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忆
清晨，雨水不知何时已经消停，清冷的山谷只剩一层薄薄的雾。
风带着雨后的湿冷，吹到身上透骨的凉。
浑身湿透的涯再次回到了荒无昼原本所在的院子。
他感觉对方有事情瞒着他，而这个事情必然是引发严凌枫态度剧变的关键。所以他打算将事情问个清楚。可同时，他又觉得荒无昼什么都不会说。
只是当他推开木门进入院子的时候，一个早就在此等候的清丽男子淡淡地告诉他---荒无昼已经暂时离开了山谷。
涯愣了愣。
接着对方又告诉他，山谷的周围已经设有结界，他是不可能出得去的。
浑身湿透的涯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就离开了院子。
他并没有心思去换衣服，只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尽快找到墨溪断。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就连做饭的那会也被几个人盯着。
而如今荒无昼已经离开，那么他自然不会错过。
想着，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其实涯大概能猜得出墨溪断被关在哪里，这或许应该归功于他对这个地方莫名的熟悉感。穿过一个曲折而精致的人工木桥、越过两道长廊之后，涯很快便找到了墨溪断所在的院子。
门外守了两个身穿红白劲装、样貌清秀的男人，瞪着涯的眼神虽然冰冷而狠戾，却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似乎早已经得到命令。
涯越过他们进入院子，而后来到墨溪断所在的房间，刚推开门，一股淡雅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紫色烟雾。
透过半透明的蚕丝屏风，涯能隐约看到房间里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那天在大殿上跳舞的纯种月颜族绿瞳男子，依旧妖娆而冷艳，长而华美的红色衣摆拖在地上，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他一下子便发现了涯，望过来的眼神冰冷而傲慢。
而另一个人则是一身鹅黄色的素色长袍，儒雅而脱俗，他背对着涯，长长的头发随意地绑在身后。
这些涯都是一眼扫过，最后则是将视线死死地锁在了床上那躺着的半裸男子。
墨溪断……
即使隔着屏风，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墨溪断的虚弱。
待越过屏风来到床前，涯不禁为墨溪断此刻的状态感到心口一阵闷疼，眉头也皱了起来。
男子身上的衣服已被褪去，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褪色一般，透着一份惨白，而身上的伤口已用雪白的绷带结实地包扎过，布满绷带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或许是出于尊重，所以这里的人没有拿下他的面具。可即便这样，涯也能清楚的看到墨溪断发青的脸色。
“涯公子，幸会，在下末倾。”这时候，一直守在墨溪断身边的儒雅男子突然开口了，嗓音温润而磁性：“你不必担心，虽然墨公子的脸色很差，但是他的脉相已趋平稳，只要好好休养，此次重创必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涯闻言转头向他看去，一时间竟有种被刺伤的感觉。
过于完美的脸涯已经无法形容，形状柔和的唇瓣天生带着温润的笑意，轻轻勾着，春风化雪般的温暖。
那是一种水墨画卷般的仪态。
仿佛能透出光芒般的皮肤看不到一丝瑕疵，但最让涯移不开视线的，还是对方那湖蓝色的双瞳，如最宁静的湖泊，一池碧波上浮动着浅浅的虹光。
涯从没见过如此这般纯净的眼神。
仅仅只是被他注视着，就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以至于控制不住地挪开视线。
他不喜欢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很肮脏。
随后，涯拉开衣服的下摆坐在了床边，并伸手探向了墨溪断的脉搏。
随着脉动在他指尖流过，涯的脸色稍缓。墨溪断的脉相虽不算很强，但很平稳，在那么重的伤势下，能保持如此的脉相，实属不易。
应该是受到了相当好的照顾。
只是，涯却能感觉到，墨溪断看似跟严凌枫骤然不同的极好待遇，暗藏着一些意图。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照顾墨溪断的男子跟他身后的那人一样，是血统最纯正的月颜族。
天生带着蛊惑的神秘种族。
但即便如此，涯也不得不从心底感激他们。
如果不是他们，墨溪断不会恢复得那么好，要知道，墨溪断的伤势比起严凌枫要严重得多。
