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的『他』，即冯夺

想想还是很委屈的。
他还真的不算什么也没做。譬如对玄门口风很紧，起码强敌当前为了私心也选择祭出血符没有逃跑，好歹最终非常量力地没对师尊出手。
这些是该掖着藏着的事情，但他确实要找要硬挤出来，哪怕是这些零碎的，他都要忘了的事情。这样就好解释此刻上一秒如置身熔岩下一刻如坠落冰壑一般的感受。

金陵来也来了。这六朝古都，这帝王之城，这里婉约柔美，譬如温香软玉彻夜笙歌，这里刚强勇猛，譬如叛军汹汹势如破竹，两股子截然不同的景象，也叫中和得浑然天成。于皇家奉天殿在此，于江湖武尊榜也在此，重点还是，这里藏着个宝贝又要命的龙脉，九星聚元的奇象啊。
他的任务是到此，当然不是来看星星。
『破九星聚元，逆地脉阴阳。』
师门藏冥是把这个事儿看的那叫一个重之又重，按照玄门的说法，是把这天大的阴谋先是酝酿后是谋划筹备了不短时日。
当然这任务于一个每日规规矩矩修仙，老老实实办事的藏冥的普通弟子来说，真是公私合并的大好事。
师门都交代了，怎么不算公事啊?
金陵成了藏冥的地盘，实力壮大有朝一统魔道，自己也跟着扬眉吐气，怎么不算私事啊?
也当然，也当然于他不是。

一来从此他就要转身也不回头，潇洒十分地走人了，二来他是要去演一次那种回来找场的霸气情节。说起风波庄，武尊榜啊......他低头，青丝如瀑便轻柔合着此时举动滑下一缕，他抬手，月色如水便生生被毫不留情截断一束。他的指尖，温柔地细腻地拂过手握的银龙团扇，眸中那块琥珀于长眉蹙起又舒展中交替着晦暗不明的光，他念道：“十年还真是等的辛苦，竟一眨眼就到了。”言罢阖眸微扬面容，于月光皎皎中勾起唇角，愈笑愈决绝，愈笑愈孤寒。
后来他是做了仰天狂笑或是轻蔑冷笑的准备的，只是没想到有备而来，却让预料之中出现的人逼得惨败而归，也没想到分明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只是被人扶着竟突然疼得想落泪。

既然，金陵来都来了。
那还是要留意那些玄门异派的小动作，毕竟他一直想着，就是藏冥称霸天下也好过让那些伪君子得意。那还是得去提醒那个初出山门的人舍去痴心妄想，毕竟他离开前还要叫那人好一阵子师兄，他可不想自己口口敬称的人深陷情网配不起身份居上功法卓绝。那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是手中的煞母剑也好这一身衣裳也好还是那一段时日也好，甚至于苟延残喘至今，都亏得现在还是自己师尊的鬼圣。念及此，他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师尊长身玉立宛若画卷。尤是那次望向他时，眉目舒展眸光温柔，如谪仙临凡。
——为他而来。

“嘁。”他收了扇子御剑而去。
谁不是心知肚明。那笑那温柔不过是因他是藏冥山鬼圣大士的亲传弟子，不过是因他拼着命才完成的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任务。
虽说他那时拼命是为争取能尽快接触藏冥玄术的机会，心中只有求深仇得报的急切。他是私心。他与鬼圣一般，不是真心。
师尊一向有到处收养天资卓绝根骨奇佳的少年的习惯。授予功法是为藏冥吸纳人才以谋魔道至尊，也是为与即将游历归来的师伯冥圣抗衡，再图掌门之位。藏冥浩大根基早深
，又何以缺他一人?那被他称作师兄的嫡传大弟子蓝衣飒飒，才是他师尊鬼圣最为器重。自尚是婴孩时就接至身侧，又是一路教导甚至到了倾囊相授的地步，自然事事关怀且寄以厚望。
而他既不是鬼圣的第一位弟子，自然收徒之事到他这里也不会断绝。也自然不是只有师兄才有金乌或是只有他才有煞母——他想到这里又弯唇笑了起来：他的师尊对弟子好的程度恐怕是玄门那些个尽奉师徒之礼的迂腐老道也难及万分之一。只要是亲传弟子，鬼圣必定会亲临炼尸炉铸剑，用心用意不说，出炉的剑即便是“晦”质也因师尊玄术强大而可与“明”质相较。非但如此，弟子任务归来后亦是关怀体恤。尤是伤及内里时即便极力掩藏不想师尊挂心，亦总能被鬼圣看出与平日相比细微不同之处后带去疗伤。
“想想还真是感动，不过是当棋子使，何必费心费神，不过是担心门下弟子被他师兄冥圣拉拢，何必劳心劳力。倒是会让那些各有心机之人动容几分么?”说这话时他未见自己神色，也就无法窥得此时他眼中其实并无半点笑意。

