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乐元年，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夙愿终得偿。慈宁宫中看着一切景物，世事变化无常，刚入宫之时也曾侍疾此地，那些旧人音容犹在，手上沾染的鲜血，终是该还之时。】
【知墨端茶入殿，见她鬓边也生白发，笑着接过茶盏又拉着她的手，这一世亏欠她二人也许多，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好像最后留下的也就只余她二人。】
去将伺砚也叫来，哀家有话想同你二人说。
【见她二人一道入内，彷佛记起多年前，她二人也这样携手同行，如此也是甚好，大抵这样的人也再难寻。我所信任之人，明翌应该也愿接受，云栀那孩子到底太过年轻，一个后宫自也不是轻易能打理过来。】
【天下初定，宫中琐事繁多，她二人应当能帮衬两个孩子良多，喉间一股腥气涌上，低头望向手中茶盏上点点红艳。而后眼前一阵暗淡之色袭来，耳畔是茶盏落地声并夹着宫人的惊呼之声。】

【十月交冬，过午宣张了尘入宫。人未至，已有些困乏，索性先歇下，着他于外殿侯召。故人入梦，期艾状貌不减昨日，惊悸之时，方听屏后喧闹。见正则苦着脸进来，遂问道】何事吵嚷？
【他报道太后暴疾，至今未见苏醒，诸人毕竟惊慌，不想扰了圣驾。未听他说完，亦不等人来服侍，提履披衣匆匆出了暖阁，门前已跪着一排内臣，皆是大丧之相，厌恶不及，却顾不得降罪。】
【赶至榻前，太医院上下本立侍一堂，见状全无言退下。拉起她的手，只感到冰凉刺骨，心中大骇，呆了半晌才唤道】额娘，额娘。

【有的事情其实早已有定数，我从不曾悔过，也从不曾怨过。我曾将一颗真心付出，奈何他心底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虚情假意，我们之间似乎都不曾有。可到底我陪他走到了最后，往后他的江山，也是由我们的儿子来坐。】
【辗转再醒来，耳畔有明翌低唤之声，许是大限将至，这几日梦中我总能见到好些人，鸾色、曼卿、霭龄还有我的阿萝。她们似乎已经等了我太久，而我也总归该去寻她们了，朝着明翌伸过手去，微微带着些颤抖，道】
额娘总算能瞧见我儿君临天下这日了。
【盼了争了一世，这样结局到底与心底相悖，以为失去的却到底没有失去，这样才是我的孩子，就算有所亏欠，我想他也应该是明白我的用心。】
额娘知道…这非你本意…往后额娘不求其他的，只要我儿能顺心便好…顺心…便好

【她口中叨念之辞，皆无伦次，神志已不清爽。前日问安，便见她华发多生，竟成垂老病态，本以为宫事冗杂，分去心力才显疲怠，只叮嘱她安心休养，不曾想未见好转，反成山倒之势。先前只觉她手力不稳，竟不自知双手也颤抖不止。悲极怒极，侧首斥道】
昨日还好好的，为何让你们伺候成这般模样？
【太医和内臣垂头伏在堂下，早已噤若寒蝉，告饶半晌，方有胆大的答道：太后负疾远非一日，痼疾久矣，而今大渐，无法再做隐瞒，亦乏回天之术。脑中虚无一片，却又头痛欲裂，咬了咬牙，道】住口，一派诳言。
【江河日下，非目盲心盲，怎会毫无察觉，只是真相如疾风重雨笞在脊上，不愿承受罢了。提了半晌气力，方冷声道】都滚出去...皇后在何处，将她传来。

【屋中低泣之声，惹人烦闷，明翌的声音染着怒气，我知他此时定不能轻易接受，可是这也是不得不面对之事。我从不曾悔过，亲手将药一勺勺喂进我心爱之人的口中，看着他逐渐衰老，被病痛缠身，我也从未后悔过一丝一毫。】
【心中渐明，有的事情已无力回天，身边的人着一袭明黄，我想起了那一年，皇上登基之时，我也曾远远瞧见他着明黄颜色，那时便觉得天地间所有颜色都已黯淡无光。再后来，我的儿子也穿上了同色的袍子，我还记得他登基后，来慈宁宫问安之时，我瞧见他的模样，竟像极了他的阿玛。】
【耳畔之声嘈杂，一念往事又清明不少，摆了摆手，示意明翌离得近些】让他们都退下，哀家有话想同皇上说。
你自小就乖巧，比起你哥哥，还有阿萝，额娘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最少。【寥寥数语，只觉身体乏力不堪，将语速放缓，又轻声道】所以额娘总是觉得亏欠了你，想将旁人都想要的，送到我的昶儿手中。
额娘的昶儿，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孩子，就算额娘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也会接受下来，因为在额娘心中，除了我的昶儿，其他人都不配得到这个位置。
【很多事情，我本不愿说破，就随着我的离开，埋入尘土之中，可是我却始终惦念着他，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绊。】额娘怕是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的哥哥和妹妹，都在等着额娘，额娘也欠了他们，是时候去偿还了。
【这世上，若讲因果报应，那我儿所该有的一切，都由我这做额娘的来承担便好。】

