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从那夜起,两人便开始心照不宣,不再提及过去之事,假装什么糟心的事儿都没有发生过。风影谨遵雪皇之令,一如十万年前每次战后,将风耀照顾得无微不至。风耀也难得地暂放下手头的事务,乖乖接受妹妹的悉心照料。他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贪婪地渴求着来自妹妹的一切,默默品味这份求之不易的幸福。兄妹俩俨然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好似一切回归正轨。
然而恪尽职守如风耀,才休养三天,他便执意回到部队里继续工作。风影虽担心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战斗时难免行动受制,但她相信以哥哥的实力,在圣界的领地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难事。便索性由着他去了。
打理完寝宫的事务,风影心情不错地褪了铠甲,准备抄近道去雪宫后殿外围的雪山巡一圈遛遛。谁知,刚出殿,便撞着六七个巡逻兵从迎面而来。风影嗅着这股来者不善的气息,心下戒备地走过去。
“你!站住!” 闪着寒光的长戢横在风影面前。风影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目不斜视。
一名士兵凑近来瞅着风影的侧脸,看清楚后便撑着兵器仰头大笑。“哟~这不是雪皇特下召令不许咱们诽谤的那个女兵嘛?脸蛋儿生得还不错,只可惜,被这黑斑给毁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另外一名士兵接话道:“可不是嘛。瞧她这一副清高模样,啧啧。她不是挺嚣张的嘛?那天雪皇在集会上公开跟她道歉,她还摆架子来着。这么一个怪胎……”
话音未落,结实的拳头便挟着风声招呼到他脸上。几名士兵没想到这女子会先动起手来,拔了兵器就瞄准风影刺去。风影一脚蹬在地上提起膝来,另一脚便抵住一点,旋身闪避寒芒。膝盖顺势顶出,狠狠撞上一士兵小腹,腿借力反弹,迅猛利落地将另一人踢出几米开外。不待身后偷袭之人出手,她又流畅转身,一掌击在士兵胸口。在盔甲清脆的碎裂声中,士兵骤然倒下。不到半分钟,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几人就被全部搁倒在地。
风影收势站定,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你们,说够了吗?” 被重击的士兵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内腑传来剧烈的疼痛,致使他们咿咿呀呀地叫唤。
风影冷笑,抬腿绕过他们形同死尸的躯体,径直向后山走去。“妹妹小心!——” 只闻得一声高喝,风影侧身便见到白色的身影以迅雷之势出现在她身前,截下的迎面飞来的长戢。浑厚的异能量化作星子点缀在空中,无声寂灭。风耀收起头盔,挥手将戢掷向远处一块巨石,皲裂的纹路瞬间布满整个石块,瞬间,巨石轰然碎成粉尘。
风耀愤然伸手,指向背后偷袭的士兵,又移动几许,指着那些正在踉跄爬起的人。“你们,不许欺负我妹妹!” 他声音低沉,压抑着难以遏制的怒火。怒目圆睁,原本赤红的眸子更像是已然充血。他的身后,风影被他挡得严严实实。风影无言注视他的背影,光线羽化了轮廓,铠甲的棱角闪耀着点点星芒。心里百感交集的同时,仿佛世界都弥漫起薄薄的雾气。
“……将……将军……是……是她先动手的!” “对!就是……就是她先动手的!” 士兵们捂着受伤的部位,一边趔趄着一边向冷面将军控诉着凶手的恶行。
风耀微抬下颚,反手摊开,示意身后的人:“我妹妹风影,素来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原则。若非你们先出言不逊,她又怎会动手打人?” 他回头,看着矮他半个脑袋的风影,若有若无地勾起嘴角轻笑。他继续道:“圣界范围内不许私斗,你们是不懂规矩吗?都给我起来!去刑罚处领罚!” “哥哥——” 风影猛然呼道,捉住风耀的腰侧。然而风耀并没有回应她,反而更加拔高了音调吼道:“去!”
士兵们被突如其来的暴怒吼声惊吓到,连忙捡起兵器连滚带爬,慌慌张张离开。站在城堡高台上的人,戴着雪白的面纱,静默地看着一切,无奈地阖眼摇头。
待士兵走远,风影便迫不及待地担心道:“哥哥——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妥当。毕竟……先动手的人,是我。” 风影避开风耀渐转冷静的目光,望着他唰亮的银白色腿甲。“哥哥……这样罚,他们会不服的。”
风耀上前一步,揽住她,沉默地盯着妹妹长长的睫毛,看着它们扑闪扑闪,往下,半掩的眸子似乎有暗流隐动。风耀出了神,好一会儿,久到风影以为他不会回答她的时候,他才严肃道:“妹妹,从今以后,我会继续保护你。我绝不允许你再有任何闪失。” 说罢,他突然拉住了风影冰凉的右手。“妹妹,答应我,你不会再离开我。”
风影身体一僵,霎时就觉得眼前的雾气无比讨厌——她看不清世界,也看不清哥哥了。当下与过往相重叠,可实际上却又是那样迥乎不同。风耀的情况比她所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她想要改变被过去影响的他,却难以磨灭那漫长岁月雕琢的深深刻痕。
风影自嘲着,无奈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也许她早该意识到,十万年的时光,风耀,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哥哥了。他早已淹没在仇海之中,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
只是这样想着,朦胧里,热泪就簌簌流下面庞。
风影张开了干燥乌红的两片唇瓣,最终在失声痛哭前选择闭口不言。右手被人用力握紧,直到快要觉得骨头碎裂的疼痛,附加在上的力道才蓦然消失。
“妹妹。难道,你还想要再离开我一次吗?” 冰冷的声音,仿佛几日来的温存全然不存在。风耀失了温柔的神态,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万年前那个高高在上面若冰霜的白虎将军。暴动的情绪使得异能量也躁动着倾泻而出,在周身噼噼啪啪炸开。
“妹妹。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来看我有多落魄?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拯救冥王?” 疑心搅乱了他的思绪,质问冲口而出,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甚至贪心地想要更多。“妹妹!我需要你的答案,和你的保证!”