这个时候，涯发现墨溪断躺着的床有些特别，材料是上好的古木，这很正常，奇怪的是，在床的周围有许多雕刻精美的凸起，末端形似兽首，中央有延伸出来的木枝，中通外直，管口均正对着床中央的墨溪断。
“这是什么？”涯指着一个孔洞转头看向男子淡淡地询问出声。
“是用药汁来熏蒸的管道。”男子微笑着解释，并瞥了一眼旁边的沙漏，似乎是已经到了用药的时间，他便伸手拉了拉床边的一根绳子。紧接着床身之内便传来机括运转的声响，液体倾倒于铜制器皿中的流水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高温蒸腾的声音，想必是将药汁倒在了烧热过的器皿中以催出蒸汽，似乎是为了验证涯的猜测，床周围顿时便被白色的烟雾笼罩，浓浓的药香味也随之弥漫开来。
而涯进门前闻到的正是这种味道。
“墨公子伤势很重，一度陷入昏迷，根本无法顺利将药喝下去，所以我只能用熏蒸的方法来用药，每隔三个时辰一次，每次半个时辰，有助于墨公子体内的经络自行修复。”
说着，他从床边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锦缎布囊，抖开赫然是各种细长的银针。
“药熏的时候施针是最好的，可以加速行血，有助于将他体内的淤血打散，疏通经脉。”说着，他开始对墨溪断的各个穴位进行扎针。
男子没有再说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开始为墨溪断施针，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细密的汗珠很快便布满了他饱满的前额以及挺翘的鼻尖。
但涯却注意到一个细节。
男子在为墨溪断行针的时候，并不像外面的大夫那般直接认穴扎针，而是将针捏在手里，轻轻捻动，似乎是灌入了什么内劲，以至于针头会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发红，而后才精准地扎入墨溪断的穴位。
待到施针完毕，末倾的脸已然是一片惨白，显然刚才的诊治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
“……”这让涯不禁多看了他两眼，眼神渐渐复杂起来，尤其是当他看到末倾丝毫没有理会自己满头的冷汗，反而用毛巾小心为墨溪断擦汗的举动。
他心中顿时生了些许酸涩的感觉，眼中也带上了煞气，如同领地被人侵犯的凶兽一般。
但是，涯却并没有出手制止末倾的动作。
他毕竟不懂玄黄之术，而墨溪断的身体才是当前最重要的。
“他什么时候会醒？”涯突然问道。
这个叫末倾的男子完美到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同时，涯也在内心暗暗地算计着，等墨溪断醒后该如何带他离开这里，虽然这山谷布满结界，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真的要被困在这里。
至于严凌枫，从昨晚荒无昼没有制止严凌枫的举动来看，估计结界并不会阻拦他的离开。也就是说，严凌枫很可能已经离开山谷了。
“他现在恢复得不错，随时都可能醒来。”轻柔地用毛巾擦掉墨溪断的那些汗珠，那名叫末倾的男子缓缓转头看向涯，嘴角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虚弱地道：“他刚送来的时候，伤势真的很重，我当时很担心救不活他。”
而后又看向墨溪断，生怕吵醒了对方那般，温润如琴的声音很轻柔：“但是墨公子真的很坚强，竟这样熬了过来。”
“谢谢。”涯淡淡地回道，却是发自内心的谢意。
墨溪断的伤势他知道有多重，如今能恢复成这样，必是极不容易的，再看那人苍白的脸色，怕是付出了不少精力。
“哥，你快去歇息吧，照顾伤者也不能一直不睡，身子会垮的。”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绿瞳男子突然提醒道，语气中的不容妥协透着一份关切。
语毕便走上前欲将末倾拉起。
“但是墨公子还没醒……”末倾温柔地皱了皱眉，疲惫的脸上满是担忧。
“何必操心。这不是来人了么，让他代你暂时照顾墨溪断不就成了，他又不是残废。”说着，绿瞳的俊美男子冷冷地瞥了一眼涯，嘴角有着明显的轻蔑。
但坐在床边的涯却懒得理会他，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墨溪断的伤势上，头也没抬地道：“你去休息吧，我会照顾他。”
“……那有劳涯公子了。”见涯如此说，末倾欠了欠身也并不坚持了。毕竟，他已经守了墨溪断几天几夜，也真的是累了。
待两人出去后，房间便再度恢复了平静，带着药香的烟雾无声地弥漫。
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墨溪断，而后，修长的手指探出，轻轻抚摸着墨溪断那干裂的双唇。
他记得，这个人的唇瓣从来都是柔软而丰润的，带着健康的粉色水光。
可如今却变得发白而干裂，憔悴得让他怎么都无法适应。
也安静得让他心慌。
“……”涯垂着眼，倾过身子朝墨溪断凑近了几分，注视了对方片刻后，低沉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墨溪断……”
