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未时，辗转才醒。廊外鹦鹉叫的叽喳，迷糊间却是想起了容懿的那一只，抬手着珠儿扶我起，屋中淡淡的麝香已是燃尽。低首正对珠儿抬眉，轻询是否要续香，手自一挥】愚蠢，该是启窗散气才是，不然过会儿秦太医来请脉，闻出个什么怎么办？
【珠儿略显迟疑一顿，稍而退下。我反手自枕下取出一盏玉匣，揣入怀间，唇边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又执半盏血浆，饮得干净。近来眠浅又多梦，总梦少年事。那些恩怨来往，是该了结。历长兄容懿死，又弑亲夫、焚胞妹，安王、靖王亦不复而存。我心中自是些说不尽的畅快，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玉匣稍启，上面是一张十七年间，我亲笔而题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生死，而今又是十年，我失去的，早远不止他。如今再写，怕是要题容若那一阕“十年踪迹十年心”了。翻纸而覆，是道明黄之旨，造来至今，还未见光，怕是今日，该让它公示天下了】
【又重重一阖玉匣，命人束发更衣】该与额娘、皇父问安了。
【他们不曾拿到的，该是由我来拿。我杀过的人饮过的血不计其数，至今日我还是不信那道士所谓的命中血劫的卦。命为何？赢的人，才有资格说命，才能名正言顺，称之为天命】

【皇父垂危，众子四散，而数年间笼络奔走，也得几臣子相持。此刻异动，风险甚大，可若过了今时，怕是错过一世。朱门已敞，我怀捧玉匣欲行，却在门前，迎到了这不速之客】
【正是和煦暖阳，打在苋红的旗装上。唇上暗色的胭脂，极像凝固了的血迹。我望着眼前这身如松竹般挺拔的亲王，确实再也无法与幼年送我白猫的稚龄小儿联系一通。我想起的，不过是他那大势已去的母族势力、被他设计谋害了的济昶和我亲手焚杀了的昔昔】
【可我，毫无愧意，也无恨意。相反，我还觉得，他冥冥之中助了我许多。于是福身一笑，出声应道】大哥这是打哪儿来？真是不巧。阿萝该是去问安，留不得大哥喝盏茶了。
【先声试探，却又想换了主意。谁知他知道什么，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怕也是他所渴求。一山不容二虎，只好在，他还不知我也是虎】

没有兴趣没有兴趣，不听不听我不听

【“回来了”三字初闻，却好似一瞬回到经年之前，哥哥第一次出京办差而归之时。那时我还小，掰着指头数日子，翘首以盼，就等他带我去捉蝴蝶摸鱼儿，上屋顶数星星。后来，大了，他出京办差次数愈发渐多，甚至有时我知道他回京的时候，他已经又去办另一件差事了。就如同这最后的一次，他走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却是面色不豫而又带着万分笃定的说，他回来了？】
【目光一转，无惊无喜，朝人看去。笑了】人死不能复生，大哥莫要糊涂了。他明明……又怎会再回来？
【话如是说，心中却有如击鼓般不平。他是诈死？死里逃生还是金蝉脱壳之计？在我心中，分明是盼着他死，却又隐约的燃起希望，希望他真的活着回来。便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他的血，旁人不配沾，便是尊贵如眼前人，在我看来亦是不配】
【十分清醒，冷眼而观其人，笑嗤】且不论真假。倒是大哥，怎板着一副脸。莫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回来，乱了大哥什么好事么？
【也是这种，手臂一歪，怀中玉匣应声掷地，好大一声响。匣面半开，露出小截明黄，眼尖心急，俯身闭匣，万不能令此旨见人，否则当真前功尽弃】

【情况紧急，却还是让人抓了个准。这下也不急于藏着了，手却分毫未松。如他所言，哥哥怕是当真要回来了，而我兄妹二人从来一心，他既蛰伏这久才归，必是一场硬仗要打。连我都知此刻是江山易主的绝佳时机，哥哥又怎不知？只是我的如意算盘，却漏了这一茬，是生是死，且看今朝了】
【面色转冷，不喜不怒对上人双目】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大哥，这锦绣河山怕是要迎新主了，你觉着，会是谁？
【数年来，暗栽势力、笼络朝臣，我为此艰辛而过了数年。而今威逼利诱内阁学士为我撰造圣旨，又造了假印盖在其上，几尽以假乱真。只是这旨意，内容在外人看来荒唐的可怕。江山易主不算什么，却易于一女，册为女帝？怕是从龙入关以来，第一说。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痴心以求的皇位王权近在咫尺，我怎能退让！索性，真真假假全示以人，抑或一全所想，抑或永堕阿鼻】
这旨意，是皇父于早前就拟好了授予我的。今日再去，便是这旨意公昭天下之时。不论是你，是死而复生的靖王，还是其他的所有人，都得乖乖的，伏在我脚底，恭称一声，吾皇万岁！
【这一句吾皇万岁，怕是要扎入他的心。这一遭落入他手，全身而退与否真不好言，若能再见兄长一面，怕是还有转机。这帝王梦，在他和济昶出现的一刹，就注定已半碎。可我，别无选择】
好了，豫王既看过了，是不是该带路，咱们一道去问安了？