保护与伤害总是仅在一念之间,所以,伤害常常会来得猝不及防。风影震惊地抬头,望着他愤怒的表情,紫眸中尽是不可置信:“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白虎族的叛徒吗?难道,我重新站在你面前,还不能证明我对雪皇的忠诚与对你的感情吗?难道,你的妹妹,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怀疑我?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你总是要逼我?为什么?!——” 风影突然握紧拳头触发了召唤闪驰的开关,突突马达声中乌漆发亮的黑豹闪驰破空而来,披着冷漠的日光,冲碎僵硬的对峙与猜疑,停在风影身边。
风影扭头迅速骑上闪驰,几乎是毫不停留地转动把手,飞弹出去。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哥哥,竟然仍在怀疑她。凛冽厉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先前泪痕也被风干,两眼干涩地胀痛着。
风耀孤零零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妹妹越来越远。黑色的身影逐渐缩小,化成斑白天地间一个微渺的黑点,最后在视野尽头的一个下坡处从地平线上消失。
他没有出声喊住风影,甚至都没有尝试张口。一切似乎都在预料里,在情理中。他好像灵魂出了窍,站在高处旁观着无能懦弱的自己放任妹妹再一次离开他的身边。他冷漠地想要放声仰天大笑,却颤抖地伸出双手捂住了通红的双眼。身体还未恢复,肌肉抽搐着,肩甲就像折断的双翅那样颤动。
他知道他错了,错得厉害。他本不该再怀疑他的妹妹,却不能抑制地终日惶恐,害怕她会再次离开。他好不容易才求得一日重逢,又怎么允许她再次离开。他绝对,不允许。他知道,他大言不惭地说要保护妹妹,可他早在十万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资格。他借以保护之名,宣泄自己压抑了十万年的仇恨,也借此跟踪自己的亲妹妹,确保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是一个好哥哥——是他,在十万年前,亲手将她杀死,又在十万年后,亲口逼她离开。
快要撑不住了。迟早有一天,他的心神会连同他的肉体全部垮掉。是仇恨,是无穷无尽仇恨将他扭曲,使他变得暴躁易怒,喜怒无常;是仇恨,将他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他花了千百年来习惯孤独,把所有不该习惯的都习惯下来。他不再是曾经的风耀,风影也不再会是曾经的风影。风影长大了,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儿了,不再愿意站在他的身后,仰头凝望自己的后背了。她已经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足够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战士。所谓的保护,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这些他都知道。在潮湿阴暗的角落待得太久,渴望的光明也变得可怕起来。它来得迅猛,带着盈满心腔的欢喜,暗藏数不清的恐怖针芒。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与过往噩梦翻搅浮起的尘埃一同侵蚀他荒芜的内心,他没有一刻不在忏悔着自己的罪行,却又几乎是下意识再一次将风影逼到绝处,抵抗已经陌生的光明。
太累了。与其这般无**制地伤害自己最爱的人,他宁可风影不曾回来。
风耀疲惫地眯眼,转身走回圣界城堡。
一种悲哀,两番绝望。
苍白的雪地里一望无际,就像是那日的闪灵诀,将生命都篡改得耀眼而绝望。黑豹闪驰便在这狂风肆虐的雪原上飙飞。她曾以为,伤口只要不去触碰,就会自然痊愈不再剧痛;她曾以为,只要他们都心照不宣假装没有发生过,过去就会被遗忘在喜悦里。然而现实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重温那些美好且遥远的年少记忆,又时常强迫她再将现实的残酷牢记得刻骨铭心。她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会因似曾相识的场面触景伤情默然泪下,更预料不到下一秒会因怎样大相径庭的变化惊觉悲哀。
她曾经一度大放厥词扬言道:“没有人,可以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可事实上,她已经一次又一次为了她哥哥做尽她不愿做的事。十万年前,心里那一点点的光明支撑着她如同风中残烛的信念,她也曾从善如流地以此**自己,将所有的不情愿尽数抹杀,一夜夜催眠自己是心甘情愿的。直到最后那撑天的信念崩塌,风耀一手为她建立起的王国,被他亲手摧毁成一片废墟,满目疮痍。
风影,她太累了。
她不想要再这样继续下去。她疲于生活在虚幻的安好之中,倦于应付这些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作无意义的抵抗。她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她所恼火厌恶又难以忍受的一切,丢掉心头上繁复且沉重的包袱,将所有痛苦与回忆都忘却,去一块儿属于她的净土,然后偏安一隅,终了一生。如果可以,她愿意自行革职,卸甲归林,回到年少时居住的小木屋里,不问世事,隐姓埋名安安静静过完一辈子。
“自从厌倦于追寻,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抵御八面来风,架舟而行。只有经过七重的孤独,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我们的世界也由此而生。” 冥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风影调转龙头,径直往雪宫而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