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庙之战后五年
福佑城还是非常热闹的，它的热闹在于它位于几个交通要道的交汇处，要说它冷僻则是冷僻在它距离各个世家云集的地盘有一段距离，而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地方普通人云集处在交通要道处阳气较重的关系，妖魅和鬼怪的踪迹相当少，连着这几年就连修士的夜猎也鲜少到这附近。来这里的反而是那些距离修士还差一段距离的练武者比较多，比如在这里休整一下看看往哪里投奔比较好，又或者在这里听听世家的故事，说说闲文逸事，普通人一生不过匆匆百年，那些话本里的大人物都远在天边，委实和他们沾不上关系。
“刘婶好久不见。”
“哎呦王婆婆可不是好久不见嘛，听说你把你家的小院卖了？”
“是啊，买家你也见过，先前就在我家小院里住过，姓明，好像是个练武力气很大个子也大，带着个年幼的弟弟，出的价钱也不错，够我在城外买好几亩地了，还有闲钱给我儿子置办个好媳妇。”
“这倒是不错，就是你搬得远了我平日里说话的人就少了。”
“放心放心，等到了下个月我家热热闹闹的办喜事肯定要请你们这些老姐妹好好聚聚。”
两个老人在街边上絮絮叨叨，那边正巧走来一个他们认识不久的身影。
“刘婶婶，王婆婆。”来人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眉眼带笑，肤色白皙，就似个乖巧的邻家少年。
“哎呦，明家小哥这是去哪儿啊？”王婆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买了她家院子的少年。
明家少年眼珠子轻轻一转，“大哥让我自己出去玩，我想去买点东西。”他嘴角微微上扬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此刻眼珠轻轻一转又带着一点少年人不惹人讨厌的狡猾，看起来灵动非常。
那边刘婶打量了他一番，“我说明家小哥，有空你倒是可以去仙缘居去看看，那里最近说是做了不少的新服饰，还是仿着仙家的款式做的，你这几身衣服我看着都不怎么合身……”
可不是，明家少年身量娇小，身上的衣服却有些拖沓之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大了许多的不合身的衣服改的，还改得不甚合身。刘婶其实早先见他几次都想说，奈何那几次跟在少年身边的明家大哥身形太过高大眼神太过吓人，硬生生把她的劝说都咽了回去。如今好容易见明家少年一个人出门总算是把她的话说出了口。
明家少年的笑容不由加深，“多谢刘婶，我等会儿就去看看。”
家常的几句，两个老人目送少年消失在巷口的背影自顾自又叨叨了几句。
“多好的孩子，就是家里没个女眷照顾。”
“是啊，看这瘦的，他大哥人倒是不错，就是这男人嘛……唉，他大哥这年纪还没有婚配？说是父母双亡，怕是耽搁了。”
“唉，这倒是，要不我们有心帮着留意点，家里有个大嫂也好照应。”
“可不是……”

悄然跟在后面，化名为明玦的聂明玦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想他赤锋尊，叱咤风云一生，现在在凡人嘴里就是个不会照顾人的……仔细回想一下——蓝曦臣与其说是二弟还不如说是好友，压根不用他照顾，外出游历的时候蓝曦臣照顾他还多点……怀桑……想想就糟心……金光瑶……这个压根不是糟心就可以形容的……
堂堂赤锋尊越想越泄气。
论修炼论刀法论刚直他自认都能名列前茅，论生活论与人相处论照顾别人……
他跟在后面眼看着化名为明瑶的前结义三弟相当熟练地在市集上淘换布料，又在仙缘居门口看了几眼，最后转进了卖零嘴的铺子买了好几袋糖，在他娴熟的讨价还价和讨人喜欢的笑脸下他给的钱居然还剩下许多。
聂明玦默默扭脸。想起上次自己出门买东西让人家当山大王进贡——这画面太美还是不要回想的比较好——就决定以后除去出门当镖局的教头赚钱自己还是关门修炼的比较好——他可总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以前排世家公子第七上门提亲的却少得可怜的缘由了，虽然那个时候他对这个也完全没兴趣就是了。
仗着自己完全没有跌下来的修为，聂明玦在金光瑶还没到家之前就从后门回到了房间——有种心虚的即视感怎么办……
他眼看着前结义三弟从门外走进来，眼看着他把手里的糖果袋放在桌上，眼看着他把新买来的布料往自己身上划拉——
“你这是做什么？”聂明玦心头的小人重重扶额。
“做衣服。”金光瑶毫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自顾自在心里记尺寸，“大哥的衣服都这么旧了。”
“你会做？”聂明玦倒是不知道这个，他和金光瑶现在的衣服都是以前住这里的房主送的，尽管没什么补丁也是旧的，料子也属普通，好在他在战场上都能抱着刀直接睡，就更不会在意身上的布料是精细还是粗糙了。
“会啊。”金光瑶一双清透透的眼睛望过去，“我会啊……什么时候会的呢？”对啊，他是什么时候会的呢？好像是特意学过……
眼看着他又要苦苦思索，聂明玦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搭，“做这些个费时费力的，还不如去买——”
“大哥辛苦，我想着能省点就省点，留着以后娶大嫂。”
“……”
自重回人世后糟心了无数次的聂明玦默默扶额，“我去休息了。”下次还是不要悄悄跟踪，还不如直接陪他去买。

