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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七重纱梦(国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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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本文为国设,虽然背景是1972年9月《中/日/联/合/声/明》的签署,但涉及的历史事件并不是很多。在整个故事中起穿针引线作用的是极东二人做的七个梦,每一个梦都表现了一些对两者的历史、文化,以及二人古今关系的隐喻。
为了保证叙事的严谨,我还是系统地查了相关的论文和专著。不过两方复杂的谈判过程我尽量省略了,主要想表达的还是文化上的东西。菊对耀哥的复杂感情,以及耀哥对于生命与记忆的看法,就是我想在这篇里探讨的啦。
中篇,应该会很快更完,毕竟我的论文在召唤我=w=


IP属地:河北1楼2017-08-09 17:11回复
    CP:菊耀
    作者:陈蓁
    一、第一夜梦:朝生暮死
    1972年北京的秋天,和王耀记忆里的任何一个秋天也没有什么区别。
    长长的静默,风吹叶落。金黄色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扑向红色宫墙的一角。蓝天之下,琉璃瓦荡漾出水波般的绮丽色彩。这些始建于明清的雕栏玉砌得到了较好的保留,而他身边那个人也是容颜不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耀身边的本田菊面对此情此景,轻声吟哦。
    王耀未加思索,便说道:“是叶,不是花。这句王静安的词,不应景。”
    语一出口,他才知觉自己这句话过于亲切了,这是他们见面之后不曾有的亲切。他斜斜看向本田菊,后者似乎毫无知觉地一笑,可是那笑容中似乎也蕴含着无限的内容,他的眼神斯文又单弱,那其中深不见底的,是成灰的欲念。
    王耀自认是个进退得宜的人,可是面对本田菊,王耀熟练的礼数之下,是百转千回的心绪。他面对本田菊,就如同面对一座华丽而年代悠远的坟墓,出于自我保护的意图,他并不想扣开那纹样绮丽的墓门。记忆意味着不详,他宁愿只面对眼前的现世,但此时此刻,与过去又息息相关。
    王耀和本田菊都无比清楚一点:他们的关系即将迎来新的改善。在此之前的几年,双方做出的努力和经历的纠结,他们都心知肚明。本田菊的新上司说过这次来访不易,事实上二者作为沧海上沉浮的船只,能有交汇的一天也实在难得。可是作为承载着千年记忆的实体,王耀和本田菊都不免感到痛苦。
    他们都知道,上司安排两个人的出行是一片好意:未来艰难坎坷的路还是要走的,两个人,也实在需要梳理并习惯新的关系。外交上的纵横捭阖暂时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意志正在被利益驱动,所以要看似亲切地走在一起。
    王耀与本田菊都不再说话,事实上,从本田菊下飞机到现在,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本身就不多。他们沿着宫墙默默地走着。
    在静默的氛围中,只听本田菊淡淡地道:“在下昨夜没有得到好的休息,礼数若有不当之处,请耀君海涵。”
    “本田先生太客气了。”王耀摆摆手,回眸之间迎上本田菊的双眼,后者正直直地盯着他,脸色有些苍白,王耀心中悚然一惊:本田菊说自己没有休息好,可是自己也...四目相对之际,他想起了昨夜的一个梦。
    本田菊说完这句话,便将脉脉的目光从王耀身上收回,而只是仰首看着宫墙。一只猫轻巧地约上那本来也算不上高的墙,对墙外的两个人投以轻轻的一瞥。
    王耀尴尬地笑道,“我平常倒很少去故宫,如果你感兴趣,明天我们就去罢。”
    他是说实话,随着最后的天朝的崩溃,他乘着马车离开了生活了许久的宫廷。现在的庭院深深,似乎封印住了这个古老国家历史的因果循环,而那因果循环对他来说无异于诅咒,如果不是昨夜那个梦,他也不愿意想起。
    想起来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依旧强烈的求生欲望之外,他和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自己都有很大的不同了,“恒变”才是他漫长生命的主题。本田菊所叹惋的无常,他所追求的永恒,咏叹的对象都是万古奔涌的生命河流。
    在他昨夜的梦里,没有最后的帝国的黄瓦红墙,只有遥远魏晋的高台明月;没有万国来朝的千百面孔,只有穿过盈盈一水而来的东邻少年。王耀关于过去的记忆,宛如西方古国公主的一曲七重纱舞,一重一重都是层磊无尽的怅惘,年代越古老,当时的他也越年轻。而王耀虽永葆青春容颜,却也只能在追忆过去岁月时一窥自己真正年少时的模样。
    那应该是曹魏黄初年间,他第一次见到本田菊。
    梦里那个青春年少的他,在铜雀台上自斟自饮。
    铜雀台是曹魏的太祖曹操下令修建的,而在此时的王耀看来,铜雀台再热闹繁华,也不复曹操时代的胜景。清冽的液体流过喉间,王耀想起当时惊才绝艳的曹公子植,读他的诗赋也是如饮美酒。
    王耀不由仰首看向东方升起的一轮皎皎明月,“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他问完,却又为自己这句话感到可笑。当年在这里饮酒赋诗的人物何其多也,风流云散的又岂止仅仅一人。正感慨着,忽听背后传来响脆的少年声音,“王卿何故在此独自饮酒?”
    王耀回头一顾,来者却是漂洋过海来寻求册封的本田菊。他以前从未见过这少年,但来者是客,何况这少年心高气傲、举止聪慧得体,王耀对他甚有好感,这些天一直招呼他随侍左右,便招手让本田菊过来,挨着自己坐。
    “我们这些存在,活得太久了,见得太多了,有时候,也会感到深深的寂寞。”王耀把一杯酒递给这远道而来的小友,“我在想念曾经在这里欢聚赋诗的人,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本田菊似懂非懂,将酒一饮而尽。王耀看着他饮酒,他感觉本田菊是个聪明的孩子,说是聪明似乎嫌浅薄,应该说他是个有异质的孩子。王耀转念之间,想到了无数曾在他生命中出现的聚落和国度,眼前少年文采清秀的脸,总有一种彬彬不群之态,在记忆的幻像中脱颖而出。
    “您活了那么久,见到过那么多的人,我会活得和您一样长吗?”
    本田菊偏头,双眸清澈如水:“我知道您是普天之下至高的人,所以请告诉我您的想法吧。”
    “我只能告诉你,你是有希望的。”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王耀看着本田菊,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友。“至于今后你会成为怎样的人,你会有怎样的荣耀、屈辱和寂寞,会如何记叙自己的历史,会如何与同类往来,都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谢您。”本田菊道,或许是清冽的美酒使少年人的心胸迷醉,或许是孤寂的心灵需要表达的欲望,本田菊大胆地问道:“请问您又是怎样看自己的命运的?”
    “我的命运?”王耀站起身来,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他当风的衣袂上下翻飞,他信手而执的拂尘上装饰着美玉,而他的双手与玉同色。本田菊仰望着王耀,王耀生就一副高贵的面相。不是他在睥睨世界,而是世界对他谦卑。
    半响,只听王耀的声音响起:“我会一直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本田菊想,他的声音像春日的浮冰。
    王耀不再看本田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年代,太多人活着,却相信人类朝生暮死。他们写作、抚琴、悲歌,自认为乱世蝼蚁。而就在这样一个悲歌四起又处处是诗的时代里,依然有新生的意识体,为了慕他那遥远的荣华,来漂洋过海,寻求一点册封与庇佑。
    王耀终于回头,对本田菊淡淡地道:“我会建言陛下,请他封你的新君为亲魏倭王,你回去罢。”
    “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见到你,我发现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不过小朋友,请放心,再过一千年我还会活着,我们能不能再见,取决于你是否还活着了。”
    ——这就是王耀的梦境,以二人初遇时的对话结尾。走在北京城的秋日暖阳之下,他越发感觉到那个梦的虚幻。他想起几十年前阅读的西方中世纪史书,那虔诚的作者,将人类历史视作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那他和本田菊算什么?他们的开始是魏文帝黄初年间的册封与被册封,那他们的终结是什么?
