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空气中的暑气已渐渐褪去,玉莹离开家乡已经两个月有余。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将近,她越发思念远在武昌的母亲。“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玉莹合上手中的《白氏长庆集》,极力排遣着脑海中浓浓的依恋,顺手打开书架上摆放的一盒金针把玩起来。
“小心啊,那针很锋利的。”
玉莹转过头看到是孙白飏进来,只得怯生生的把金针放回了架子上,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
“哎呀,为什么每次我动你东西总会被你发现嘛……”
白飏看着她嘟起嘴巴气鼓鼓的样子忍不出笑出声来,心里的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又没怪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很无聊?”
“嗯,对啊对啊,京城在天子脚下应该会有很热闹的市集庙会吧?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看看嘛。”
“你不怕遇上嫣红阁的人把你抓回去?”
“这有什么的,大不了蒙上脸就好了。”
“就你机灵,中秋前夕南新华街那边会举行三天的庙会,我找机会带你去吧。”
“太好了!总算能看看京城是个什么样了!”
玉莹一时无所顾忌地抓住孙白飏的胳膊,兴奋地雀跃起来,却不成想他皱了皱眉头,吃痛地喊出声来。
“你怎么了,孙大人?”
孙白飏坐到桌边撩起袖子,只见左手小臂的纱布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一点皮外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玉莹有些慌张地攥紧了衣角,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是做了一些该做的事,帮了一个不得不帮的人……”
“你不是向来都明哲保身的吗?怎么这次会这么不小心,伤了手臂事小,下回若是伤及性命的话……”
孙白飏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你在担心我?”
玉莹被他一句话问得“噌”得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辩解道,
“我才没有呢!我是怕……三年后我进宫的时候,少了个能帮我的御医。”
孙白飏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后宫斗争,尔虞我诈,我救得了人命却治不好人心,到头来不过是无能为力罢了。我实在是搞不懂,为何有些人会心甘情愿被人利用,而不能好好为自己而活呢?”
玉莹默默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文静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为他人,亦或是为自己,有什么分别呢?有时候不过是找一个支撑着走下去的理由罢了。”
“那你一心进宫,为的又是什么?”
玉莹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默默地低下头去,她咬了咬嘴唇,思量着到底该如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我娘亲只是我爹的四房小妾,在总督府地位低微,我想飞上枝头,一朝伴君侧,不过是希望能让我娘亲在家里能够扬眉吐气不再受人欺负。我真的不忍心,让我娘亲觉得她唯一的女儿是那么没用。”
“可是你要知道,进宫之路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走。”
“就算我以往不懂,这些日子听你说了这么多宫里的事情,玉莹也早就心知肚明了。可是无论如何,进宫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没的选择。”
孙白飏转过身不再看她,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心疼和无奈交织在一起,把他的心搅得生疼。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一向自以为能看透天下人心思,觉得玉莹只不过是虚荣浅薄争名逐利之辈,到头来却只是自己妄作小人。她张扬跋扈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单纯无畏的心,他渴望着去走进她,读懂她,甚至为她挡风遮雨。
秋高气爽,天气转凉,加之身体的好转,玉莹的睡眠也好了很多。中秋节的当天,一直到辰时,玉莹才懒洋洋得从床上爬了起来。当她梳妆完毕走到前厅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身便装的孙白飏。
“咦?今天是中秋佳节,宫中应当有很多欢宴吧。我听孙夫人说,老孙大人一早就进宫赴宴了,怎么,你不打算去吗?”
孙白飏歪过头瞟了她一眼,用意味声长的口吻说道,
“谁叫我答应了某人,要带她去庙会呢?”
玉莹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忍不住蹦起来一声欢呼。
“真的真的?我等了这么多天……见你早出晚归的那么忙,以为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看看我这身打扮好不好啊,要不我再进屋换身衣服吧?”