若与尸妖暗中合谋之事还未败露，他还是藏冥弟子，还是他师尊鬼圣的亲传。
所以，尽管在天阴谷之前是可以只顾自己在金陵一通快意潇洒，或是全心全意为了报仇雪恨缜密经营，他还是去瞧了瞧那布满阴气的元阳关口，还是去适时地打断师兄对那玄门弟子还未说完的话语情思暗藏。那仙芝他是真想要，活死人肉白骨并非传闻，现下他最缺的便是这味灵药。他清楚天阴谷该是有很多人觊觎，能引得师尊鬼圣注目的残卷秘籍不可小觑，不论是硬夺还是使巧劲钻空子都将凶险十分。尤其是和尸妖同去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于他更有性命之忧。倒不如此刻以仙芝助他提升功力，即便不能破除攥在尸妖手中的把柄，万一夺取秘籍情况有变，御剑之术亦会更好，他全没必要葬身此地。

若功亏一篑大不了落败逃走便是，怎的有尸妖这魔道三尊之一在此，他还能有性命之忧了?他左思右想了近半晌，突然啪得一收扇子，心道鬼圣不就是要拿这部卷宗，原来是他心底里一直觉得尸妖敌不过他师尊......他又一怔，赶紧纠正成是阴山无力与藏冥直接抗衡。想完还不忘一边踱步一边绞尽脑汁后挤出一个同有夺取天阴谷秘籍之意的罗刹教，想想若要一同应付这藏冥和秘魔崖还真是棘手，怪不得他方才思绪纷乱险些失了分寸。
这些都是不敌异派凌乙的后话，谁教被突然而至的凌厉剑气伤及心脉时，他想的是要如何与那个才来这里不久的老鬼复命。
他按住胸口，硬是憋着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冷声说道：“谁不是心知肚明?不过各自深谙其中，做做样子罢了。”

『当你的眼睛紧紧注视着抵达终点所需的助力，太久之后，很可能会忘记你是谁，为何在此地，甚至于，终点在哪里。』
自少时起，变强就是他眸光紧锁不愿也不可能离去的事情，不但是变强，还是要快，要愈快愈好。若待他功成那些武林中人和灭门仇敌早就化作黄土白骨，他倒不如那时自尽了一了百了。
忘不了，忘不了。
变强和复仇胶着难分，渗透在骨血里，烙印在灵魂上。他静立屋檐，风波庄热闹得很，他哪管西域蛮子和中原高僧如何争论纠缠，亦或是那点苍派与燕门比剑高低，将死之人，无须费神。
是时候了。
他抬步间，脑中也飞快思索。师兄前去追随阴山与罗刹教两方诡影，该一时半刻不会念及他，这是其一；而师尊鬼圣在此，怎会不查，必定不会让他那宝贝师兄出事，这是其二；然尸妖与鬼圣对峙，必定又有一番挑衅试探之举，耗时自不必说，这是其三。
如此，他纵使将这名满天下的风波庄夷为平地，这会大约也没人拦得住。
这只是前半句。
而后他罕见地大步流星跨入前门，暗地里的心情竟是许久不曾有的神采飞扬，他旋即想起未曾言明的下半句：
不出预料的话，待此事办完，他与藏冥该是要少一件秘密了。