    还是本田菊的话打断了王耀的思绪,“耀君,在下很想您的茶了。”他清秀的面庞在阳光之下,流露出一种动人的温柔色彩。王耀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住处就在附近,与上司的所在地相距不远,他和本田菊就是从上司那里走出来的,王耀想,既然允许他们自由行动,那去自己的住处也未尝不可。
    王耀又想起梦中的自己,即使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离自己已经越来越遥远,他对于“活着”的执念还是依旧那么强烈。既然要活着,那么该有的接触还是要有的,他不应该畏惧些什么,想到这里,王耀对本田菊道:“既然如此,请本田先生移步寒舍。”
    本田菊的眼睛中,闪烁出一点快乐的星芒。他看见王耀灰红色格纹的围巾在微冷的秋风中摇晃,那人的侧脸冷淡矜持一如既往,与他昨夜残梦中的模样,既相似又不同,但依旧让自己难以忘怀。
    (注:
    1.“七重纱舞”:这个典故出自圣经故事,莎乐美以此舞求希律王给自己施洗者约翰的首级。七在西方宗教世界里是个涵义丰富的数字,本文中的七个梦也各含隐喻。
    2.“朝生暮死”:东汉魏晋时代士大夫的一种生死观念,人们以为生死无常,需及时行乐。
    3.根据《后汉书·倭传》、《三国志·魏志·倭人传》的记载,邪马台国曾经请求过曹魏的册封,当时此国只是日/本列岛上林立的众多国家之一,但实力相对强大。


    IP属地:河北2楼2017-08-0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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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19 02:5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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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哀江南
      这是本田菊到达北/京的第二日。
      王耀的院落保持着恒定的温度,门前的桂花树呈现着一种超脱的素净姿容。本田菊端坐在室内,望向王耀书桌上累的厚厚的书。现在的王耀是个极度沉静的人,沉静到让本田菊无法将眼前的人和他意识里的激进男子相联系。本田菊以为现在的王耀应该是个热情、勤恳又有些尖刻的人。然而他只是站在窗前,听枝头一只翠禽小小,婉转欢唱。
      ——很奇异的场景。本田菊知道此时的外交场合正上演着步步为营的谈判,可是作为国家意识体的他和王耀,却置身事外,谈一些久远的故事。
      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苍老。本田菊甚至庆幸地想,上司达成的共识实在是对他的体谅:与其让他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上再一次梳理自己的过往,不如让他作为一个老迈的幽灵在王耀的屋檐下盘桓。这些年来本田菊并不热衷于外交,他以寡淡的目光,看向衣香鬓影包围中的阿尔弗雷德。就连与王湾在撩人的月色下跳一支舞的时候,他仍旧没有沉醉的感觉。
      他没有资格说出拒绝的话,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上司也好,盟友也罢,这次与王耀复交,也是一样的。本田菊呷了一口雨前龙井,罕见地露出笑容:“耀君对于茶的喜爱,果然一如既往。”
      王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本田菊又道:“这让在下感到安心。”
      王耀的表情依然云淡风轻,仿佛他完全没有在意本田菊刚刚的话:“昨夜两方的宴会出了一点问题,我想你是知道的。”他的语气仍旧很温和,白皙的手指在木制窗棂上叩击着,丹凤眼中荡漾着一片粼粼的冷光,“你们将过去的战争称作给我国人民添了很大的麻烦,这种表述,翔/宇先生已经告知我了。”
      本田菊迎上王耀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中沉着一潭死水,“我方的措辞已经改了,这是翻译的问题,并非有意为之,在下感到万分抱歉。”
      王耀向本田菊递过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我知道。可是这真的只是翻译的问题吗?你的内心又是怎样想的呢?”他似乎并不期待本田菊的回答,继续说道,“我的上司们的态度你是很清楚的,他们只求贵国对那段历史的正视,并未想做太多的追究。可是你的国家的态度,不等同于你的态度;同样的,我的国家的态度,并不等同于我的态度。”
      “耀君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何必来提起这件外交插曲呢。”本田菊似有意、似无意地瞥向那台苏式录音机,“我们作为人的情感,终究要让位于整体的利益。您再恨我,也是您自己的事情。”
      他一步步走进了王耀,目光却不与王耀相接,只看向窗外枯瘦的桂花疏影,压低了声音在王耀耳畔说道,“毕竟你与布拉津斯基的关系已经烂到人尽皆知了,你需要阿尔先生,也需要在下,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可质疑的,所以请不要对我发脾气了。”
      王耀看着近在眼前的本田菊,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男人了,这个无解的男人。王耀说道:“非常对。不过,你和阿尔也需要我,尤其是你。”他依旧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这样的笑容在本田菊看来有些虚伪),“这真是太好了。”
      王耀看着本田菊苍白的脸色,本田菊适合行走在阴翳之中,这样他清秀的脸庞才能显得性感。王耀知道在这时候谈往事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是他到底意难平。
      他想到于书本上知道的另一场战争,百年烽烟未消,虔诚而纯洁的少女振臂一呼,她在天使之音的指引下,为法兰西的王储加冕,不久之后率先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奥尔良城。在成为基督教圣女之前,人民都称她为“奥尔良少女”。后世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艺术形式歌颂她:原来在漆黑的战争世界里,也能开出如此纯洁动人的花朵。
      而后等待她的,却是勃艮第人阴恻恻的笑容。之后便是审判、高塔、等待、逃生、火刑......奥尔良少女的身后是她孱弱的祖国,她终究没有盼来拯救自己的人。
      如今塞纳河依旧波光粼粼,昔日为敌的两个国家又在之后的漫长历史中几度离合,现今的他们在浮华的光影里擦肩而过,还能互道一声老友。所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都早已化为黄土,浩荡的历史叙事依旧万古奔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被忘记,毕竟真正的圣洁之美,与野心和权势永远无关。
      她一定了悟了个人生命的短暂,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永恒的追求。。
      人需要活着,并且记住。可是记忆的作用又是什么呢?王耀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本田菊,后者总是一副沉静甚至于无趣的样子。他想起最近做的每一个梦,这些纷繁的梦境无不牵扯着回忆。王耀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但这样拼命探寻活路的自己和本田菊,真的是已入老境吗?
