说男性或女性都可以，所以现在是双倍的空缺。”
“………………还真是够直接的啊。”
赤司感到有趣似的轻声笑了起来。
“黛前辈被这句发言惊吓到了吗？”
“是他说的话倒也能很快接受。”毕竟之前就已经直面过一次实渕开放性向的冲击了。而且这种让人难以忽略的发言，比如男性也可以什么的——对酒桌对面的人来说非常抱歉，但黛还是马上不厚道地想到了赤司，并且随即开始进一步想象实渕和赤司相处的样子……不，果然还是没法想象。暂且不提实渕，赤司谈恋爱的样子实在是超越黛联想能力的存在。
等到黛反应过来赤司正对自己投来玩味的眼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正在边进行脑内小剧场边对着赤司露出非常微妙的笑容。他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然而眼角余光瞥到的赤司持续投来的凝视证明这种掩饰只是徒劳。
“我很好奇黛前辈刚才在想什么。”赤司好整以暇地发问。
“没什么。”
“的确在想什么吧。难得黛前辈会露出那种表情。”
“你看错了。”
“难道是在想关于女朋友的事情吗？”
黛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这次是真忍不住了。
“实渕会热心追踪别人的情感动态也就罢了，什么时候开始赤司你也变成这种类型了。这种调侃打趣的角色设定跟你没关系吧。为什么总把话题往这个方向上带？”
“因为我喜欢黛前辈。”
“哦。”
短暂的沉默。
“……啊？”
下意识应了一声的黛几秒钟后才明白赤司在说什么。但那是说出这种美妙台词的口气吗？完全就像是在说“今天的酒真好喝啊”与“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我的作品”一样比平淡更平淡。而赤司的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这让黛怀疑刚才听到的告白只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好在赤司接下来就把黛对臆想的怀疑毫不犹豫地驱除掉了。他用那种既平静又客套的语气重新重复了一遍这句告白：“我是说，因为我喜欢黛前辈。”
黛用一种注视从未见面的陌生人的目光盯着酒桌对面的男人。
然后他用同样既平静又客套的语气回敬道：“你并不是喜欢我。”
他没有错过在这句话出口之后赤司脸上十分明显的一闪而过的错愕。在某种程度上这让黛心底掠过一丝轻微的愉悦，就像是……能在棋盘上稍微胜过对方一步。
……虽然为了在这种扭曲的地方占上风而高兴，想想也够悲惨的了。
赤司脸上的错愕神色很快就消去了大半。一向四平八稳毫无破绽的赤司征十郎先生露出了半掺着惊讶的微笑，语气愉悦地说：“不愧是黛前辈，真是相当有趣的回答。愿闻其详。”
“你并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轻松。我没必要讨好你或者奉承你，也不会对你产生什么畏惧或者嫉妒的情绪。而这些你身边的人也许都办不到。所以当不一样的人出现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很有趣。”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黛索性一口气说出了心中所想，“你的心情只是在既定轨道上运行厌倦了，看到和以往不一样的景色时会多看两眼而已。这是喜欢么？是的话也是对一架减压器的喜欢，而不是对一个人的喜欢。就像莉莉丝看渚一样。你说过原型是我们两人，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说莉莉丝对渚说的话实际上也是你想对我说的？”
赤司未置可否。他反问黛：“黛前辈真的这样想？”
“的确如此。”
“真是对我的冷静剖析。”
“多谢。说起来还是当初你要我练习人类观察的，如今用在你身上也算是有始有终。”
“黛前辈是不是太妄自菲薄了？这么看低自己不像是你的作风。”
“虽然也想谦虚一下，但全世界你认识的所有人都变得妄自菲薄也不会轮到我。倒不如说，会自认我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暗恋这么多年才搞笑吧。”
这下赤司真的用右手轻按着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停止了，赤司重新抬起头来。他望向黛的眼神变得非常复杂。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发言，今天真是惊喜的一天。”
“也许吧。喜欢男人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你将来要结婚的对象多半还是位名门淑女。”
“黛前辈对我的恋爱情况也很关心呢。”赤司状似无心地接了一句。
“也？”
“第一次重逢见面的时候不就问及这件事了吗？”
“啊？多年不见随口问到了而已。”
“随口问到的人却对我是否有女朋友这种事了如指掌。”
“都说了只是天天被新闻轰炸不看也会知——”
“那么，”