【内臣离去，皆将影藏进门后的阴暗。天地寂静清亮，堂皇宫室之中，摇摇金光，铮铮环佩，顷刻无存。】
【她抬起的袖口中缓渗出苦涩药气，不是熏染，而是丝丝缕缕烙刻进经纬，痼疾久矣，若多留几分心在此，朕早该明白。自少言计遵从，片刻恍惚，便忆起旧时光阴，仿佛阿萝仍头总两髻，捧着青花碗在榻前吃酪，那样安静乖巧，讨人怜爱。食骨留咽，摇了摇头，道】
不，朕实在想极了这个位置，额娘给的太多，连这贪念也遂了。学步开蒙，您何曾没有偏颇，朕心中清朗如明镜一般。
只是朕心力不济，手足四散，如今只剩踽行而已。妹妹已经去了，您不能...【无言以为继，闭目任温凉滚过面上。二十余载，曾在前线受创，也险将葬身大火，却从未有此剜心之感，绝望与痛兼而有之，泣亦无力。】

【入主慈宁宫，午夜梦回却总能瞧见景仁宫的模样，不知道往后那里还会住进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人将他变了模样。那里留下的记忆，都一点点深深刻进了心底里，连同着他们的模样，叫我怎能轻易忘怀呢。】
【我知明翌此话，是为了让我舒心，这个儿子总是让我最为省心，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又哪有不忧心之事。还好，就算没有了我，没有了阿萝，他身边也还有那些可信托之人。】
你的性子素来执拗，认定之事甚少更改，如今你为天子，却也要知道凡是不能只讲个性子由心，旁人的谏言，你也多多听取。【有的事情絮絮而叨，总怕能交待的事情，少添了嘱咐。】云栀那孩子为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往后的日子且得你俩好好过下去。
额娘还记得你刚出生时的模样，那时皇后也刚诞下双生子，宫里的人都快踏破了坤宁宫的门槛，可他们不知额娘心中却很欢喜，巴不得他们都不要往景仁宫来，额娘心底里不愿将你与阿萝叫旁人多看了去。现在想想，那个檐廊下等着额娘归来的小团子，如今竟也长得这么大了。
额娘的昶儿，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额娘...陪不了你了。
【手抚上他的面，将他落下的泪拭去，笑道】有什么好哭的，往日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见你落下一滴泪，你要知道，额娘现在很开心，能够再见到我的昶儿，额娘真的很开心。

【她慈容平静，殊无凄色，一句句，一声声，却如沉石击水，只一瞬，尚未封尘的记忆便争相浮水而出。发酸的眼开始隐隐生痛，抬头怔望她半晌，方道】
那年上元节，膳时仍不见您归，阿萝对朕说，哥哥，落雪了，额娘一早出门，连外氅都未及穿，会冷罢？你快去看看。明知无甚用处，朕还是去了，那日雪很大，檐廊下挂满了冰柱，全凭立雪之心支撑着，直等到您回来，那种心安宁定，好似一切都值了。十几年了，您竟还记得。
【更事过早，少于膝下流连，少索疼爱，儿时记忆陌生而模糊，唯独将这吉光片羽小心珍藏，不舍得与人同享。她援手拭泪，却已无知无觉。恍惚见人目中神采涣散，连忙道】儿臣答应您，您所祈盼的，一样都不曾辜负——
额娘，额娘…【无人回应，她闭目静卧，安详温雅如生。颓然跪倒，垂首将额头贴上她冰凉的手背，内臣夺门而入，满室呜咽哭啼，竟不知是谁在饮泣。良久，缓慢起身，穿行过跪地的芸芸众生，仰头便可望见青碧长天。】
【大悲大丧，君王最先从这场梦魇中惊醒，俯观百相千面，亦真亦假，孰可辨。转头望了一眼，道】召李豫养心殿见驾。

【元朔XX年秋，新朝更替不过数月，宫中琐事繁杂，午后便多添小憩之习。宫人携圣令未经通传匆匆入内，惊醒帐中浅眠之人，随侍皇后的宫婢正欲出言训斥，却见帐中素手挑起纱帘，望向殿中伏跪宫人】
这般行色匆忙没有规矩，可是皇上那边出了何事？
【待宫人将事悉数告知，身形微晃寻不到支点，好在宫婢眼疾扶住，稳住心神殿中已开始忙碌，指尖略显苍白，片刻只得道句】替本宫更衣。
【慈宁坤宁一来一往，想必已耽误时辰，青丝只松挽上，宫婢取了外衫添着。行色匆匆间，宫婢相扶入内，见众人皆候于外殿，刚欲指太医院判详问，便听得内间一阵慌乱之声。】
【心中不免一惊，思未动身已行，这厢不顾宫婢搀扶，直径入内，见榻上之人已无生息。华发并着苍白面容，仍难掩绝色之容，今晨问安之时未见不妥，却不知是否为回光之照。伏于榻前的帝王泣声难止，只跪于他身侧，一时心绪难忍，掩面低啜。】
【帝王声音清冷，似从伤中而出，唯我知他所隐忍，朝榻上之人跪拜】儿臣恭送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