      他觉得今天的自己无法和本田菊进行任何对话了,只能轻叹道:“今天我很累了,你回钓/鱼/台罢。”
      当夜王耀果然梦到了战争。他并非不熟悉战争,从他具有生命开始,战争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甚至可以说,他就是驾着战车、踩踏着鲜血,疾驰在壮丽的历史叙事之间的。
      战争践踏生命,也催生诗歌,撩拨浪漫主义的心胸。然而王耀在本质上是厌恶战争的,曾经的他是被称为早熟的儿童,既然早熟,便也早慧,他习惯将长剑指向内亚边疆,也善于以所谓正朔来协和万邦,于张弛之间,调控统一与分裂。
      所以今夜的战争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高原总是更接近天空一些,即使是在夜晚,独步于云贵高原的乡间小径上,也是仰首就能望见丰饶的云彩与皎洁的月色。王耀想,在这一场记忆幻境里,他大概是来到了抗/战时期的西/南/大/后/方。民居旁盘旋着蓬勃开放的三角梅,这种茂盛、妖娆的花朵,赋予了这些平凡无奇的民居特异的南国风情:花朵就像当垆卖酒的美人。
      乡土中/国具有千百年不变的稳定性,所以当王耀漫步于这小小村庄时,他感受到的风韵和《诗经》所描摹的并无二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这是值得欣慰还是值得悲伤,这当儿,一声声轻微的咳嗽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向窗边一瞥,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这位坐在窗边的羸弱女子,他是认得的。
      王耀的记忆长河里有无数的人,而这位逝世于五十年代的女建筑师,还是让他难以忘怀。他记得这位女性为他于1949年献上的第一份光彩,也记得这位女性和他的丈夫最后的悲愤背影。
      此时,他们是作为西南联大的教员,栖身于四川省的乡间。想到“西南联大”这个已成为历史的名词,王耀不由得胸中一热。学人来联大,似乎是躲避了战争,但他们的行为又何异于最艰苦的战斗。
      他偷眼看去,只见门前那一点幽微难辨的烛火之下,她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寂寥。她一缕乌发披散在青色布衫之上,微微扬起纤细的下颌,望向遥远的天际。在她枯瘦的身子旁边,磊着厚厚的书。即使是诗歌一般优美的女人,病到这个境况,也很难说是美人。她只是时而凝神细思,时而在眼前的本子上写写画画,那一股专注之情,已经是感人的清狂了。
      ——与她一样,在这里的许多人,都是跋山涉水而来。王耀想起战前摩登的北平,只觉战争前的一切都宛如梦幻泡影。而习惯了平津风物的教授与学生,到底是冒着何等勇毅的精神来到这里。他们在被战争腐蚀的大地上缓慢地奔向西南,如江河入海。
      王耀想起无尽的远方与行人,他们在王耀奔逸的情思中提携而来:为了赶赴西南而夜奔的学子,黄河渡口惊呼自己为“丧家之犬”的教师,以及昆明翠湖边短暂的欢愉,少年少女在云南街头充满活力的身影: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一部社会史,他们有的人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而走向前线,有的人选择继续深造,但战争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那激荡而起的每一层涟漪,都波及到了所有人。
      这位女性也是一样。当她的子女问她最终的退路时,她也只是淡淡答道:
      “门前就是扬子江。”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从没有一次战争具有如此之广的力度。王耀再一次看向窗边伶仃的女建筑学家,记忆里那张充满青春欢乐的脸庞与她的脸庞相重叠,王耀也只能叹一句物转星移。王耀知道这是一位既有左氏之貌,又有刘氏之才的女子,他又想起这位女性最后的岁月,她于西直门下哭,与她的丈夫一起。
      “你们会后悔的。”
      那是王耀最后一次听到她讲话,长期的颠沛流离折损了她的健康和美貌,但那温柔婉转的福/建口音还一如既往。王耀知道她在据理力争的是什么,建筑学家绝不能忍见北/京城墙的毁坏。可是那时的王耀能做什么呢?
      当时的他身体很差。王耀只是歉然地看了一眼她,如同许多同龄人一样,她像一朵被彻底风干的花,在长风中舒展最后的芬芳。旁边的官员以为王耀在叹惋城墙的毁灭,可王耀的眼神又似乎非常漠然。
      ——如今她也要死了,王耀想。死亡是所有人平等的终点,然而当经历了那场战争的人一个个死去,还有他背负着他们的一切,继续顽强地活下去。
      当他与布拉津斯基登临高阁、侃侃而谈时,当他冒着东欧凛冽的空气进行尖锐的论争时,当他急着制定一个又一个计划时,那些曾经与他亲历战斗的人都逐渐死去了。只有他还冒着风刀霜剑活着。
      直到无法定义的故人再一次叩响他沉寂的门,他依旧把握着千钧的力度生活着。
      毕竟一回头便有无数不可辜负的殷切。


      IP属地:河北4楼2017-08-09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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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上直播!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8-09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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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lof追过来,疯狂打call!


          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17-08-09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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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牡丹夜游
            第三日,本田菊和王耀亲临了谈判现场。
            本田菊觉得这样的场景具有希腊式的肃穆与悲情。他不知道王耀是怎么想的,只见王耀精巧的头颅微微昂着,却不显傲慢。那白皙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特异的情绪,他的眼睛中似乎有玻璃罩子,那其中蕴含的情绪都被笼罩在一层模糊的物质之中。
            中国有句古话叫“喜怒不形于色”,是来形容那些历史上有名的领袖的。本田菊一面看似认真地旁听着两方的发言,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想,现在的王耀可真算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了。王耀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今天的王耀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一缕青丝服帖地垂落于肩头。
            本田菊想,王耀的整体气质还是雍容的,他总是显得云淡风轻、气度雍雍。但他并非没有见过他失态。
            那是王耀刻骨铭心的落寞百年,原来他也有不熟悉游戏规则的时候,踟躇独步,好不容易抓住了“民/族/自/决”和“公/理/战/胜/强/权”这两句如虚幻泡影的话,对巴/黎/和/会抱有期待。
            然而在凡尔赛的流丽光影中,只有欧/美的三位绅士能真正自如地盘算自身的利益(可能他们自己并不好这样想)。他们的礼服和珠宝饰物在镜厅中折射的湛湛冷光,以及那优雅自若的手势、毫无笑意的眼眸,都是对王耀无声的嘲笑。
            来自安/托/瓦/内/特皇后故乡的玫瑰恣情绽放,在承平的光景里,各方利益像花朵的藤蔓一样缠绕滋长。本田菊是习惯于借力打力的人,他不出意料地看到王耀失望的模样,与之前意气风发的演讲不同。
            于是抱着文件带走到他的身旁,在擦肩而过的同时,他几乎是隔着层层的布料,感受到王耀骨骼的震颤。本田菊的心情愈发愉悦,他尝到了蜜糖般的甜美味道。可是他又感到分外寒冷,王耀在看着他,那清冷明澈的两痕秋水让他暗暗心惊。
            “反正现在的胜利是属于我了。”本田菊不管不顾地想。
            本田菊发现上司在招呼他过去,从而不得不终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一抬头,看见王耀正站在那位享有崇高声望的男子身边,唇角挂着亲切的笑容。他们一起经历过史诗般壮阔的奋斗过程,对彼此有着深深的信任。
            本田菊这才想到他不应该忽视王耀的倔强,王耀这个人,如同东方土地上那些精妙异常的艺术品,具有泥土的韧性与流水的温柔。因为杂糅、包容而独具坚强的特质,在巴/黎愤然离去也好,如今在北/京长袖善舞也罢,王耀内心的最深处,是一片包罗万象的海洋吧。很多人曾经凭借王耀东家之子般的外貌,以为他是个秉性软弱的人。而站立在领/导/人身旁的王耀,自带“清操厉冰雪”的气度,仿佛在宣告着他从未失去勇气。
            本田菊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黯然:这还不如自欺欺人来得好受。
            当夜本田菊接到了本田樱的电话。
            本田樱是个雪肤花貌、性情温婉的女子,他们兄妹的性格如此相似,以至于本田菊不在国内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让樱暂时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兄妹连心,本田菊几乎能猜到樱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想到樱即将提及的那个人,本田菊不由得暗自紧锁眉头。
            “哥哥,”电话线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本田菊可以想象到樱在怎样斟酌用词,便问道:“湾湾来找你治气了?”