【北斗作引，离宫在下，青云踞顶，浩浩如龙。亲率铁骑千人，一路畅行，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守军跌入泥沼，铁蹄践踏，连骨骸也碾作沙尘。区区郊野散兵，妄冠禁军名，不过蝼蚁。无人擂鼓，亦无人吹角，可杀戮和哀鸣声，马上要随流风动云，传入天子耳中了。】
【三月前，一封密信入京，股股暗流随之而动。所有蛰伏的、沉睡的野心与忠纯，犹困兽大梦初觉，唯待昊天。】
【夕阳垂山，其芒遂隐，不过须臾，又有明光刺穿天顶，惊雷滚滚，风聚龙啸，千里长林已无静树。刑者无忌，杀剐无情，看败将弃甲溃逃，乏味至极。失望之余，我忽想留他一条贱命。驱马上前，居高望向跪地之人，换做以往，非叫他科头跣足，才得恕其不敬大罪。而今，只蓦地一笑，道】
去，告诉敬丰，本王回来了。
【他喜出望外，捧着新主恩赏的、失而复得的性命踉跄去了。不该有的希望，我总要给他，大失所望，想必更痛苦。持缰目送人远去，笑道】
本王这个哥哥，挟持天子，谋夺君位，害虐庶民，无孝，无忠，无道，天下得而可诛。本王膺受天命，以遏乱略，尔等只消拥附，便是无量功德。启行吧。

【兵临孤城，正丽门重台之上，军士全副重甲，手持火把，列阵以待。豫王戎服立马于前，已备万全。见状冷冷一笑，轻袍缓带，腰佩章威，从千军中策马而出。】
造反？【不惧不怒，长眉一挑，扬声道】豫王此言差矣，你欲谋大逆，狼子之心昭昭，皇父早已勘破，特借此行，与本王设下欲擒故纵之计。而今君在瓮中，本王劝你趁早缴械，阶下请降。
【他岿然不动，厘缠迁延，无不用其极。朔风动，大纛翻飞，急雨将行，冷声下令道】
本王为天子使，传天子令，擒反贼豫王，入行宫护驾。

【受困于豫王，自知凶多吉少，难逃生天。甚至我还能推测到，他押着我，不是因为我伪造的一张圣旨，而是为了迎那个要回来的人。寒风之中，我被蒙住了眼，押上城楼。楼阶那么高，像极了小时攀爬的角楼。小时候，小时候...竟已那么遥不可及】
【豫王的话隐于风中，狂风大作，我被卸了眼巾，却又堵了口。城下的人，虽距我极远，我却还能一眼认出。是他，他回来了。只是万万不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我成了豫王手中的筹码，要与他进行未知的谈判。可所谓未知，也不过就是皇图霸业之争，龙座问鼎，谁人争锋？】
【眼中忽来酸涩，不知是因他归来而喜，还是帝业断送之悲。我兄妹二人，至今日，怕是十年之余未曾贴心互待，自我出巡堕子，新婚弑夫，暗拢朝臣开始，我们就注定走上了不一样的路。我从不信天命，却在此时此刻，想起了那老道一句兄为天命的卦。可是，我不信啊】
【目光如炬，视人灼灼。我既盼着他回来，又盼着他永远不要回来。这天下我怕是无命坐拥，那他呢，他会怎么办？】