赤司突然收起了笑意，换作在黛看来十分难得一见的严肃神色。他一字一句地慢慢问黛：“黛前辈希望我结婚吗？”
“什么叫希望你结婚。这不是我的意愿能起作用的事情吧。”
“我只需要你回答是或不是。”
“为什么突然用上这种命令的语气？”在赤司的逼问前略感心虚的黛立刻扯上别的话题，“现在的我和你已经不是当初站在篮球场上的主将和队员了吧，captain？”说到最后一句“队长”时有意抬高声音算作挑衅。
赤司静静地望着他。然后他淡淡地说：“黛前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当初能在赛场上坦率指责我的人，现在却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黛前辈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黛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你知道。”
“随便你吧。再见。”
狼狈地扔下这句话后黛就又一次逃出了这家店——就在这种地方都是上一次悲惨遭遇的复刻，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巧合。上一次还可以以醉酒为理由脱身，这一次可是从头到尾都神志清醒。该死的神志清醒。外面的雨已经停止，冷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雨后的阴冷使得黛轻轻哆嗦了一下。牵着小狗的陌生女性从他身边走过，黛转过头向反方向走去。
他想他的脑子的确是被赤司征十郎的质问打得乱七八糟。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居然还能转着一个念头。
他说赤司的喜欢并不是喜欢，对方从头到尾也没有反驳这点。
——所以到底是不想反驳还是不能反驳，而最后的质问又到底是来自真心诚意还是试图扳回一局。
真难懂。
他或者自己，都难懂。
TBC.

Chapter 9
在这次无疾而终的会面之后赤司又发来了新邮件，照例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礼貌口气，一味谈天说地，并不提那天两个人的对话半句。每当话题仿佛就要接近某些问题的时候，他又会巧妙地岔开。这种有意的躲避反倒更加重了黛的挫败感，他只能用敷衍至极的答案回应对方的热心，连惯有的刻薄都只能躲藏在这之后，不敢擅自施展。
在RE老师的读者看来他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却又最不懂珍惜这种幸福的人了。作为读者可以常常和作者聊天，然而有这种好运气的人却巴不得马上中断这种密切的联系。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黛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轻轻按了按略有酸痛的肩膀。同科室的同事走到座位边低声唤他，黛闻声抬起头却被对方阴沉的脸色惊了一下。
“松崎制作人找你。”
同事说完这句话就转头走开。注视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黛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头。搞什么？就算在公事方面也很少交谈的制作人上司突然点名要见自己……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一时间还真难判断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工作都是——他烦躁地从座位上起身，踏着办公室地面上灿烂却无半点温度的阳光走了出去。
大概二十分钟后，从制作人办公室传来的摔门的巨大声响引得走廊上路过的人纷纷瞠目张望。在人们抬头打量、窃窃私语的气氛之中，面无表情的黛从办公室前迈开脚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向走廊深处。
电车上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只是完全没有带给此时的黛什么愉快的感受。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公开反抗公司的明星制作人。由此带来的后果他同样也清楚得很，想在工作上不受任何影响完全是妄谈——但他可全不是什么善于隐忍的性格，特别是对方的恶意直接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前段时间开发中出现了致命的错误，以至于整个队伍的工作都不得不随之停摆。员工们心知肚明这一错误和主管增井的一意孤行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增井是松崎得意的部下，在办公室的闲谈中被戏称为松崎派的头号人物。要是溜须拍马能算作一项能力的话，那增井可说是相当无敌，和松崎同个高中与大学的出身使得他和松崎的关系更加亲近。所以松崎并未向增井追责也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