            本田樱缓缓地道:“是这样...她还是很生气,她认为我们背弃了她。我口头上的抚慰对她是没用的,哥哥。”
            本田菊微微冷笑,“背弃?这种话也只有湾湾才能说得出来。”他以手扶额,“如果不是阿尔,我们也未必会和王湾捆绑得如此紧密。”
            本田菊想起王湾,与语笑嫣然、和蔼可亲的樱相比,这位王耀的妹妹却一直像个不会成长的少女,即使她故作云鬓堆鸦的成熟发式,当那娇艳红唇轻启时,发出的仍是轻率的言论。本田菊说道,“你好好陪她,告诉她我回国后会亲自和她说明情况,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可不必担心。”
            电话那边的本田樱似乎还不放心,本田菊能想象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干脆地说道:“王耀对湾湾的态度,我表示了理解和尊重。当然,也只是理解和尊重而已。”他还是没有承认王耀与王湾的关系,只是这样的言论,不能在这样的场景太露骨地表现。本田菊想起王湾穿着平裁旗袍、与自己翩然共舞的场景,觉得很滑稽:他怀中的少女一直没长大,王耀没给她成体系的教育,他也没给,以至于自己之后每次见到王湾,都感觉她只是偷穿成年人衣服的小女孩。
            本田菊挂了电话,凭栏而望钓/鱼/台/国/宾/馆的夜景。这座辉煌建筑的建筑师一向善于设计有国风情调的亭台楼阁。夜色深沉,满天星斗各就其位。碧瓦飞甍在光影交响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大气、沉郁。与本田菊印象里华丽而略带阴森气息的清宫不同。
            ——王湾如此无知。本田菊想,但他和王耀都是过于聪明的人。一个美丽的少女充当了过去百年的象征物,王耀的崩溃、落寞、求索,本田菊的发愤、执着、疯狂,他们相互之间的情绪本身就是个无解的漩涡,连带着太多无关的事物都被席卷而去。
            今夜会做一场怎样的梦呢?本田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在嘴角凝结成一段风花雪月:他竟然有些期待了。
            那一夜的梦,是值得怀念的大/正/时/代。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8-09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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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哇!想了想还是把评论发到这里。这个夏天我很满足了,喜欢的太太们都纷纷又开始更文,对于长期处于没有合适的粮可吃的乡民来说实在是太幸运。
              觉得陈蓁妹子的词藻实在是古典风雅,有那种沉淀千年的文化底蕴暗含其中。特别陈蓁妹子写耀哥的对话时用的有点类似民/国白话文?那种感觉真的很棒。对湾湾的那段描写也好有趣,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联想到如今依旧任性地用爱发电的湾湾,简直不能太贴切(我在接触一些湾湾的同龄人时,的确微妙地察觉出了两岸青年思维习惯上的不同,有时觉得他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傻白甜样子很让人无奈,可笑又可气w)
              用“梦”这个线索串起全文的构思很巧妙,菊在梦中回想过去光辉灿烂的古代耀那段甚美,可以清晰地洞见菊那种偏执狂的性格,还有各种微妙的心理活动也很符合三次反反复复、阴晴不定的做派。


              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7-08-09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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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发现昨天并没有更完第四章?赶上来把后续部分补上!这部分的社会风貌描写参考的是麦/克/莱/恩的《日/本/史(1500-2000)》)
                那就是本田菊印象中的大/正/时/代。电车喷射着工业时代特有的浓烟,从充溢着田园牧歌情调的自然风光中掠过。千片樱花纷纷散落,吻落在文豪的笔尖上、少女的眉之间,灯明如昼的午夜时分,在帘畔可以窥得盈盈的月。而以鹿/鸣/馆为标志的的全盘洋派时代已经全然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和风揉杂西派、古典包容革新的大/正/浪/漫风格。女学生往往会以靴子和西洋包搭配和服,仿佛昭告着:社会崇尚的是一种交织的多彩风貌。
                历经明/治梦想之后,整个社会都洋溢着一种自信又烂漫的风情。本田菊作青年学生打扮,从容地在日/比/谷/公/园中漫步着。他看见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意。他也不由得展露出舒心的微笑:这些新兴的资/产/阶/级/家/族拥有新的生活方式与新的价值观念,看到他们那蓬勃向上的态度,本田菊也感到神清气爽。
                然而这样悠然的心境,被闯入本田菊眼中的青年学生打破了。本田菊感觉他内心的海洋突然掀起了雪色浪头,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不,那不可能是他。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王耀,那还是在春/帆/楼。记忆里的王耀枯槁而憔悴,与眼前神采奕奕的少年不同。那个落魄的男人疲惫地缩在谈判桌的一侧,阴惨惨的阳光从窗户中筛下来,照着他苍白的面容。王耀尖削的下颌蹭着发出暗淡光芒的朝珠,他身边围绕着穿满/洲/人服饰的官员,偶尔还有几位穿西装的男士。谈判的过程中王耀没有和他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麻木地看着李/鸿/章等人的负隅顽抗。
                这多么像一副巴/洛/克风格的世界名画啊,本田菊看似低垂睫羽、静静聆听谈判的内容,内心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想。这辉煌的光影中,蜷缩着一位落魄而美丽的帝王。而他则是那个鲜衣烈马的胜利者。还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吗?
                想到过往的情景,本田菊眯起眼眸,仔细看向那位貌似王耀的青年。他穿着学生制服,除了头发比王耀的短一些(本田菊最后一次见到王耀时,他还将长发盘成满/洲人那种辫子,长长地拖在脑后),其它地方都与王耀十分相似。
                似乎注意到了本田菊的凝视,青年回过头来,本田菊几乎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除了比王耀更有神采之外,他的五官和王耀简直一模一样。那清澈明净的两痕秋水,将本田菊凝视。就在本田菊想转身就走的当儿,少年柔和地笑了,神色竟然有几分天真:“这里的樱花开得很好呀。”
                他微微偏头,看向那灿若云霞的花朵,仿佛从不认识本田菊,“我在浙/江时,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樱花。”
                本田菊不由接口:“浙/江?”
                少年笑道:“我是来这里的留学生,学医的。先生是一个人吗?”
                本田菊见那少年神态行事确实不像王耀,迟疑地道:“是。”他思索了一会,复又问道:“这些年来到日/本读书的中/国/人很多么?”
                少年坦然地点点头,“很多的。有官派来留学,也有私人自己来的。”他打量了本田菊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佩玉,本田菊看那佩玉有些眼熟,不由得上前一步。那少年的神情变得庄严肃穆起来:“这是开元十年,你留在花萼相辉楼的。现在,无论如何也应该还给你了。”他看到本田菊神色疑惑,表情愈发严肃,命令道;“伸手。”
                本田菊接过那块玉佩,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少年转身就走,本田菊不由得高喊:“请等一下!你怎么会记得开元年间的事情?你到底是不是王耀?”
                他的声音过于高亢,公园中赏花的行人皆忍不住对他侧目。少年回头一笑,“还打听王耀的消息做什么?在此之前是他漠视你,而现在的你又开始漠视他。最后这一点挂念都了却了,又有什么不好?”
