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河流淌着山上融化的雪水,宛如一条绸缎蜿蜒盘绕在凯乌拉山上,透明如玻璃的冰面反射出我毫无血色的僵白脸庞;冰层之下,奔流不息。沿着冰河走大概3小时路程,穿过一片鹅卵石遍布的河滩就是森林,村里的人们管这叫老松林。与山间气候的极端暴力不同,这里的一切节奏都慢得出奇。若不是村里长辈们种在山脚下的棉花在山的另一头,我一定会以为天空中飘下的星星点点是一团团棉絮。我任由其中一团落在手心里,软绵绵轻飘飘,轻轻呼一口气便如同离巢的鸟儿冲向云端。
林间,密集如毯状的针叶在头顶交织,遮住了大块天幕;树杈上堆起卧蚕似的积雪;方圆数里静得怕人,没有一点生气,同书中描写的鸟语花香天壤之别。越是望着这凄惨的景像,我就越讨厌冬天。我任凭羊群在树林里多活动一阵子,好让它们吃够接下来几天的饭量,其中几只顽皮的孩子甚至尝试着咀嚼了一些低矮的灌木。那是一种散发着苦涩但是迷人香气的植物,用它的果实研磨烹煮制作而成的饮料近年来在城邦之间开始流行,人们叫它咖啡,几年前镇上外出经商的人曾经将这种植物同棉花引进凯乌拉进行栽培,奈何脆弱的植株经受不了寒冷的气候便纷纷凋零了,即便是在相对温暖的老松林里存活下来的遗孤,也无一不是病恹枯朽的。
天色见晚,我从沉浸中回过神来,准备动身回家。当我沿着乌黑的腐叶铺就成的小径走出林子,却发觉眼前的景象是如此陌生。
来路上陪伴我的冰河不见了。河畔的山体从中崩裂开来倒向四周成了一片新的戈壁,坠落的巨石打破冰面沉进河底,切断了原先的水流;雪水闪耀钻石光泽,像一缕丝绸被巨石打造的匕首从中间均匀分割开来,两条支流紧密贴合着石块,在下一个河段顺利汇合,重新融为一个整体。
我的来路上,十余码的宽敞大道竟全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齐肩高的积雪组成的冰墙,洁白的积雪连接成壁垒,绵延山脚下数千米。站在这堵突兀的墙壁前,我发现了一些异象—整面墙可由凭质地分为三个不同的部分:左右两边的雪高高隆起松松软软,分明是从岩壁上被抖落下来的;而中间的部分却紧致厚实硬如玄铁,仿佛经受千锤百炼才成形至此。踮起脚尖望去,一道深邃的压痕从高处的崖壁一路延伸至此,循着痕迹,我回到先前的树林,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嗔目结舌。
一块形似贝壳的巨石,宽度一如身后的压痕,凭空出现在老松林的外围,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悬停在一株桐树身旁,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片薄雪落在上面便会失去平衡,继而横扫整片森林。正是这巨石的陨落,裹挟着数吨白雪,截断了我回家的路。
毫无疑问,就在我与羊群徜徉在树林之间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雪崩。可是我清楚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如此近距离的灾难应该发出的声响。而且这场雪崩的终止也显得如此唐突—仿佛有人竖起一片盾牌挡在树林与雪堆之间,将其强行截断了。哪怕这块巨石继续向前滚动一圈,我都将死于非命。
云层囤积在遥远的天边,静得就像一幅画,遮住了最后一座山头。我仿佛看到,此前那道拯救了我的屏障,在凝重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另一场暴雪将很快来到,届时所有的光茫都将黯然失色。在这种天气里尝试登山无异于自杀,于是我领着我的羊,重新回到树林里。
老松林静谧依然,仿佛与外界的一切都毫不相干。老牧羊人们搭建在林间的小屋因为缺乏打理而变得陈旧不堪,却好歹为我提供了温暖的港湾。午夜时分,吃了咖啡叶的那几只羊显得异常亢奋,吵得我无心入眠,索性走进羊群之间,在这群温暖的毛球之间席地而坐。
那天晚上的夜空浑浊不堪,没有星星。
出色的牧羊人往往饱经风雨变通灵活;统领羊群需要运筹帷幄的胆识和气魄;懂得享受脚下的每一段的旅途。可我却越发慌张起来。独自身处在寂寞的森林里,周遭的黑暗似乎无穷无尽;我开始思念村庄里的朋友,怀念熟悉的建筑与喧闹。我思念伊薇甜美的笑容,没有她的陪伴,冬日的夜晚随着这无声的雪变得无比漫长…虽然知道这样很蠢,但我的心头仍然泛起深深的恐惧,正如被蜘蛛围困于网中,徒劳挣扎的蝴蝶。
几天后,我在伊薇甜蜜的怀抱中醒来。对于自己被困了多久、如何获救、如何回家的,我毫无印象,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人都认为我死定了。但是现在我还活着,还能看见伊薇眼睛里溢出的欣喜:“我还以为已经失去你了”激动之余,她的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我想为她抹去眼角的泪花,肢体却笨拙得宛如婴儿“你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再一次在她的甜美的怀里陷入沉睡。从这天起,我开始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