但黛没想到的是松崎最终会把担责的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存在感薄弱至此居然还能在这种地方被人记起来，也算是够让人哭笑不得的了。因为要维护自己的得力干将就把责任统统甩在黛的头上？开什么玩笑。或许是平常沉默寡言的表现给了松崎错觉，以为把事情按到这个胆小的家伙身上就万事大吉。切。怎么可能。
这样一来的话也能理解松崎原本准备好严厉训斥对方来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训斥中途部下居然面无惧色地反驳回去时的吃惊程度了。多半以为黛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先呵斥一番吓倒对方再恩威并施加以安抚就能搞定，不料对方全不吃他那一套，想到松崎当时脸色由青变红的模样，黛心头又闪现过一丝由衷的痛快。
你找错对象了，他在心里对松崎说。我可完全不是会委屈自己的家伙啊。
虽然时间再倒退一次黛也会做出相应的选择，但工作上的打击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对于这种不识相的部下松崎的怒火可想而知，所谓的“人为制造的困难”也就频频降临到黛的办公桌上。又一次被人刁难的时候，忍无可忍的黛再次怒不可遏地推开了松崎办公室的门，直接把辞呈丢到了他的脸上：“这种东西给你一百张都可以。拿去吧，你这垃圾！”
被说出一直想说的台词的热情笼罩着，直到回到家里的那一刻黛才切实地体会到自己失业了。盘算了下自己还有多少积蓄的黛索性准备在家里歇一段时间再求职，原本想着读书度日的他搜了下之前在追的各部小说的新刊情报，然后发现……RE老师暂时决定停载了。
哈？这是故意和他作对吗？
黛犹豫着还是停下了给赤司发消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手。他可不想在寒暄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和赤司分享自己失业的近况。他百无聊赖地在各个讨论版的窗口间来回切换，紧接着突然收到了藤井的邮件。
藤井在邮件中拜托黛装成自己的男友去和ex藤田唱对台戏。和写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俳句相比，这封邮件的措辞显得有常识多了，只是令人注意的是邮件中十分可疑地加上了“请放心，不会有任何肢体冲突”的特别说明。
……看起来更像是会发生什么的样子了。
但此时此刻的黛已经不在乎会发生什么，能打发无事可做的时间也算一桩好事，他爽快地应承了下来，以至于自己都被这种爽快吓了一大跳。
在约定的时间黛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遇见了约定要来的藤田和藤井。
然后黛作为藤井的男友和藤田对峙。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发展。
但这接下来藤井和藤田拥抱而泣黛则只能在一边傻站着的展开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不断重复着“是我不好”“不，是我太让你伤心了”这种弱智对话，仿佛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迷惘的局外人在围观他们的感情戏。
我到底是干嘛来的……被这一疑问萦绕的黛双臂交叠倚在墙上从情侣亲热直播看到开头再看到结尾。直到藤井结束了上一个浓烈的亲吻，她才用第一次见到黛一样的惊讶语气问：“咦，你怎么也在这儿？”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转念一想，也许真是因为存在感太弱所以没人注意到他或者又把他遗忘了——生出这种念头的黛顿时感觉加倍地生无可恋起来。
总之，这一天下来不仅事业受挫，连（尚未萌芽的）感情也宣告game over。黛从超市一反常态地买回啤酒，十分俗气地妄图大醉一场。他也的确办到了这一点，起码当次日他醒来的时候，从头部传来的果然是那种宿醉之后才有的疼痛。
他想是醉酒的幻觉还没有解除，不然为什么会看到赤司正坐在床边背对着他看些什么。
然后这幻觉进一步加深了。赤司像是听到了动静，放下手中的书本，转过头来望着他，轻声问：“黛前辈？”
——没有逼真到这个地步的幻觉吧。
明白这不是梦而是事实的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语无伦次地发问：“赤司？你怎么会在这？怎么进来的啊你？”
“黛前辈给我开的门。”
“哈？我什么时候给你开的门？”
“昨晚。看来黛前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黛前辈喝醉之后给我打了电话，我感到很不放心，所以就过来了。”