                他步履轻捷,很快就消逝在花枝掩映之中。本田菊一开始还紧追不舍,直到后来少年的身影完全模糊。
                他颓然地坐到了地上,心知自己这番追赶实在是无谓。本田菊感到很疲惫,却知道自己的神志是清醒的,他想起了苏曼殊那首著名的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本田菊晃了晃头,他真的不知道:青春的王耀和颓废的王耀,究竟是哪一个更让自己万分纠结。或许都不是!他最好成为一尊雕塑,没有生命、不会动弹,只剩下动人的、凝固的美。


                IP属地:河北9楼2017-08-10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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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19 02:4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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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08-10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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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我看见太太开新坑了好激动……
                    (顺便能不能求一下以前的文……)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8-11 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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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哇!看到这个标题就一下子想到了《大明宫词》的那首《长相守》当时还单曲循环了一阵子,然而看这篇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接连不断地蹦出《大明宫词》里面有些沉郁但却又哀婉动人的画面!特别是掀面具那里,脑补一下面具下明媚的耀哥(捂心口)绝对当得上“一见王耀误终生”
                      长安的景致描写不多说,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不过后人的回忆总要把它的繁盛与它的衰亡相连,不禁感怀。
                      盛唐气象也不过过眼烟云,但那其中更加宝贵的东西都留在了耀哥的心中吧……
                      描写本田菊战后生活那一句也特别精辟,结合起《淡雪》的确是“扭曲的动荡,畸形的美丽”!太精准了
                      不说了,看的时候全程脑内播放《大明宫词》的BGM


                      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7-08-11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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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青山如是
                        (写完我们心中光荣不朽的唐朝,就该写写西/方学者眼中最伟大的时代——宋朝。宋人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境界和心胸。下一章才是最终章,同之前一样,注释在最后。)
                        《中/日/联/合/宣/言》签署的那一天,王耀和本田菊都亲临现场,他们都神采奕奕,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作为习惯了阴翳的生命,当他们必须面对刺目的现代光芒时,他们会带上伴随自己百年之久的假面。而自己真正的面孔究竟该何去何从,是否应在这光芒中发出光彩,是他们求索了许久的一个命题:即使答案不同。
                        本田菊穿着西装,看向穿着中山装的王耀。后者一扫私下相处时的黯淡神气,不仅大方地与自己握手,还主动赠送了自己一部中/华/书/局版的《楚辞》。当王耀签字时,他刻意用了端庄遒劲的颜体:大开大合,颇有盛世气象。本田菊记得,很早之前王耀教导过自己:与人签名用行书可以,但绝不能轻浮。所以,最好还是用楷书。
                        于是本田菊又想到那个曾经的王耀,他毫不介意地与那些“非汤武而薄孔周”的山中高士同席而坐,当他提起酒壶时,充满力与美的手腕从流云般的长袖间显现。他记得自己在刚刚穿西服的时候想起王耀,当时刚刚建成的鹿/鸣/馆灯火通明。只是当时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王耀了,以至于他几乎忘却了他奔逸自由的一面,只记得他带着金丝制成的冠、宝相庄严的模样。本田菊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它似乎在任性而行,漏掉了王耀性格中的另一个特质。
                        实际上,王耀自己也调控得很好。当他站在辉煌的光影中央,对着所有人露出得体的微笑时,所有人都很容易相信他所戴上的假面:温文尔雅、谨慎谦冲。或许王耀自己都习惯了对自我的新定义吧,本田菊想。
                        纵使这些年来他对王耀多加留心,并乐此不疲。有些时候他以为他是最熟悉王耀的人了,毕竟,或许任勇洙、王湾这些人,都没有他这种极度刻薄的留心。但当某些时刻,王耀的目光穿越重叠的人影与他相对时,他又觉得自己对王耀一无所知。王耀会不会这样看自己呢?本田菊知道,无论王耀怎么想,他都只是位垂头丧气却心有不甘的萨巴了。
                        他想起了昨夜的梦。春光难遇秋草,说的就是这样的梦境:他梦到了宋代的王耀,那是个在他的记忆里相对模糊的年代。如果说唐代给他的印象就是梦里辽阔的北疆,以及正/仓/院珍藏文物发出的旖旎光芒,那么关于宋代,他只模糊地记得物华之光中王耀隐忍落寞的身影,那是一种比帘外青山更迢远、更哀愁、更美丽的形象。
                        在两/宋/之/际,他从未与王耀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此时的王耀对于维持一个世界帝国,已经力不从心。但是仍旧不断有宋商跨越海洋而来,带来那个丰饶世界所盛产的物品:最多的是清雅至极的陶瓷与丝织品。本田菊甚至不记得他是否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见过真正的王耀,有一次读到朱希真的词:“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不知为何,他就想起了王耀:不再爱慕华贵金银器的王耀、不再对北方边疆有刻骨执念的王耀,不再与李唐王朝相伴而行的王耀,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可是无论怎样想,心头都是一片空白。原来那些过往的回忆只是不随流水便随风,在空旷的历史时空中,他的执念也是如此的飘渺虚幻。比起之后他们要走的路,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后来,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观赏那些清绝的宋瓷时,他也听人言道:所谓唐宋变革,宋是一个静水深流的时代,它才真正塑造了王耀的性格。
                        战后他曾经在山中隐居过一个月。除了门前快雪时晴时节的风景,以及曼妙的自然生灵能让他的心稍微得到慰藉,他用来消闲的主要是几部历史类书籍。本田菊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学者们争论的“唐/宋/变/革/论”开始感兴趣,他知道学者们和他一样,更在意唐朝。甚至中/国/人也更在意唐朝,还有汉朝。而今夜的梦让他真正感受了那个以书画诗词为经纬的王朝。
                        他终于看见了王耀。他穿着一袭红色的衣衫,圆领大袖。他站在离本田菊一丈远的地方,正在招呼他过去。在本田菊的记忆中,王耀总是与大明宫那沉郁而华丽的布景融为一体,再以幽幽的光芒凸显出来。王耀是巴洛克画作上闪耀的珍珠。而此时的王耀整个人呈现一种《九歌》般的清秀气质,本田菊望着这个迢远而美丽的形象,突然有些不敢过去。
                        此时有飞雪洒空,世界肃然无声,本田菊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这也是一处宫殿,是王耀新的居所。本田菊根据经验判定,这应该是处于前朝的范围。墙上隆重肃穆的花纹暗示了这是属于政/治的区域,在越下越紧密的细雪中,最凝固的是那一抹朱红。宫人撤下了早朝所用的蜡烛,一箱红烛摇曳着明媚的光。王耀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宫墙之旁,隔着隆重的雪幕招呼他过来。
                        他不再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而是霜天画角里一枝清远的梅。
                        “过来啊,菊。”王耀亲切地向他招手,“我好久没见到过你了。”
                        本田菊走到王耀的身边,他看到气度雍容的官员们一个个从玉阶上走下来,他们的表情或肃穆,或期待,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抱负和意气,走过通往王朝权力中心的路。在他们挺直的后背和饱满的神采中,本田菊看到了一个人能具有的全部责任与尊严。
                        本田菊带着一丝好奇的心绪观察这些官员,王耀平静地说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贵族的血脉,命运没有赠予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多年寒窗的奋斗,天子对他们加以礼遇和尊敬,当他们历经万难站在这个舞台上时,他们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在王耀柔和的叙述中,本田菊看到两个文官一前一后走来。从装束上能判定他们一定是帝国的高官,两个人步履匆匆,一面走着,还一面互相辩论诘难。在一片苍茫雪色之间,他们的声音如此高亢。本田菊看着那两人面红耳赤的模样,又一次感受到:在白雪之间燃烧的、艳烈的红。
                        “介甫啊介甫,我的朋友。您是要与天下的人力战,您是要与全天下决一胜负吗?作为您曾经的挚友,我还是要说一句:这样的举措违背了祖宗之法,会招致天下怒的!青/苗/法行不得,其它法怕也是行不得!”
                        “司马十八丈,您应该知道我曾有的对您的信任。如果您批评我居庙堂之高却无作为、愧对百姓,那我该知罪了。可是您今天告诉我我应无所事事、一味守成,那这些话是我连听都不敢听的!”
                        王耀的声音淡漠地响起,“这是司/马/光,他前面那位是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已经有人尝试过变/法了。那次面向官/僚/的/改/革已经以失败而告终,而赵/宋是最重视祖宗之法的。有的人是不愿意变/革,有的人是觉得这样变/革的方法不对。”王耀的双眸沉寂,如文人画中静静的流水。而本田菊却分明觉得,虽然他以冷冽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但他的内心依旧保持热诚。而这种态度,是极有魅力的。
                        “耀君不准备做些什么吗?”