没错，重回人世。
尽管聂明玦对此真的是一脑袋的懵。
不知道是不是重活一世的关系，尽管修为灵力和他生前一致，时时出来闹腾的刀灵却不见踪迹，前世的有些记忆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就连想起前结义三弟那翻腾的怒火也歇了不少。
肯定是有哪里不对劲，可他不是夷陵老祖对鬼道那么有研究，导致只能带着他心目中很可能的罪魁祸首窝在修士想不到的地方慢慢想办法。
前世最后一点明晰的记忆就是他怒火炽烈之下追着金光瑶，最后浑身灵力如从爆炸一般撕裂他的神魂，最后一眼那落下眼泪来的笑眼……
聂明玦眉头皱了起来，把那段记忆压了下去。
再之后浑浑噩噩，究竟过了多久自己也没法回想，只觉得一股涛天的怨怒之气想要发散出去偏偏又找不到目标，直到自己掐到了什么那就要快把他焚烧殆尽的怨怒才稍有平息。这段时间他悄悄打听到不少修士的只言片语，想来也是那次的观音庙一战，他的尸体怨怒之下掐断了金光瑶的脖子，之后他和金光瑶一起封入棺材。
明明他已经变尸体，明明前结义三弟已经被他的尸体活活掐死。
所以怎么会变成眼前这样？
他只记得万籁俱寂一下子变成了轰鸣一片，自己好像直直从一个地方摔落，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感观倒是没让他觉得怎么痛，随着自己的感觉慢慢恢复，他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有他人的呼吸和心跳，非常轻，非常微弱。
是谁？
指尖微微一动，触手是破碎的木质。身上零零碎碎的好似有不少的东西——
“小美人倒是睡得香。”
吊儿郎当的声音让他眉头一跳，之后发现神魂一松，眼前虚影一片之后居然清晰以前。
这地方就好似个庞大的地下空洞，四处可见水流溶蚀之后的走道，现如今这洞的上方塌了一处，诸多碎石和木片夹杂在一起落在地上。
站在那堆破烂边上的是个年轻人，洞的四处扎了不少的火把倒是能看清这人眉目清秀笑中带着一丝戾气，微微一扬嘴角就能看到虎牙的一处尖角。
莫名地，和他知道的一个人重合，然而眼前人面貌全然不同，难道……
还不等他飞出壳的神魂有什么想法，他就看到了埋在一堆破烂之下丝毫看不见的自己和躺在他身上侧着身子似乎正睡得香甜的金光瑶……
……他就知道小美人叫的不是他……
上一次看到他这样似乎还是在他叫做孟瑶，还在他账下做副手的时候，战事暂歇忙完了事之后居然连走出他营帐的力气都没有，向他报备的时候就这么直接扑倒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那个时候睡着了也是一片纯然，没有之后的阴谋算计，没有之后的毒辣手段，散开的墨色长发半遮半掩，唯独缺少眉心的朱砂丹色。
聂明玦魂游得欢快，愣愣回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所做的居然是拿过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孟瑶根基不稳修为尚浅，这么睡去太容易着凉……
疑似薛洋的家伙切了一声，靠得更近了些——
“薛公子……这个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的神魂能隐约看到那边还有几个正瑟瑟发抖的凡人。
薛洋慢慢转过头，语气里满是嘲讽，“谁先前说随便什么墓都敢挖的？这就吓死了？”
“可是，之前没说是有世家的封印的……”
一个钱袋被抛了过去，薛洋的声音很是懒散，“拿去，就当时补偿，跑得越远越好，否则……”
那几个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立马作鸟兽散，空洞的地下就剩下薛洋一个人的声音。
“嘁，要不是因为……我早就杀人灭口了，唉唉唉，真是没想到我也是心慈手软的时候。金光瑶你怎么还不醒？难道我哪里弄错了？”
眼看着薛洋伸出的手就要碰到金光瑶的脑袋，聂明玦心念一动——
哗啦——
薛洋目瞪口呆地看着金光瑶身下一堆破烂之中窜出个身影来，好死不死还是那个先前一心要弄死他的聂明玦，当下再顾不得自家恶友，转身就跑。
聂明玦：“……”
见机行事欺软怕硬从来是本色，尽管聂明玦修为再高也被洞穴中复杂的走向绕得没了追踪目标，而等他回转到洞里的时候，发现原先昏睡的金光瑶也不见了。
聂明玦：“！”