要命。对自己酒品有清楚认识的黛结结巴巴地问：“……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什么吗？”
“啊，说了很多呢。包括黛前辈失业了，女朋友离你而去又看不到我的新书感觉人生十分无趣。”
“…………………………………………那女人不是我女朋友。”
赤司轻笑起来：“只反驳这点，看来黛前辈失业与失恋和看不到新书的失落都是真的。”
“我都说了那不是我女朋友！……喂，你在看什么呢。”在瞥见向下掩在被子里的封底时黛顿时心生不妙的预感。
“这个吗？”赤司把书取在手中朝着黛晃了一晃，注意到黛看到封面上两个正在热烈kiss的红发与灰发少女的身影后脸色变白，笑得更加开心了，“从黛前辈的书架上随便拿到的一本收藏。这种创作，是叫做同人本？”
是啊是啊的确没错。而且还是莉莉丝×渚的R18大手本呢。
“为什么我不把百合同人清理干净”和“但愿他只从头看了没几页”的情绪瞬间充盈了黛的整个胸膛。
“……谁让你动我书的。”短短一句话被黛说得十分咬牙切齿。
“抱歉。但是也想知道黛前辈平时都在看什么，受好奇心的驱使就忍不住看了下这半面书架都是些什么……”
半面书架？？？黛火速心算了下其中的清水本与工口本的比例，算出之后顿时眼神死。
然而赤司显然还不准备放过他，他饶有兴致地翻开同人本，向黛展示其中美少女相亲相爱的画面：“原来黛前辈喜欢看两个少女的恋爱故事吗？明白了。接下来的外传中我会努力添加这部分的描写的。虽然还不太擅长，但我会努力磨练自己这方面的写作技术。”
“这种技术有什么好磨练的啊。而且往里面添加百合内容你觉得编辑会接受吗。”
“我想会的。一定会接受的。”
“……”
这么笃定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黛最终还是选择尽量坦诚：“我买这些本子之前不知道角色的原型。”他老实地说。
赤司看起来十分理解他。他点点头说：“这也没什么，艺术和生活是分开的。”
黛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羞耻感来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他用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对赤司说：“抱歉，麻烦赤司你还要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我家照顾我，给你添了麻烦真是对不起。不过现在我酒已经醒了，也就不用继续让你留在这边。你的工作应该相当繁忙吧？今天的事十分感谢，回头会请赤司你吃顿饭。总之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先走了。”
翻动书页的赤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回复道：“我并没有把这些同人本的情节放在心上，所以黛前辈不必因此感到羞耻而急着赶我走。啊，更不用为了赶我走说出那么客气的台词，在我看来这比莉莉丝和渚Make Love要可怕得多。”
“……………………你赢了。”
TBC.

Chapter 10
“不过还把你叫过来确实是麻烦了……”黛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一句。
赤司望了他一眼。
“都说了黛前辈不必这么客气。”
“你珍惜就行了。这种对你客气的机会也没几次。”
赤司握着书的手都随着笑声一并颤抖起来。大笑过后的他恢复严肃，问黛：“昨晚没有听清楚，黛前辈到底为什么会辞职？”
黛只得把整件事的经过都交代了一遍。赤司听后并未置评，只是接着问道：“黛前辈对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暂时歇几天，过段时间再继续求职吧。”
“黛前辈之前所在的YC会社也算是业界较有实力的公司，虽然算不上熟，不过制作人松崎的名号我也听过几次。得罪这种在业界有影响力的人物，再次求职的话其他企业会受到对方施加的压力吧。”赤司平静地指出问题。
“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啊？不过做了就是做了。再来一次也会这样。”
“黛前辈果然还是没变。”
“你指什么？”
“容易被激怒这一点。”
“所以？你是想我老老实实忍耐下来吗。”
“并不是。但这样主动辞职反而是顺了对方的意吧？”
黛的怒火又被激发出来了。他冷声问赤司：“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处境吧？是啊，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一路走来始终顺心随意，怎么会知道平凡人的感受。”
赤司并不受对方的怒气感染。他很冷静地回答道：“黛前辈不必把愤怒转移到我身上。毕竟你自己也很清楚我说得是对的。”
“……………………切。”