玉莹兴致勃勃地拉起他的袖子前后晃着他,拖长了音说到。孙白飏真是对她这幅娇嗔的样子招架不住,只得频频点头投降似得说到,
“你这么国色天香,穿什么都好啦。走,我先带你去天坛那边吃豆汁去。”
节日的京城很吵,然而有时不经意间却又觉得十分寂静。远处的官道上隐隐传来悠远而绵长的叫卖声,可是小路边大树上聒噪的蝉声更近,它们托着高亢音抖动着,甚至富有韵律。孙白飏觉得此时心里格外踏实,好像以后永远都会这样一样。这种亲切的归属感到底从何而来他说不清,但是只要听到身边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叽叽喳喳地问着那些带着天真却又无厘头的问题,就觉得胸腔鼓起快乐而满足的情绪。
“远远的那个是不是紫禁城啊?神武门的城墙真的有那么高啊……”
“你说宫里的娘娘会不会都貌美如花,有我漂亮吗?”
“你当御医一定见过皇上吧?皇上是不是高大魁梧,龙眉虎眼啊?”
孙白飏懒得去理会她,一路上两人之间没再搭腔,他偷偷侧眼望去,玉莹心满意足的幸福表情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撩着他的心尖。这种感觉太要命了,他觉得自己此时都能飘起来,脚像踩进棉絮一样,眼前所见所闻都变得没有太多实感。
当豆汁真正被摆到玉莹面前的时候,那犹如泔水般的气味一下子让她脑袋嗡得胀大了。
“这,这是什么呀!”
“豆汁啊,你不知道京城上至天子王公,下至市井小民,都拿这个当早点的么?”
孙白飏眯起眼睛,颇带一丝玩味地看着她。玉莹皱起眉头拿手绢掩住鼻子,用略带哭腔的声音抱怨道,
“孙白飏,你……你欺负人!这么刺鼻的东西,怎么可能喝的下去,还说皇上也爱喝这个,你定是在骗我!”
“我真的没骗你,自打乾隆爷年间御膳房就有专门做豆汁的御厨。都说没喝过豆汁就不算来过京城,我才好心好意想带你过来尝尝嘛。”
玉莹捏着鼻子尝了一口,只觉得如噎在喉难以下咽。孙白飏皱了皱眉,有些心疼地说,
“算了,不喜欢就别勉强自己。”
玉莹放下碗,咬牙切齿地说,
“好你个臭御医,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武昌,看我不在热干面里加上三大勺辣椒面整死你!"
天坛的庙会人山人海,人们虔诚地燃灯,焚香,参佛,敬神,自然也少不了唱大戏,顶狮子,踩高跷等民俗活动。会上人声鼎沸,香火缭绕,一派繁荣详和景象。来赶会的人,各有各的心思,有的祈求家财兴旺、五谷丰登的,有的为儿子、闺女求好姻缘的,有的求门丁兴旺,早生贵子的。同时,也为商贩们大把大把地赚钱提供了契机,卖香铂纸钱的,油条包子的,卖儿童玩具的,喧嚣热闹,人声鼎沸。最多的还是闲逛的人们,没有祈愿,没有目的,就是溜溜腿,散散心,每个小货摊前都围满了人,挑拣货物,讨价还价,人声嘈杂。
一整天的功夫,孙白飏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玉莹的身上,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渐渐笼罩了下来,商贩们点起了街灯,集市上又是一番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象。逛了那么多的地方,玉莹觉得浑身乏累,腰酸腿疼,孙白飏找了一处路边的凉亭让她坐下歇息。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蓝丝绒般的夜空,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到,
“八月十五应是明月当空,可为何天空如此黯淡连星星也看不到半颗……”
孙白飏感觉到她的情绪似是有些低落,他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阴晴变幻,本就不是每逢中秋都能看到满月的。怎么,是不是想家了?”
“嗯,我想我娘亲……只可惜,佳节当前,却不能同看一轮明月。”
孙白飏低下头,显得有些黯然神伤。
“至少你还有娘亲可以牵挂,过不了几个月你们就能团聚了。我娘已经离世三年了,如今我想再多看她一眼,再多和她说句话,都没机会了。”
玉莹扭过头,略带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平日里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孙御医,心中也有他脆弱和柔软的地方。
“你娘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她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慈祥的人……”
玉莹收敛地笑着,眼睛却颇为期待地直勾勾盯着他,像一只讨巧的猫。
“我进京途中有个姐妹告诉我说,死去的亲人都会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可是今天没有星星啊……”
玉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扯扯他的衣角。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星星!”