刚刚神魂回归就大动肝火，饶是修为高深的赤锋尊都有些神思恍惚，片刻调息之后就顺畅了许多，自觉灵力环绕周身暂无半点不适。侧耳去听，能听到另外一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果然发现了通往外界的出口。回头去看距离先前埋藏着棺椁的荒山已有不少距离。他颇为头痛地努力把记忆里的片段回想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和金光瑶被封入棺材之后应是在外层加了不少禁制，这禁制周围也该是有不少的家族修士看守，奈何薛洋找了凡人盗墓贼硬生生挖穿了底部，若是上层的禁制并未被动过，怕是周围的修士压根不会想到荒山下面有个巨大的溶洞，也不会想到赤锋尊和金光瑶已经被挖了个洞掉了出去。
正在思索着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聂明玦眉头一紧。
他现在灵气充沛行动无碍，和他见过的化作凶尸的温宁全然不同，皮肤色泽也是相当自然，倒更像是有重回人世之感。他现在身上穿的该是下葬时的聂家校服，伸手往脖颈处一摸，没有任何缝合线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想棺椁掉落之后还伏在他身上的那个，聂明玦重回人世的一点喜悦顿时被疑虑冲淡。
金光瑶此人满腹算计，或许又是他的阴谋，此时还是暂歇了联络世家弟子的念头，先探探虚实才好。
思及此，他凝神去查找这片荒林中的动静，很快就有所发现。
往那个方向追出不远就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的背影。
难道是未曾全然恢复？
他几步上前，前方正在逃走的人听到身后的动静慢慢回过头，一双本应带笑的眼瞳看到他顿时睁得大大的，肢体止不住地发抖，靠在树上似乎连逃走的力气都失去了。
聂明玦继续沉着脸逼近。眼看着对方吓得嘴唇都开始哆嗦，然后——
“救命——唔……”
求救的声音被狠狠捂住，右手腕被捏断一样地痛，金光瑶的眼中泛起了痛苦的水色。
聂明玦压住他的挣扎，对上那双含着泪的干净眼瞳感觉有什么不对，只得压低了声音，“你别叫我就放手。”
金光瑶却差不多要让他捂死了，只得赶忙点头。
聂明玦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一手控制住对方的双手拉过头顶靠在树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前结义三弟兼谋杀分尸仇人。
“你是谁？”修为仍在却灵力虚耗毫无归属，说是修士还不如说是有了修为的普通凡人。
金光瑶抬头看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就是没有出声。
聂明玦捏着他的手腕的手紧了紧，“说话！”
“……孟瑶……”
怎么可能，孟瑶跟在他身边之时虽说根基太差却也不是这般丝毫没有修炼的痕迹。
聂明玦眉头越来越紧，“你几岁？”
传来哆哆嗦嗦的回应，“……十二……”
聂明玦眼角一跳，“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详详细细说予我听。”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然放柔了语气，就连压制对方的手也放松了些力道。
对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似乎才回过神来，“我练武不小心打坏了妈妈新买的茶盏，妈妈骂我和阿娘，还说我要是再练就把我卖掉……阿娘气病了，我去买药，没吃饭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看聂明玦，“……我是不是被卖掉了？”
聂明玦：“……”
对方却慌了，“我……我……阿娘还病着，我不求其他，只求让我回去照顾阿娘，等阿娘病好了……”他咬了咬唇，艰难地吐出话语，“等阿娘病好了我就跟你走……”
聂明玦：“……”
堂堂赤锋尊，重回人世就被当成了人贩子，还是他那前阴谋毒辣杀人害命的结义三弟……
眼前这棵树看着长得不错，撞一下应该不会断吧……