                        “不。”王耀肃然仰望上苍,他精致清瘦的侧脸在雪光的映衬下发出微弱的光,“他已经说过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道,人言不足恤。既如此,我应该以积极的态度迎接一场新的变/革,无论它是福是祸。”
                        远处的宫人已经抬走了那一箱残烛,早朝结束了,飞雪依旧潇洒飘舞,瑞光漫天。王耀目送着那一对挚友兼政敌的远去,而本田菊只是怀着一腔复杂的心绪看着他。只听得王耀轻声吟诵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夹着雪的晨风拂动王耀耳畔的碎发,本田菊又想起了那个空气凛冽的清晨:纵马在北疆急行军一夜的王耀,他耳边的青丝已经粘上了冰晶,然而他只是沉静地弯弓、控弦,他漆黑的眼底燃烧着一朵火焰。当敌人应声而落时,王耀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意,他意气风发,望向遥远的北斗七星。
                        本田菊想:梅花与牡丹的区别只在于形貌,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高贵。——这是他近乎于痛苦的发现了。或许应该说,他一直明白这一点,这是他的发现之发现。
                        本田菊是和王耀共同走出会场的。阶前下了一阵的雨,也落了一地的桂花。清风徐徐而来,湿漉漉的空气中掺杂了桂花的芬芳,令本田菊感到神清气爽。他感到自己的皮鞋碾碎了地上堆积的花,柔软的花朵于无声中归于泥土。
                        苍青色的天空上,不合时宜地挂着一轮圆月。但这满月却丝毫没有团圆的意蕴,它的周围环绕着一圈冷淡、澄澈的光,云不动声色地变换着色彩。
                        这当儿,王耀感到一丝寒冷,轻轻拉了一下衣襟,本田菊盯着王耀冷漠的脸,他又记起了梦里那场徒然的雪,还有只那能在一场梦中抓到的、转瞬即逝的美。而当清梦转聊聊之时,那道永恒的天裂又横亘于他们之间。
                        王耀对他有礼貌地点点头,本田菊听到王耀在说“再见”。
                        再见?本田菊机械地对上王耀的目光,就是这个人,他在梦中对这个人说过“你的错误就是你拥有至高的美丽”。再见?是啊,他们总会有再见之日的。想到这里,本田菊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活着的乐趣:在人生的转盘上彻夜舞蹈。
                        本田菊想,自古被恋慕的美人都是自私的。他们爱悦的也不过是别人的爱,还有自己仿佛永不凋谢的容颜。王耀也是如此。不过他要更冷漠、更无情,他对别人的爱恨都无动于衷,王耀是最疯狂最高高在上的自恋者,他的准则就是他自己。可偏偏他还要如此的优雅风流,让本田菊心里充溢着流水般的恨意。
                        “那么,再见,耀君。”本田菊对王耀微微欠身致意,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结束还是有些不够,便说道:“我期待着与您下一次的见面。”在看见王耀温柔的眼神时,他又忍不住感到呼吸一窒。他想到自己在和他见面之前种种恶意的揣测,又为这种空洞的温柔而感到柔肠百结。
                        ——爱也是有的,只不过是比春之雪还要短暂的、一瞬间的事了。
                        (1.我非常喜欢宋/朝的士/大/夫,在中学时代,我本来最欣赏明/朝/官/员那种铮铮铁骨。但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交谊着实打动了我,他们本是挚友,因政见不同而走向意气之争,但惺惺相惜的情感一直都在。宋的士大夫,更多的是那种对于自我价值实现的期待。这与出身多为贵族的唐代官员、更多关注于意气的明代官员都不同,那种意气风发,促使我改变了宋代无能的原始看法。文中两位官员的对诘出自他们的书信对答,我做了一些改动,并意译成了白话文。
                        2.耀哥吟诵的辛/弃/疾的词,在时间上来说是不合理的,甚至司马、王两个人对诘的时间也是不合理的。但这毕竟是菊的梦境,传达出那种时代风貌就可以了w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我实在是很喜欢辛弃疾这首《贺新凉》,除了那句著名的“青山如是”,还爱那句“知我者、二三子”,之前在唐朝篇也是这么写的:耀哥的身上有种秋水般深刻的孤独。
                        (以下和本文关系不大,无兴趣的读者可跳过w
                        3.“唐/宋/变/革/论”:这是一个复杂的学说。简单来说,就是被内/藤/湖/南先生提出的,认为从唐到宋,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展开了全方位的变/革,中/国由此步入近/世。当然关于这个问题的很多细节,东/京/学/派和京/都/学/派都各有论述。
                        在接受通史教育的时候,我的老师也说过,宋/代对于现/代/中/国的精神底色具有塑造作用。不过我相信,耀哥坚韧的品质一直是一以贯之。
                        另:1.人生的转盘上彻夜舞蹈——这个是化用自lovelive sunshine 的一首主打曲的歌词“彻夜翩翩起舞吧”和“在人生的轮盘上翩翩起舞”。我那沉迷LLSS的挚友昨天安利给我的。
                        2.一朵夜游的牡丹——这句话也是《大明宫词》中的台词,今天看到一篇论文《牡丹、梅花与唐、宋两个时代》,于是就顺手用了一下这句话w


                        IP属地:河北14楼2017-08-13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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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树犹如此(最终章)
                          1993年的北/京之春,风和日丽、花木扶疏,与过去十几年间的春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耀与本田菊漫步于以红色为基调色的校园之内。在一堵色泽沉郁的红墙之外,横过玉兰的枝桠。春风复多情,而这些明艳的花朵就如同春风中舒展羽翼的飞鸟。在这所以社科类研究而享有卓越声望的大学中,充溢着独属于九十年代的、如诗的纯洁气息。
                          在这所大学的标志性所在“一勺池”旁边,青年学生们正在自在地弹唱。王耀凝神驻足,望向本田菊。在饴荡的春风之中,王耀额前的两捋长发在微微晃动着,而他那双剪水秋瞳,正散发着明媚的光。本田菊对王耀说过:“在下此次来访,是以个人的身份,来看看耀君和这里的一切。”所以这一次的相处多了几分轻松愉悦的气氛,王耀明亮的眼波,就像一勺池中清澈的水一般,荡漾着纯粹而放松的神韵。
                          这些年来,他们各自怀着自己的目的前进,还能时不时互利一把。但就算是如眼前的、温情脉脉的时刻,本田菊也丝毫不敢忘记那横亘与他们之间的、深刻的不信任,每当与王耀独处之时,他总是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那种秋水般恒久的孤独。就像现在一样,他在明媚的春光之后对自己露出动人的微笑,而那微笑后隐藏的诗歌,他却永远无缘感悟。想到这里,本田菊感到自己心头闪过一丝寒意:像久远岁月里难遇的春雪般转瞬即逝。
                          “我们去看看那樱树吧,耀君。”他不动声色地开口,“末/次/茂/树捐赠给这里的三十九棵樱树,请耀君带在下去看看吧。”
                          王耀温和地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个动人的故事:来到中/国留学的日/本/青/年,在临终时请求父亲在自己的母校里种植三十九株樱花树,三十九这个数字代表了青年短暂的一生,人生也有涯,而祈祷和平的美好心愿是永恒的。
                          这时候,三两个少女走过他们身边,引人注意的是她们的手上都带着风筝,本田菊注视着那些少女手上鲜亮的风筝,突然轻声道:“耀君,在下昨夜做了一个梦。”
                          他殷切地望向王耀,当王耀也看向他的时刻,他多么希望他说一句“我也是”:这样从1972年、甚至更早的岁月开始的往事与浮想,也有了它存在的意义。可是王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梦都是虚幻泡影,若梦中有什么让人感到难过的念想,那就当作风筝放了罢。”
                          ——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本田菊的耳边环绕着王耀亲切温和的话语,所有的话和感情一样都覆水难收,最后只剩下一句“那就当作风筝放了罢”在他心中轰鸣。他想起了古时候王耀读书的姿容,当他写下那些他认为是无意义的文字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付之一炬。长亭外形单影只焚烧纸张的王耀,总是冷静地欣赏着那些纸张在烈火中翻飞如蝶的姿态。
                          他直直地看向王耀,王耀却在此时对他递过一个怅惘的笑容,他形状优美的嘴唇张开了,像是要诉说些什么,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本田菊想到了逝去岁月中他的千百面相:在高台之上对酒当歌的他、长安之春中冶游的他,以及他在漫天飞雪中冷漠如霜雪的语调,还有他轻声吟诵的“一任梅花作雪飞”...当那些令人恐惧又令人感到无比甜蜜的梦境像春潮般袭来的时刻,他却看到了他脆弱的模样。
                          “我见到了他脆弱的模样!”本田菊于心头高声地呐喊,“他因我而感到脆弱!”