“如果求职无果的话要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问这种问题。你又不是我妈。”
“呵。我也并不想要脾气又倔又自我中心一被人下套就会忍不住上钩的儿子。”
“你到底是来看望我还是来气我的？”黛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赤司笑了，把手中的同人本搁到一边，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黛前辈想吃点什么吗？我来弄吧。”
“免了。我自己会叫外卖。”
“冰箱里还有什么？”
“我说了会叫外卖啊？”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材料。”
赤司扔下这句话就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黛在心中控诉了一句这家伙的我行我素，也只得从床上跳下来跟了过去。
黛这顿饭吃得郁闷万分。虽然他事前预料到赤司的厨艺高不到哪里去——毕竟是家有仆人不必亲自下厨的小少爷——不过真吃到味道干巴巴的饭菜时还是禁不住心生失望。虽说他自己捣鼓半天出来的成品和赤司也就半斤八两吧……
但面上功夫还要做做。黛尽量让语气显得真诚一点：“这菜味道不错。”
他对面的赤司正在优雅而持续不断地吃着饭，看他的吃相黛不禁怀疑两个人吃的到底是不是同一桌饭菜。听了黛的赞美，赤司暂时放下筷子，笑道：“黛前辈不用说这种违心的话。”
“……你也知道自己做菜一般啊。”
“大概是继承了家母的手艺吧。”
“？你母亲？”难得会听赤司说起他家里的事情，黛也忍不住放下筷子侧耳倾听。
“是的。家母在世的时候会自己下厨，不过都是些很普通的菜色，味道也很平常。后来家母去世了，家中就由仆人掌勺。菜色的丰富程度和味道都不同以往，但是……还是想念原来普通的味道。”
“这样吗。”黛喃喃自语道。还是第一次从赤司口中听到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会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怀念的神情，还真是……稀奇。幼年丧母……他沉默着，没有再问赤司什么。
对方敏锐地感觉到了黛的情绪变化：“抱歉抱歉，说了些沉重的话。黛前辈不用太过于在意。”
“哦。”
“说起来，黛前辈失恋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转移话题的手段也太拙劣了吧？再说我已经解释了一百遍我们根本就没交往过……”吐槽归吐槽，黛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关于藤井的故事给赤司讲述了一遍。
赤司脸上的笑意随着故事情节的铺展开来逐渐扩大，以至于最后黛不得不停下来，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赤司仍是笑。意味深长的笑。
黛怒道：“嘲笑我还没完了吗？”
赤司还在笑——接着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扯住黛的衣领猛地把他拉近自己——然后，缓慢地贴着黛的嘴唇，吻了上去。
黛睁大了眼睛。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堪比过山车从高处滑下。而对面的赤司神色平静得一如刚才只是躬身打了个招呼，黛看他伸出手淡然自若地整理衣服的褶皱，仿佛是镇定出席一场公共发言。
“这算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格外干涩，是在经由震惊和不确定黏合成的砂纸打磨之后形成的那种干涩。
赤司没有回答。
“是在可怜我吗。看我失业了又被莫须有的女朋友甩？”
红头发的男人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就算是有些动摇也不必想到那里。我不是说过我喜欢黛前辈吗。”
又来了。这套说辞打算重复多少遍啊……这么想着的黛刚要开口却被赤司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知道黛前辈想说什么，可以暂时把那套理论收起来一下吗？”
这明明是我的台词吧？反过来被赤司这么教训的黛不禁哑然。
“既然黛前辈执意要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好了。在你看来以前不算是对于‘人’的喜欢的话，那就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从此刻开始，交往吧。”
“哈？说什么交往，赤司你自说自话也要有个限度。而且为什么非要找上我？还是说这也是你的减压新尝试？”
“当然是因为黛前辈也喜欢我。所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就在和对方交往的过程中进一步学习如何真正地喜欢对方吧。”
这是人类告白的台词吗。这是AI调试的台词还差不多。而且——