委实花费了不少力气聂明玦才努力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个不时对自己露出讨好笑容的真的还是十二岁的孟瑶。孟母还没有病逝，他也还没有遇到蓝曦臣，修炼和灵力都完全不得章法确实是造不得假的。
最为重要的是，十二岁的时候孟瑶虽然知道自己生父是仙门中人却不知道究竟是谁。想来也是，那时孟母也自知身份，在临死之际才和孟瑶道出金家之事。进而引发了后来一连串的坎坷道路。
若是那个时候孟瑶没有去金家，若是那个时候孟瑶一直就待在自己麾下……
就连聂明玦都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妄想，若没有孟瑶去金家认亲也不会转到他的麾下，若没有他的举荐他也不会回到金家杀了那几个修士，更不会去岐山温家卧底。突然间讽刺地回想起从前金光瑶那一身修为十之八九都是在温家卧底的时候温若寒教的，聂明玦心中就如被刺扎了一下，点点酸痛泛滥开来，也不知是在感慨自己的有眼无珠还是在压下这一世的无奈。
聂明玦不屑于说谎也就不怎么会说谎，何况是在心思敏锐的金光瑶面前。所以他解释得半真半假含糊其词。
“阿娘去世了……怎么会……”金光瑶揪着自己心口的衣物，“怎么会……”
眼看着那泪就要落下来，聂明玦只得安慰他，“病重亡故生老病死皆是自然，她寄望于你，你就要让她安心才是。”
金光瑶也不言语，默默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阿娘之前的话语，忍不住抬头看他。
“阿娘说我爹是仙门中人，修为甚高……”他再如何也有先前身为金光瑶的根底，分明感觉得出眼前人实力之强横，而且他再三说自己不是妈妈卖给他，还和他说了阿娘去世的事，那么……
“你该不会是我爹吧？”
同金光瑶一起坐在山石之上的聂明玦觉得自己都控制不住嘴角的抽动了。
“咳咳！我是你结义大哥！”生平第一次，有人把性如烈火的赤锋尊和声名狼藉的金光善摆在了同一水平线上，聂明玦不由生出一种他是不是以前太不厚道所以遭此报应的微妙感觉。
“啊？”
聂明玦好不容易才把一套说辞整理出来，“你阿娘死后你和我及蓝曦臣结义为兄弟，后来你……遇险险些死去，不知为何记忆回到十二岁时，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正想带你找个地方住下好生疗养，或许不日就能恢复也说不定。”
这一连串，倒是也可说是一句假话都没有，听得金光瑶虽感疑惑却也深以为然。
“这样嘛……辛苦大哥了。阿瑶肯定是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
那笑，诚然是以前带点讨好意味的笑，不过少了些算计看起来似乎也顺眼了那么一点。当下就带着金光瑶跑到个世家稀少的地方，想着先安稳个几日再通知怀桑和蓝曦臣。他那个时候几乎化为凶尸神魂尽失恍如梦中，也不知道那段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凡在这里拿到的修士间的零碎语言也不过是金光瑶作恶多端与赤锋尊封棺入土。观音庙一战怀桑和蓝曦臣均在现场。先前他也注意到自己身上聂家的校服还算是完整，金光瑶身上的金星雪浪袍胸口一个大洞七零八落加上黑色血污简直都快认不出这是金家宗主的衣服了。
好不容易在福佑城买了个小院子住下，聂明玦自是找了份在镖局当武教头的差事，再如何他们两个封棺的时候可没带钱……
就是人前也好人后也好，他但凡有空隙就悄悄跟在金光瑶后面，虽说他以隐瞒身份为由用粉把他额头上的朱砂给遮了，可万一有谁认出来……亦或者他的记忆回来甚至压根就是从头到底都在骗他，总会露出点马脚来。
可这些日子眼见着金光瑶是越过越像个天真的孩子——比怀桑还难带……
实在不是造假，可这样子的金光瑶……
这样子的金光瑶，还是金光瑶吗？