他们穿过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所灯笼铺前驻足停下了脚步。玉莹指着悬挂在高处一个正在旋转的走马灯说到,
“就是这个了!小的时候有一年,武昌连着下了几个月的雨,我哭着喊着说要看星星,我娘亲就买了一个这样的走马灯放在房里,到了晚上点起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满屋子的星星啦!”
玉莹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孙白飏只是看着她,却又不发一言,眼底里暗涌着说不清的迷恋,好像她是完全崭新的一样。玉莹悄悄红了脸,顶着他温柔到反常的视线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紫禁城那边的烟火快开始了,我带你过去吧。”
护城河边的栈道上已经挤满了等待观看烟火的人群,白飏和玉莹被潮水般的人流一路推搡着往前走,从四面八方倾斜而来的压力将他们越推越近,忽然玉莹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失去平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过去。
“小心!”
白飏伸手揽过她的一瞬间,蜂拥而上的人潮将尚未站定的玉莹一下子挤到他怀中,暧昧的气息弥漫在湿热的空气里,多余的声音仿佛都被吸收了一般,将两人隔绝在昏暗而静谧的空间当中。玉莹的心跳像猛地炸开了一般,虽然白飏只是在人群的重压之下静静地贴着她,如此而已。今天的孙白飏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她的眼神比以往都要专注,好像他视野里除了她再没别的一样。这种几乎从不外漏的温柔令她心颤,此时此刻,她才深切地意识到她正被他郑重地珍视着,毋庸置疑。
随着打雷一样的声音,一道亮光飞向天际,整个夜空都被照亮了,烟花晚会终于开始了。流光溢彩,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分裂成无数小小的光点,旋即又消失了,定格在了风的心里。在短短的一瞬间,鲜花盛放,然后枯萎,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烟花的美丽,如此短暂,却如此的奔放,如此热烈,即使只有一秒的生命,也要做到最完美,开放的最灿烂。
随着烟火大会的结束,人群也渐渐四散开去,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在这个喧嚣的秋夜里悄然变化,甚至关于某些轻飘而不切实际的想法。
玉莹快步地走在前面,将孙白飏甩出了几丈远,一边走一边踢弄着路边的小石子,像是极力缓解着某种尴尬的氛围。渐渐地她觉得身后那个人的气息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玉莹愣了愣神转过身去,看到孙白飏停在原地上下摸索着什么。
“孙大人,你在找什么?”
“我的钱袋好像丢了……”
“啊?那我们岂不是只能走回去了?”
“反正我家在内城,又不是很远,不如比比谁先到咯。”
说完这话孙白飏就迈开大步在前面走得很快,玉莹赌气加紧了步伐跟上去,可好不容易缩短了距离又被他马上拉开,几次三番如此,体力透支的玉莹潦草地抹了抹头上的汗珠,乱无形象地咬牙继续追赶,可是不行,孙白飏似乎是铁了心要甩开她。意识到这一点后玉莹彻底泄了气,她再也挪不动步子,最终不得不停在半路,像个撒娇的孩子似得蹲下身,在朦胧的视野里看他融入远方的薄暮。
玉莹在原地无声地张着嘴抽噎,头脑缺氧。就在她重新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熟悉的身影就那么直愣愣的立在眼前,似乎异常高大般遮掉了她头顶所有的光。
“是不是走不动了。”
玉莹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仍由他将自己从地上拉起。
“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你要是真的累了……我背你吧。”
玉莹翻着眼睛踌躇了一阵,却到底还是没能拒绝他的建议。但是当孙白飏那长而缓的气息不经意间划过她的鬓角,还是令她毫无出息地小鹿乱撞,然而抵不过一整天体力透支的煎熬,玉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只得头抵着他闭目养神起来。
当孙白飏再次把她的双脚放回地面的时候,玉莹揉了揉眼睛,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茫感。
“你先回去早点休息吧,帮我把走马灯放到书房就好,我去厨房给我爹煮点醒酒茶。”
玉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点点头,脸上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仿佛又恢复了元气一般,迈着轻盈的步子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孙白飏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里不自觉地腾起一股想把她宠上天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