【他话音落，重台上应声浮出一个人影，火光映照，如刀剪裁刻，只勾出轮廓，已使靖王制止进攻。仰头望去，十尺楼，兄妹再逢，已困戏中局。满心透凉作痛，半晌，才颤抖着咬出二字】阿萝…
【胞妹在前，经年未曾谋面。而我身后，则是兄弟以性命为赌，换来的千百嫡兵，忠勇善斗，誓死追随。他们等了太久，蓄锐待发，远胜过积弱的禁卫。北畿甫定，天子亟需良兵镇守，疆陲重地，克之善，守不易，良兵何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天时，地利，人和。只是被束住了手，缚上了足。】
【回神之时，天际明如白昼，裂雷滚滚，群马惊怖，厉声嘶鸣，将几个守卫掀翻在地。执辔自若，待乱局将歇，方缓慢回转目光，对始作俑者道】
本王当是何人。敬丰，生杀大计，皆由天子掌，何况是帝姬。皇父犹在，你越俎僭越，想必不想做太平亲王，而要做亡命徒了？
你且动她一指，我兄妹同枝一心，纵与你兰艾共焚，也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话音一顿，打量他片刻，冷笑接道】还有，皇父与你素不亲厚，他既用你又防你，你所取，不过残兵游勇，怎可与王军相敌。哥哥，你也是精明人，醒醒吧。

【当那些伪造的文字朗朗召于天下时，我才叹命数真是走到尽头了。老道不仁，也不像圣者，却偏偏算对了这一卦。真命天子，实至名归，而这名归，总得有人作祭】
【奋力吐去口中团布，绳索中挣脱间，大抵已是灰面散髻，再无尊贵之仪。耳边悠悠而入的，是哥哥那句“同枝一心”，此刻无心辨真假，只想放下所有心防。风声萧萧，隐约旋着呜咽声，像极了悲鸣的鸟叫。城外楼高，唏嘘哗然，无不被容献公主的野心所惊。为首者靖王，却是沉默无言】
【眼光稍转，可看到四周弓箭手低伏，随时能一箭穿喉，让我立时毙命。这一场豪赌，我拼上了所有的身家，却未料到，到了最后，还是败在他的手中。可即便如此，即便是输，我也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赢得漂亮。我的长兄，从来只兴我来折磨，旁人怕是休想动一毛一毫。眼神似刀削过豫王身，他自以为引我兄妹二人皇权相争，便可坐收渔利。可他又怎么知道，这天下，哥哥该是怎么拿到手的】
爱新觉罗敬丰！【一喝出声，张口便斥】国君有忧，你却另起私心抗旨不尊，此为不忠；皇父有疾，你不侍疾榻前，此为不孝；你兵刃武将俱全，押我至此，全然不顾兄妹之情，此为不仁；以此仗势迎靖王，凶言咄咄相逼，此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却要妄图夺取我容献的大好河山？难不成真当自己是忠臣孝子，居功邀赏。这天下，纵然是你今日拿去，也莫要忘了——
【说着，顿了一下，似是对着敬丰，又像对着济昶。眼角一颗滚烫的泪珠掷地无声，开口又是重音】
是我，容献，拱手相让！！

【急雨如注，短兵相交。刀剑无眼无情，兵卒前赴后继，从踩踏土地，变做踩踏尸骸，狼烟兵凶，雨水已在足下汇出一条血河。许久，丽正门訇然中开，手无寸铁的孤城，暴露在屠戮者的刀俎下，再无遮拦。】
将反贼押来。【大势已定，收剑入鞘。肩口方拔出半截箭矢，力透皮肉。无暇顾及，稍挺直腰背便如刀割火灼。】
【败将被解送上前，金盔尽卸，打量其狼狈相，轻声一笑】容献死了，豫王的夙愿，完满了。【不再多话，提拳狠狠打在他面上，烧沸的血从肩头奔涌而出，臂膊烈焚，咬牙道】跪下！
牝鸡司晨，大哥好自私，锦绣江山，只许你染指，不许她觊觎？皇父可曾教过你，众生贪权，欲取之，必得道。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挑唆离间、暗埋细作、烹狗藏弓，皆是残害手足、构陷良臣的勾当！可曾有一件，泽及吾土，惠及吾民？你若登极华堂，定会涂炭生民，殆害社稷。我倒觉得——她比你更适合这君位。
可惜了，你们谋不如人，只能做本王的垫脚石。【话音转，俯身拎起他衣襟，肩头一抖，任大雨将与之同源的鲜血冲溅到他脸上，又顷刻涤荡。今夜的血雨腥风中，这一笔，何其轻淡，笑道】你替我查清容献这个祸害，我应当如何答谢？不如，就将她今日遭受的，万倍还给你。
放心，在那之前，我会让你活着，等你跪在阶下，向朕，高呼一声吾皇万岁！
【言尽于此，放手直起身，带一列近卫，转头向正宫去，随口道】豫王敬丰，谋大逆未遂，从严看押，听候发落。【思虑一滞，已神伤到了极点，复道】容献公主遗骸，务必妥善安置，若有伤损，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