聂明玦以前尽管醉心练刀，可典籍倒是也没少看，聂家本身为了刀灵之事颇废周章，对于神魂之说也有所涉猎。虽没有蓝家琴修的共情之类，也可以稍微粗探一番。在福佑城住了一阵子后，聂明玦也奇怪于此地本应嫌少有世家踪迹，这一阵子世家流行的东西在这里倒是突然变成了热门，就说那仙缘居现如今更是大张旗鼓地仿制各世家的校服——当然是没加上各家标识的——倒是让那些有钱人趋之若鹜。修士还没到一定境界之前也是人，是人也得用钱，福佑城这里倒是给他们提供了场地，诸如凝魂香安息符之类在修士来说的小东西在这里能卖个好价钱，平常百姓买去想着死去的亲人入个梦或者是悲痛之余能睡个好觉的也是各取所需。
聂明玦买了凝魂香回来时天色已晚，他看看那边还亮着灯的房间就走了进去。
金光瑶正坐在油灯面前摆弄布料，他的手艺算不上太好也是有模有样，看起来不日就能完成的样子。
灯油不是很好，在夜色中显得过于昏黄，看他的样子倒是眼睛瞪得有些发酸，眼眶也让他给揉红了。
见他进来金光瑶忙站起来，“大哥。”
“这么晚了还做什么做。”聂明玦沉下了脸，“赶紧睡觉。”
“好的，大哥。”金光瑶应了下来，却发现聂明玦还直直杵在那里，“大哥也去休息吧。”
聂明玦嘴角一僵，有那么点不自在，“我等你睡了就去休息。”
金光瑶诧异地看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把束发散了外衣脱了就直接钻被子里去了，心想着赶紧睡着，省得那儿杵着个门神似的……
眼见着那边窗幔里没了动静，仔细去听能听到清浅规律的呼吸就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聂明玦将怀里的凝神香就着油灯点着，又将自己努力回忆之后凑出来的摄神符放在香上烧完，眼见着那缕幽暗的烟凝结成线缓缓探进床幔，他也不挑地方，直接在先前金光瑶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撑着头就进入了梦中……