                          他想到了昨天的梦境,他多么想问王耀:“耀君也做了相同的梦吧?”可是他依旧不敢,本田菊就是怀着这样纠结的心绪,见到了王耀那浮冰般的脆弱,和浮冰之下游弋的脆弱。
                          昨天的梦境里,同样有王耀清绝的身影。他和他一起目送着那颜色鲜艳的风筝飘飘摇摇、直上青天。宫中的天既高且蓝,只记得王耀说了一句“不过是断了线的风筝,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1871年,也是同/治十年和明/治四年。正值北/京城草长莺飞的四月份,本田菊怀着复杂的心情拜访了王耀。
                          大臣们在天/津/卫就签约的问题开展着激烈的争论,本田菊知道自己有责任留在天/津,如此方不愧对于新上司及许多智识之士的殷切期待。可是他就是着了魔般想看一眼北.京城,伊/达/宗/城无奈地应允了他。站在王耀的寝宫门下的那一刻,本田菊还在回味伊/达/宗/城那意味深长的临别赠言:“希望王卿愿意接待您。”
                          然而出门迎客的王耀却十分热情,他甚至为本田菊准备了江南刚刚入贡的明前龙井,两个人坐在王耀最爱的黄花梨木桌畔,本田菊借着正殿中不甚明亮的光偷眼看向王耀,他的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繁复绮丽、在本田菊看来颇有洛可可风情(这个词语也是他新近学会的)的花纹,在晦暗的环境中闪烁着神秘又灿烂的光,而那领口所修饰的素白脖子则那么纤细,他的手腕也一样,具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脆弱而陈旧的美,就像宋元之瓷。本田菊微微垂下睫羽,不再看那展露出来的一寸肌肤。他竟然开始用“脆弱”这个词来形容王耀了,他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你来了,这很好,很久没有人陪我说话了。”王耀呡了一口茶,回味着茶叶沁人心脾的芬芳,当本田菊沉吟时,王耀又补充道:“前明的事情我们就都不要在意了罢。如今世道变了,我很期待与你签订符合新的国/际/规/范的条约。”当王耀说出那些他自己并不熟悉的词语时,他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迟疑。
                          他是个很少表现出不确定的人,本田菊笑着点了点头,王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头长发编成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肩头。本田菊不由得想它们散开时的模样,是饱满精神孕育而成的潇洒倜傥,还是只剩下残存的浮丽?
                          “他们说,我要向前走。”王耀望着眼前的空气,用手轻轻地、来回地摩擦着斗彩杯的边缘,“新与旧、满与汉,无论是谁,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要往前走。”他的唇角渐渐地勾起,那几乎是一个微笑了:“可是那很难。对于我来说,那很难。”
                          王耀似乎并不希望本田菊答话,或许他只是想有个人听一听自己讲话。本田菊望向自己座位旁的一个梅瓶,恍惚间想:这瓶子摆在这里多久了?似乎前明的时候就在这里放着,他却是很久没拜访过王耀了。只听见王耀说道:“我不恨爱/新/觉/罗,无论是姓爱/新/觉/罗、姓朱、姓孛/儿/只/斤,都会觉得很难的。我们遇到了之前从未遇到的东西。一个巨大的马车,拖着无数的陈年货物,其中哪些是宝物,哪些已经没用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谁知道呢。”
                          “我们都...好自为之吧。”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本田菊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怀着一点残存的敬畏之心,他不安地望向王耀,而王耀只是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漆黑的眼眸中光华流动,宛如将点燃的红烛扔入池塘之中。只是那光华也作即将消逝的姿态,王耀最终将什么都抓不住。
                          就当双方都感到苦涩的时刻,少女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哥哥,每天呆在这里好闷,陪我去放风筝吧!”本田菊抬头,看见王湾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厅堂门口,她的月华裙上闪烁起一层粼粼的光,而她青春明媚的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意。
                          深陷在那宽大椅子中的王耀见到王湾,也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湾湾,你太贪玩了。”他对王湾说道,“快来见过本田先生。”王湾这才注意到本田菊,她对着他盈盈一笑,展露出娇媚的酒窝,“菊哥哥也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好久没见到你啦。”
                          王湾明媚的脸逆着光,本田菊想,这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女孩子,正在睁着不谙世事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欧风美雨驰而东的世界。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自己是否也曾如此单纯而快乐,但此时回忆过去让他感到头痛欲裂。王湾手里抓着几个颜色鲜艳的风筝,本田菊无趣地想,这可能是这院落里唯一有颜色的物事了。
                          然而颐和园的春色也是很鲜艳的,他们三人刚刚走下马车,王湾就笑着念了一句“不游园怎知春色如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草木芬芳,站在这样和煦的光景里,连王耀的脸上都洋溢起一层浅薄的笑意。
                          春和景明,柳枝依依,柳外花红,花间有黄鹂,自在欢唱。天气晴好,他们远远地望见堤畔水波荡漾,仿佛有无数诗意的灵魂投射其间。
                          本田菊看着王耀拿过一个软翅大凤凰的风筝,熟练地开始放线。于是他也接过王湾递给他的美人风筝和籰子,并开始打量这精致的做工。王湾自己拿了一件七排鸿雁的风筝去放,她跑得很快,手法亦娴熟,不久那一排鸿雁就直上青天了。
                          王耀和本田菊亦各自放高了风筝。风渐渐地紧了,线勒在手上有些生疼。王湾回眸一笑,向他们喊道:“我把这风筝放了,也是把大哥的忧愁放了!”她说着将籰子一松,那线登时断了,七排鸿雁自顾自地飞逝而去,很快就消逝在了晴空的尽头。
                          王耀微笑了,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拈花一笑”的笑容,他说道:“放了也好,就不要再回来了。”他冷静地拿起小剪子,在线上比划一下,那凤凰风筝也追随鸿雁而去。本田菊望着那风筝灿烂的羽翼,斑斓的色泽在强光的映照之下,焕发出层层叠叠的光。他微微眯上了眼睛,目送着这迷人的色彩。
                          王耀将剪子递到他的眼前,“放了罢”,他温和地说道。本田菊望向王耀,是他的错觉吗?此时清瘦的王耀具有一种奇异的神性,他的丹凤眼中饱含悲悯,就如同他们曾在洛阳见过的神仙造像。
                          ——你的错误就是你至高的美丽。恍惚间,他又想起那句长安夜市上的戏文。可是在低头的刹那,他又看到他过于纤细的手腕,瘦得像行书的某些笔画,与印象中那蕴含着力与美的手腕不同。本田菊顿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冰冷,他接过王耀的剪刀,最后一次学着王耀的样子:在那脆弱的丝线上一比划,这最后的牵念如此薄弱,只需要他轻轻地一划,就断了。
                          最终三只风筝都飘飘摇摇地散了,王湾仰面笑道:“如此最好!”她无忧无虑地塌过颐和园里的一路落花,裙子上的绣花依旧散发着光芒。晴空万里,那些光芒随着她轻快的步伐跳跃着,闪烁着点点柔辉。
                          远处传来了细细的丝竹之声,这是适宜皇家贵族坐在画船时听的歌曲,具有某种使人耽溺的贵族气息,陈旧又妩媚。这就是太平盛世了,本田菊嘲弄地想。
                          本田菊和王耀穿越过枝影扶疏的玉兰花丛,终于来到了那三十九棵樱花树之前。王耀的手轻轻抚过那花枝,似乎颇为感慨:“樱花移植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来了,我还和这位青年的老师攀谈过。他在这里攻读硕士学位时,就很努力地学习汉语。”
                          “我很感谢他非凡的善意。”本田菊从背包里掏出清酒,微微欠身,将酒液洒在樱花树下。他一杯酒洒毕,抬头时发现王耀正站在自己的身边,以一种纯粹的、无杂质的温柔目光凝视着自己。
                          他是在凝视自己吗?或许,他只是在看这一枝花...本田菊感到有一种久违的情感,荡漾在自己柔波似的心胸。他走在美的光影里,似夜晚,似繁星漫天。阳光是明,花枝的阴影是暗,而明与暗的最美的形象,交集于他的容颜和双眼。他听到王耀以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道:“你说你做过一个梦?”他急切地点头,本田菊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般急切过,他想喊他的名字,却感受到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最终还是不得发一语。
                          他看见美在王耀的黑发之间荡漾,也在他的颜面上撒布柔辉。宛如尘封于秘密宫殿中的泥塑重见天日、宛若顾恺之吴道子画中的神灵走下殿阁,他只听王耀说道:“我也是。”
                          本田菊为这句话而浑身颤栗了起来,他的手在空气之中颤抖,可是这样的犹豫也是在须臾之间,菊终于使出毕生的力气,以一种当机立断的劲头,握住了王耀的手。当十指交握之时,本田菊忍不住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耀君。”


                          IP属地:河北15楼2017-08-16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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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仿佛是站在神龛之中,仰首望到的是层层叠叠的瑰丽世界。在这种无限拔高上升的奇丽环境中,本田菊心中放佛没有什么可憎的杂念,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就足够了。这里是现世的浪漫校园也好,是华丽又颓艳的清宫也罢,是长安夜市上也好,是铜雀高台上也罢,重要的是他在一次一次的审阅与转身之后,终于能在某个幸福的须臾,抓住了一丝恋慕的味道。
                            他长久以来用以自苦的,无非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苦恋。在苍白月光下独舞的姬君,也是怀着相似的、百转千回的心绪吧:然而世间竟无一物,能将此情彻底终结!