这世上总有你拼尽全力也无缘其顶的山巅，自有你用尽血符也无法奈何的敌手。
在那一袭月白衣裳清丽动人的玄门弟子出现前，他确实觉得十分的快意，自然也跟着耍起了十分的放肆。想想看，十年了那帮武林中人即便远超当年也不及他占尽上风，吐出的言语再不堪又怎样呢，知晓他的前身是个早已死去的废.物又怎样呢，看看现在凌驾这帮人之上的是他，看看现在一副任他宰割模样的人，换成了当年趾高气昂的追杀者。所谓的武林正派啊，他兀自念到：当年没将他抹杀是该用余生去后悔的事情，而他也不会给这余生的机会，打定主意是要将其统统碾成齑粉，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金光灼眼，光芒愈盛。

他祭出血符时下了多大的决心呢。其实无须下决心，这本就是他至今世间的牵挂，挣扎存活的唯一支持，对他太重要了。他是恨，搅局搅得他重回故地奚落嘲讽的十分快意都散得一干二净，那瞬间眼也不眨咒语就脱口而出。
他呼出一口气。他本想着终于可以呼出一口气了。
可难以置信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转眼就冲垮他的理智，可堪堪落败的苦楚紧紧扼住他竭力想要发声的咽喉，他眼中的火焰像是要吞没了眼前的人，乃至山川河流阳光微风，他此刻只想一股脑把他们全部焚烧殆尽。
只是轻而易举中，他最后的机会一瞬间告罄，他再次被打入输得彻底的境况，他再品了一次深深植入身心骨髓的屈辱不甘。此时，他一面不得已狼狈奔逃一面近乎不要命地拼力变强之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就已全部不值全部作废。
而现在，他孤注一掷，煞母几近分辨不出原先形体，玄力变强数倍的同时，自身气力也消耗巨大。他那时抱着必胜的打算，亦有必胜的把握。

到这时，他想的第一个画面居然是天阴谷寒风砭骨，飞沙走石的一派荒凉。刺激得身在其中的他只想拉起身边静立着的什么人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他即刻把这个画面甩出几丈远。他所信奉的原则之一就是为自己留下后路，腰间藏着的御风符虽不及御剑，带他离开也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力气。

身后明黄似霞的剑光翩然而至，自那人发间吹来的风，合着众人又一个魔道妖孽的惊呼声，让他瞬间明晰了来人。他从未有一瞬间心惊到这等地步——师兄此时现身风波庄，师尊又很可能刚与尸妖彼此试探，是师尊查出端倪，为他算好这最后一击了?别说师尊鬼圣，就是身后这个大师兄，他御风逃离也无异于找死......没有时间许他再思虑过多，甚至当下，他就要抽出藏匿的防身短刃拼力一搏。
可就在思绪被迫中断的当口，他突然间就被身旁的人搀着，在一瞬的眼前发黑后勉强站立起来。而他的手臂此刻就好好地、没有抵抗地搭在不曾靠近的人的肩上。此举给他的震惊程度与刚才师兄的突来相比可谓远胜。不过他亦是定了定心神后站得更自然了些。只是，与他此刻有些冰凉的体温相比，拉住他手的那人明显因为御剑匆匆而来，掌心的温度要高出好些，只是覆上手背，也教他的那只手如经温泉浸润，暖和地发颤。

而他后来是第一次由人带着御剑去见师尊。待终于于先前的树林落脚，在鬼圣为处理要事而未到之前，他们是有说话的机会的。即使察觉到被他称作师兄的人眸光一会冰冷一会纠结难舍，也并非没有注意到师兄在风波庄临走之前，对那玄门弟子默然凝视，亦或是接他时面色冷然，还有他暗自明晰此举是鬼圣授意等等，他也仍旧双手抱拳，勉强站起后俯身道：“多谢师兄相救。”
而对面的一袭蓝衣闻言后是与平常无异的冷哼，却不知怎么的别开了眼。
而他心中即便知道此事过失在自身，却也忍不住恼火。
而被他称作师兄的人即便知道此次是他身受重伤，却也不会生出不可能的理解或是无用的恻隐。
鬼圣并未在他二人同在时现身，只是传信给他师兄下一步计划。待到师尊来接人时，只剩他而已。
印象中的师尊就已经是世间难得之人，而此刻无异是又教他惊艳。
那时已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