梦境里，眼前的场景从模糊到清晰不过一瞬间。
就那么一瞬间，赤锋尊聂明玦活活给吓出了一生冷汗……
任谁一眼看到自己面目狰狞的头颅没吓懵就够可以了……
这应该是他被杀之后的事，呵——
蘸饱了朱砂的毛笔在面目狰狞的头颅上绘下纹路，下笔很慢，有的地方有问题似乎还用指尖轻轻抹了重新描绘。
这般平静的心绪，该是金光瑶那时候觉得大患已除可以安心了吧。
聂明玦心中冷笑，随后就看到他将一模一样的纹路画在了一张纸上，借用金光瑶的视线，他能非常清楚地看出他还在纹路下面写了字——
——刀灵若为器灵之一，则此阵可缓其急……
他都已经死成那样了还研究什么刀灵？
他还待看下去，眼前画面骤然漂移，他的视线好似被从梦境中的金光瑶身上抽离，眼看着那间密室中金光瑶还在纸上图画的画面逐渐散为光影，最后他好像还在案上看到了一把他看着非常眼熟的扇子……
……
“……大哥？”
他险些一掌推出去，最后关头险险地撤了灵力，轻轻拍在金光瑶肩头。
“怎么了？”
那边金光瑶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位在他房间里睡了一宿，反而问他怎么了。
聂明玦莫名有些高兴，从前金光瑶在他面前不是一脸讨好的笑就是唯唯诺诺，现在他心智回到过去，倒是比起孟瑶来还要七情上脸，看着顺眼了好多。
“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赤锋尊到底根底深厚，修士中的修为也是数一数二的，前一晚上入梦也没怎么耗费精力，心底一松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起来，“走，买衣服去。”
“啊？我快做完了……”
“给你买衣服。”
“唉？”
还是那个仙缘居，被聂明玦塞进去换衣服的金光瑶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出去，就发现正坐在大堂里聂明玦看起来有一种噎住的感觉。
仙缘居的衣服当然比不上各大世家的校服，不过也已经是料子上乘了，只不过各处都去掉了各大世家的标志，所以这件白色为底金色镶边的袍服上并没有金星雪浪的刺绣，倒是比金家的校服显得更素雅了一些。
聂明玦本来正坐着喝茶，金光瑶出来的时候他微微一愣，再看对方脸上的朱砂被遮住顿时觉得似乎少了些颜色，再看眼前这位三弟看着是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散了头发，正手忙脚乱地想要重新扎起来，不过似乎越弄越乱。他心底叹了口气，起身到他背后把他作乱的手打开，“别动，我来。”
金光瑶脸上的笑容不由加深了一些，平常看聂明玦挥大刀挥得顺手，没想到还有手劲这么轻柔的时候。聂明玦则在心中哀叹，十二岁的金光瑶比怀桑难带也就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了顾忌和之后的种种算计，少年心性之下对他除了开头两天之后压根没有丝毫畏惧，这几天更是连他声色严厉的训斥都不放在眼里，每每他摆出要发火的样子就一个劲地缠上来撒娇讨饶，硬生生把他逼得没了脾气。是非恩怨分明的赤锋尊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对着金光瑶没办法的时候，明明以前自己是被讨好的那个，现在居然是没脾气的那个了。死过一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知道说的是他们当中的谁。
绑好了头发，再看看衣服合身了不少，聂明玦也没犹豫，直接就把钱付了。

　　倒是店家很有诚意地推销起来——
　　“这位客人，看您这一身气魄，倒是可以试试店里的赤锋尊套装呢。”
　　聂明玦本来要告辞的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
　　赤锋尊套装？什么鬼？
　　金光瑶倒是很有兴趣地转过头去，“你是说清河聂家的？”有红色兽纹的那种他也觉得很好看，就是红色的衣袍招摇过市似乎怎么都会让人联想到婚庆上去，不过，嗯——大哥还是很合适的。
　　“可不是，这套可是有聂家家主首肯之后仿制的，除去紧要的标志其他一应俱全。因着尺寸也是仿照赤锋尊的，能穿的人可不多，我看这位客人是真心合适。话说回来，这位客人身上的仿制金家校服也是合适，要是在点上朱砂出门肯定被人认作金家的仙人。”
　　聂明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咆哮给压下去。
　　——聂怀桑你个不争气的！才多久就连你大哥都给卖了！！
　　……
　　此刻清河聂家，正拿着自己扇子把玩，为了今日修炼似乎摸到了刀灵边的事正烦恼不已的聂怀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这熟悉的被大哥发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道荒山那边出了问题？自己半月前还去信问过，那边说除了数月前的一次微弱地动外禁制没有丝毫问题。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尽管自己能在处置事务上游刃有余，在修为上却是进步微弱也害怕进步，一触及刀灵就自动停下，看看话本听听曲子全做放松。
　　好在大哥余威犹在，好在聂家子弟大多心思单纯，对他这个家主没有丝毫不满之意，好在先前三哥……金光瑶……帮着聂家自成一套处置方式相当有效……
　　金光瑶……
　　孟瑶……
　　三哥……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想那些曾经的事，十年帮持，十余年相识，大哥身死之后自己花费数年才知道真相，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心头一片空白和茫然。
　　怎么会是三哥？怎么会是他？
　　几乎想要冲到他面前质问，但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真情假意也罢虚与委蛇也罢，他几乎是兄长一手带大的……仇恨变得强烈，越追查越心惊，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好三哥是那样的人，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等到仇恨到达顶点的时候他追查到了那座观音庙，对曾经的三哥重视的东西他绝对没有手下留情，再说，那里居然还埋着大哥的头颅……说来他和大哥到底也是血脉相连，连着挫骨扬灰都是一脉相承，只不过一个是对着温情，一个是对着孟诗，她们本身都没有错，错不过家族之仇弑亲之痛。
　　聂怀桑把玩扇坠的手一顿，手中的玉石温润舒服，是他心爱之物，也是当年三哥最后送他的东西，似乎还嘱咐他好好保管，这东西有清心之效，若是以后刀灵有失能帮得上忙，之后不久就是观音庙之战，他记得那个时候他装作胆小，他那三哥刚抓他过来时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再之后……
　　哒——
　　一声轻响，他愣了片刻发现手中扇坠居然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
　　他隐隐探查出扇坠竟是个隐藏的乾坤袋，里面似乎藏有东西。
　　难道是金光瑶……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进去，一摸就摸到了一叠卷起来的纸张，将纸张拿出来之后展开一看，上面图文俱全——
　　——刀灵若为器灵之一，则此阵可缓其急……
　　聂怀桑双手猛然拍在案上，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这算什么？！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三哥！！
　　……

