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我去拜访那位传奇的调香者时，恰逢一个并不晴朗的十一月清晨。城市上空仍有雾气弥漫，空气里弥漫着沉睡一夜的尘埃与污水的气味，夹杂着某种因为湿润而显出忧郁的山茶花香。
而我正是在那株山茶花旁见到了他。像画像上一样，他是个瘦高且温和的中年男人，突出的颧骨和有些疲倦的神色让他的眼窝显得比寻常人要深一些，短短的髭须修剪的很整洁。他穿着一领有些宽松的蓝衬衣，衣领敞开到第二个扣子，露出一点苍白色的锁骨。此时此刻他正从白色的花朵前直起身来，微笑着示意我进他的店子里去谈话。
“……您好。”我正抽出本子的手在他的注视下最终停了下来。坦白来讲，在这一行中我并不是一个新手，然而试图与这个人进入我惯常会进行的职业式谈话却让我感到陌生的窘迫。
“我想我还是给您讲一个故事会更合适一些。当然也许您会觉得我是在胡扯。”最终他的手微微抬起，做出一个不容拒绝的开始的手势，“您应当知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是小有名气的调香师。曾经……啊，获得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奖项。”
我想说那些奖项并不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他并没有给我插话的机会——“当然，像人们所熟知的那样，一个年轻人获得一些夸赞和吹捧总是会露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的。”说着他笑了起来，向我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只是觉得很有趣似的，“而命运女神总是肩负着给这些年轻人以教导的职责。我足够幸运获得了被她眷顾的殊荣——当属于我的潮流过去，没有人再青睐我的创意，我对香料的理解被大众嗤之以鼻，我倾注心血的新品无人问津，我知道我改变的时候到了。我买了一张船票，带着我所有的工具和香料登上了游轮，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踏上了去远方寻找灵感的旅程’。”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脱离俗套的开头，然而他话音里沉淀的回忆如此的温柔，以至于我忘记了提包里蠢蠢欲动的本和笔，转而在眼前浮现出可以称得上美妙的画面。
广阔的天空和矢车菊一样蓝的大海，游轮上年轻的调香师站在船头眺望着地平线后的远方。
“海当真是最难以表达和变幻莫测的东西……我们遇上了海难。是的，我还记得海水的味道。不仅仅有盐，冰冷苦涩和疼痛，还有某种近乎幻想的美丽味道，某种由于临近死亡而衍生出的温情。然而在我来得及感受之前，命运女神又一次眷顾了我。”

调香师是在孤岛的海滩上醒来的。咸腥的海风带着湿气扫过他开裂的嘴唇，在远处朝阳铺满整个波光粼粼的海。一条小溪从他身旁不远处的丛林里流出，在入海口旁海浪一片片涌上沙滩，在岸边的礁石上溅起雪白的泡沫。
一只有着晶莹翅膀的小虫从浪花间飞出，在金色的朝阳中盘旋了几圈，落在了他身旁。
“你是谁？”
“我吗？我是一个调香师。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一只蜉蝣。调香师是什么？”
“调香师是把各种各样的香气调和在一起，去创造新的更美妙的气味的人。”
“没错，这是我那时认为的答案，多么浅薄而又可爱的答案啊。”再一次他交叉着手指歪着头，孩子气地笑了。
“太阳的香气，海的香气，还有樟木，青苔，风信子和铃兰花的香气。这些都可以吗？”
“是的，都可以。”年轻的调香师舔了舔嘴唇，活动着僵硬疼痛的四肢爬起来，走到溪水边去喝水。蜉蝣就停在他的肩头。
“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香气，你都知道它们吗？”
尝到淡水清甜味的调香师突然有些想念他被漩涡卷走的行李，想念那些现在正躺在沉船残骸里的他的香料们。
“是的，我知道其中的一些。”
于是他嚼着树荫下的草根讲起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讲佛寺上空终年徘徊不断的檀香与诵经声，讲层叠幔帐当中温暖迷人的沉香与被传说夸大了的宫闱秘事，讲阿拉伯商队，遥远的沙漠与胡椒，丁香和乳香。让人昏昏欲睡的浓重焚香在吉普赛人占卜的帐篷里盘旋，清新的佛手柑躺在雪松林场主的桌案上，宽大带着花边的裙摆随着妇女轻巧的步伐沙沙作响，她们身上的香囊里飘出柠檬草淡淡的清香。
蜉蝣安静地听着，停在他的肩膀上望着遥远的天空和海。滚烫的太阳光灼烧着沙滩和岩石，风从很远的远方从海面上吹来，吹过调香师刚刚干透带着海水气味的发梢。
“当然还有更美好的味道，就是少女身上带着甜味的体香。”
他讲起了他的第一次恋爱，那个弹钢琴亚麻色头发腰肢纤细的姑娘，讲起了他为那个姑娘调过的第一瓶香水，讲起了他们一起读过的书唱过的歌还有采摘过的鲜花。
“那听上去真的很美妙。”
“是的——我们总是一起去采薰衣草，郁金香和玫瑰，把它们插在她房间的花瓶里。真是可惜她嫁给别人了。”
“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她很美，也很香，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在海浪声中他们都稍稍沉默了一会，而后调香师轻声讲起了他所知道的另一个故事。

“……‘快看，快看！’树叫了起来，‘玫瑰已长好了。’可是夜莺并没有回答。因为她已躺在长长的草丛中死去了，心口上还扎着那根刺。”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了一眼开始西斜的太阳。橙红色的光芒把天边的云彩染得绚烂无比，就连蜉蝣透明的翅膀也反射出了美丽的光彩。这样的景象使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升起，一时忘记了要继续讲下去。
“最后学生得到了他的爱人吗？”隔了一小会，蜉蝣问。
“……是的，最后那个姑娘和他跳了一支舞，然后嫁给了他。”沉默了一瞬，他这样回答，然后听到了蜉蝣轻轻的叹息。
“在今夜死去之前，我也想用你说过的这些有故事的香料调一支香。”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柜台里。在他注视的那一层——最高的一层——放着一个普通的茶色磨砂玻璃瓶子。那个瓶子里装的是他名为“Matinal Dew”的成名作。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稍稍弯下了眼角：“不，不，并不是它。”
“我会记住你说过的这些香料，如果我活着回去，会帮你调出它的味道。”当第一颗星辰闪耀在渐渐升起的夜幕里，年轻的调香师对蜉蝣许下诺言，“给它一个名字吧。”
“在那之前，你能够给我一个名字吗？”蜉蝣疲倦地扇了扇它的翅膀，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今天我死去，明天，后天，乃至之后的很久很久和之前。在这个岛屿上都会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蜉蝣，他们看着和我同样的沙滩和海，他们和我一样出生又死去。但是在这些蜉蝣之中，只有我遇到了你。我听过你讲的遥远的故事，也停留过你的肩膀。我……希望我是不一样的。”
调香师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朝露’。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蜉蝣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调的香，我希望……可以叫它……”
然而调香师再也没有听到答案，小小的蜉蝣从他肩膀上飞起来，在他的唇上轻轻触了一下，而后就坠落在沙滩上死去了。
我看着他从柜台最高处那个茶色瓶子的背后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子，瓶子上是这个男人手写的潦草标签：
Phil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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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Philein，希腊语词，表爱或珍惜，或用于宗教，也经常用来指对感情的表达，比如说一个吻。

ps 作者调香知识匮乏，如有常识性错误欢迎指出

沙发按爪，写得好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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