“我喜欢你这种事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要擅自脑补别人的感情。”黛斩钉截铁地回答。
赤司则对他的抗议完全视若无睹，而是接着问道：“关于交往这件事，黛前辈意下如何？”
不可否认的，在那一刻，黛的心情的确出现了可以被称为“动摇”的变化。
是伸出手抓住……或者是。松开手，看它溜走呢。
对于岔路口分出来的两条都蔓延向晦暗不清的未来道路——
“我拒绝。”
最后他脱口而出的还是这句话。
“是这样，我现在和赤司你以这种状态相处的话还算自在，但就算这样我有时候也会觉得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和你交往的话这种情况或许会变本加厉吧？只会更加受到你的影响而已。就算能被你告白我感到很荣幸（也许是黛这句客套话说得太假，赤司听到这里轻轻嗤笑了一声），但是我还是想活在最能让自己愉快的状态里。所以交往什么的还是免了。”
“黛前辈只图自己活得爽快的个人主义果然是这样。”
“让自己活得开心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地方吗？”
“不。我很赞赏这种生活态度。或许可以说是羡慕也不一定。”
“所以谢谢你。然后，再见。”
“但是。”赤司突然补上了一句峰回路转的前奏。
“但是……？”
赤司笑了。明明是相当温柔的笑容，却散发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可能是之前乱七八糟的相处状况让黛的脑筋变得迟钝——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后辈虽然颇有礼节但从来就不能算是个温和无害的人。在黛反应过来之前，赤司又一次拉住他的衣领让他的脸贴近自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黛听见赤司用悠然自得的口吻说：“但是我不愿意这样。”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凡事还是果断些好，前情我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我们就来交往看看吧。”
对着对方平静的双眼黛简直都能立刻读出他眼底倒映着的自己挣扎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你脑子烧坏了吗，这就要真的交往？”
赤司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从开始到现在都非常肯定。倒是黛前辈，一直故作糊涂。我倒是很好奇黛前辈装傻还能够装多久。”
“我可没装傻——”
“那么书架上关于我的杂志是怎么回事。挤在一堆同人志间的人物周刊未免也太醒目了一点？”虽然赤司的语气平静无波，不过对方的眼神里分明含着一丝戏谑。
“为了凑积分随手拿的不行吗？”黛还在据理力争——然而他也心知肚明在赤司看来这最多只能算作是垂死挣扎。
“哦。还以为黛前辈能编出更好的借口，真是遗憾。”
“你那种万事尽在掌握一样的口气真是听一次火大一次——！”赤司的力气在这时简直大得过分，黛甩了几次才总算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赤司收回手，站在原地盯着黛，眼神亮得吓人。面对黛愈加膨胀的怒火他只是轻笑了起来。
“不如黛前辈这种一味装傻想要脱身的样子更让人火大。”
“为什么老给我脑补些混乱的人设，什么叫想要脱身？我为什么要脱身？”
“黛千寻。”
赤司用冷静的音调喊出对方的全名。被这么叫到的黛不禁微微一震。
赤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听见赤司说：“就这样不想输给我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走出那一步。”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想输给你。被窥破心事的羞耻和被逼问的恼怒在黛的脑海中纠缠不休，这种藤蔓般缠绕不尽的幽暗情绪不断盘桓向上，最终黛几乎不假思索地吐露出此时最真实的心声：
“在这种问题上来质问我吗，只有你没有这种资格吧。一直以来执着于胜利的不都是你吗。为此分裂出一个人格又消失的不也是你吗。这不都是你做过的事吗。不要加些莫名其——”
“所以阻碍你踏出那一步的果然还是‘他’吗。”
他的喝问被赤司的话打断了。
“黛前辈。”赤司接着说，在叫出敬称的这一瞬间他又切换到了那个有礼后辈的设定。他的语气礼貌而温和，就像在高中三年级引退仪式的那天他追来对黛说“至今为止辛苦你了”一样。
“请回答我的问题。”
说不是。说不是。说不是。
脑海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重复。快点否定这个问题。告诉他不是。说不是。说不是。
“……是。”
黛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