越写越坑的感觉= =|||||||||||||||||||

顶

福佑城，明家宅子
聂明玦从外面忙回来，对着正抱着孩子的金光瑶发愣。
“这谁家的？”
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粉嫩可爱得不像话，头上还绑着小巧的包子头，此刻正乖乖窝在金光瑶怀里。
“隔壁江家的。”
两个词练成句子再如何都刺激了聂明玦一下，“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早上，金光瑶出门的时候正碰上这小姑娘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脚一歪险些摔倒，他连忙扶了一下，小姑娘抓住他衣角不放，他只得对她笑，正想问问是谁家的女孩，那边女孩她爹就跑来了——
哦，一路跑还一路把抱在怀里的吃食丢得到处都是——
“阿梅你慢点！啊啊！阿梅当心别摔了！”
二十四纯孝的爹，亲的。

然后金光瑶就和追过来的江家爹爹面对面了。
江家爹爹是个看起来眉目英俊的年轻人，就是看他的脸色不怎么好，“你……”
金光瑶莫名地觉得他好像认识他，就那眼神和脸色来说关系肯定不咋的。
不过这时候江家主母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咦，阿瑶？”
肯定是认识的吧。
十二岁的孟瑶再怎么玲珑心思也有点懵，更何况尽管江家爹爹臭着一张脸，江家主母还是把他请到家里吃了东西，再之后更是不管江家爹爹发黑的脸色请他帮忙带一阵子阿梅。
“他们说晚些回来。”金光瑶看来已经和小阿梅混熟了，忙着剥栗子给小姑娘吃，“还留了一堆吃的。”
聂明玦是一眼就看出这小姑娘仙骨上好，听了金光瑶的描述头脑却更加疑惑，忍不住问，“这孩子大名是什么？”
“江如梅。”

聂明玦嘴角一抽，“你陪着他，我回房间了。”
“大哥不吃饭了？我给你在厨房留了。”
聂明玦一番心思哪里还在吃饭上，“我有些累，想早点休息。”
“好。”
他回了房，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拿出纸笔匆匆几笔就捏了个法诀送了出去。之后犹豫再三，还是另外写了张纸条，再捏了法诀送往别处。做完这两件事后他不由一口气叹出，真觉得生平古怪此刻最为多，哪怕再耐心思索似乎也得不到解答，眼看着天色全黑，听到外侧金光瑶送走了来接孩子的夫妻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往金光瑶房间走去。
那边倒是等着他来一般，金光瑶已经梳洗完毕，床幔还没有放下。
“大哥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嘛。”这么说的金光瑶一脸孩子气，“反正床也够大，大哥就不要再在那里坐着了。”他自动挪到了里面，给聂明玦空出一大块地方。
聂明玦：“……”
不着痕迹地点燃了香，他只得脱了外袍上床。
一片昏暗之中唯独一点红芒，聂明玦盯着看的眼前开始模糊，梦境再度袭来——

没存稿了
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