                            “本田,你在做什么?”
                            宛若当头棒喝。本田菊睁开眼睛,他看见王耀在与他相隔一树花的地方,表情错愕而尴尬。他的手中哪里有王耀的手,只有冰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四月空气。王耀的身边包围着几个青年学生,他的手里握着钢笔,显然刚刚给他们写了几句鼓励的话语。
                            “刚才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叫你也不过来。”王耀不痛不痒地抱怨道,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而虚假,“我还想让你也写几句话,鼓励我们家的青年呢。你刚刚怎么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那句“隔花人远天涯近”似的,王耀一面念叨着那些不关痛痒的琐事,一面露出他标志性的温和笑容。本田菊只感到一道永恒存在的天裂横亘于他们之间,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那都是无穷尽的了。
                            他怎么了?本田菊自己也不知道。梦中绮丽的幻想,和现世中王耀毫无感情的脸,哪一个是值得留恋的?王耀的笑容是最为精致的嘲笑,而他要做的就是越过那笑颜所布下的虚妄迷宫,直达那个真实又美好的世界。
                            他向王耀走去,一面盯着那无懈可击的笑脸,一面笑得恣意不羁:
                            “在下怎么了?在下什么也没做,耀君怕是看到了幻象呢。”
                            (注:
                            文中提到的高校即RUC(毕竟一勺池是标志了),樱花树这个典文中已经说了。我回去翻翻朋友圈,说不定能找到当时在RUC考试时拍的其它图。总之,歌颂和平。
                            放风筝那一段,是致敬《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一回。实在太喜欢《红楼梦》。
                            3.本田菊只感到一道永恒存在的天裂横亘于他们之间,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那都是无穷尽的了。——天裂这个说法出现过多次,出自白先勇《树犹如此》。


                            IP属地:河北16楼2017-08-16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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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19 02:4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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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就想好写完这篇该写个后记,现在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笑)
                              其实老早以前就想写篇极东的建交梗了,这一切都起因于去年春天我去RUC考试,在人家校园里闲逛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意义独特的樱花。当时就想写这样一篇文章。现在竟然一口气写了出来,写的时候我感到很畅快,但由于我个人写作能力的不足,还是遇到了一些表达和思考上的痛苦w总之感谢看这篇文章的小伙伴儿们!
                              至于本文为什么是用七个梦串联,“七重纱”的意思我在第一章解释过,至于梦,则主要是想探讨一下两国的历史文化纠葛。
                              总体来说,耀哥探寻的主题是变革、记忆与生命,我一直相信,若想理解耀哥在近代的一切动作,都要从他漫长的古代史中去寻找动因。大一时看《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和The Rise of Morden China,作者们都是从漫长的古代社会开始介绍的,耀哥近代的奋斗为什么那么漫长那么困难,他一切痛苦的来源都是这老而大的近古社会。所以耀哥的坚强也体现在这一点,我写现当代的他,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就是想体现他坚定的自尊和历久弥新的韧性。我关于很多古代王朝的脑洞也体现在这篇文章里了,在我们的古代历史中,统一的年份其实是要少于分裂的年份的,但耀哥的文明却一直在延续。以前喜欢汉唐,现在越发觉得所有的王朝都是中国的王朝,耀哥经历的所有时代都在构造着他的性格与审美。在文中他偶尔表现出对过去的眷恋、偶尔又因为过去太过辉煌灿烂而不忍回首,但耀哥一直是个理性又坚强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和动因。唐朝的那一段还是我最喜欢的一段,不是单纯地强调对于武力的炫耀和对于功业的渴望,而是拥有发自内心的风骨与人文:这就是我心中的耀哥。
                              菊对于耀哥的感情则有更多的个人阐发的成分。在古代社会那时断时续的交往中,菊所能见到的只是耀哥性格的横截面。而近代的菊,先是被耀哥的境遇警示,从而产生深刻的危机意识,再是对耀哥产生许多鄙弃的情绪。可是他始终不能放下文化意义上对耀哥的执念,甚至连菊对自己美学、文化的反思,也与耀哥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以我在这篇文章中表现的菊,他对于现实中的耀哥和对于观念上的耀哥,感觉是不一样的。在白天他们一起谈着那些家国天下的所谓大事,在夜晚他就可以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各种补全他认为耀哥应有的形象。于感情上他不能接受耀哥百年以来的改变(虽然自己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理智在告诉他耀哥的变化是有自己的逻辑的(也就是说合理的),所以直到最后菊还是在自其欺人。他心底其实很清楚耀哥是再也不会信任、亲近他了,他的所谓探寻、对于美的追求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他还是割舍不下。
                              这篇文章中还是掺杂了很多梗,比如那段留学生的梦是参考了太宰治的《斜阳》,比如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喀秋莎》,比如文中挥之不去的、属于《大明宫词》和《红楼梦》的印记……这些我就不赘述了,当然如果有考证不当之处、或者有其它梗让读者感到有趣,还是非常欢迎赐教*^_^*
                              菊耀相关的历史时政向文章我看得不算多,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闪光哥的《南柯》,还有镜中玄灵太太的《黑猫》(这两篇文章应该都是ALL耀向)。《南柯》中菊那“疯子的情歌”实在令人印象深刻,通篇读下来有满满的苍凉感。
                              我在淡出之前写的菊耀文也不算多,但菊耀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对CP。在淡出的一年里一直都在忙学业(我是中国古代史专业的,实际上它比想象中要枯燥和劳累得多),这次写文章很开心,仿佛平日里压抑的许多心绪和思考都奔流而出。由于我好久不写东西,这次又写得比较语焉不详,所以很感谢看文的大家。如果有机会我是想继续写菊耀的,不过我新学期还是会很忙,主要写作的时间还是在寒暑假,到时候看安排吧。再会*^_^*!


                              IP属地:河北17楼2017-08-16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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