可没有人回答。
面色惨白的男子依旧沉睡。
“墨溪断……”涯又低低唤了一声，嗓音已有些嘶哑。
四周却依然是一片死寂。
涯没有再出声了，唇瓣勾起一抹苦笑。
疲惫般地，缓缓将头抵在了墨溪断没有受伤的肩膀上。待嗅到对方那熟悉的男性气息，涯这两天疲惫不堪的身心才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他轻缓地舒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原来，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时候，他已经这样熟悉这个人的气息。
熟悉到仅仅只是闻到，就能感到安心的地步。
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正在这个时候，涯突然感觉到身下的男子有一些轻微的动静，他愣了愣，连忙直起腰来看向对方。
只见墨溪断那浓密的睫毛在面具后轻微地颤动着，而后，缓缓地张开，一对漂亮的琥珀色瞳仁有些涣散地看向涯。
随即又眯了起来，神色似乎有些迷惑，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最后才将视线锁定在涯的身上。
“……你……是谁？”过了好一会儿，墨溪断才用干涩的声音疑惑地问道。
涯惊愣地看着墨溪断，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里是哪里？”墨溪断皱了皱眉，他感到头很晕，浑身也如同灌了铅般，很沉重。他闭着眼睛沉呤了片刻，又有些迷茫地道，“我又是谁？”
“…………”
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状态，墨溪断在得不到涯回答后，试图用手支撑身体坐起来。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僵直在原处，欲起身的动作也一并停滞。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混乱。
就连脸上那仅有的一丝血色也褪得一乾二净，白得吓人。
缓缓将头转向了左边断手的地方，墨溪断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的断臂处。
“……”似乎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颤栗的双唇不住地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缓缓地摸向自己的断臂处。
“不，我的手——”墨溪断缓缓地摇着头，身体如同被刺伤眼睛的兽，哀泣地嘶吼出声。
“……”涯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而他这近乎心虚的动作让墨溪断的双眸立刻锁定了他：“你躲什么？”
那怨毒的目光如同利刃般直刺心脏。下一刻，墨溪断仅剩的一只手已经把人他狠狠地拽到身前，一字一句地沉声道：“是不是你？”
“……”涯看着墨溪断因愤怒而血红的双眼，愣怔无言。
“回答我！”墨溪断手上的力道猛然加重，几乎掐碎了涯的肩骨，双眸中的狠戾更是如同索命阎罗，再也没有以往那对涯发至骨子里的温柔。
涯张了张嘴，声音却像卡着那般，半晌后，才艰涩地吐出一字：“是。”
这是事实。
他没有狡辩的余地。
直到这个时候，涯才真正意识到，对于墨溪断而言，失去左手是多么沉重的打击跟伤害。
虽然，他一直用满不在乎的笑容看着他。
虽然，他一次也没有提过那只被自己喂狗的手。
可如今的反应，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吧。
得到答案的刹那，墨溪断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狰狞而妖异的笑容，衬得那张苍白的脸越发阴冷。下一瞬，他的手已经死死掐住了涯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按倒在了床上。
“我要杀了你——”冰冷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般，干涩而低沉，却每一个字都夹杂着浓浓的杀意。
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他后还活着。
没有人！
“唔！”窒息让涯痛苦得眼前阵阵发黑，本能让他想要一掌劈开墨溪断，手却在挨到对方之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看到墨溪断那包扎得极好的伤口正不断地往外渗着鲜血。
明明还是重伤中的虚弱身体，却因为恨意而强行爆发出不应有力量，以至于伤口都承受不住地再次裂开。
那需要多大的恨意才会如此？
涯顿时，不想挣扎了……
“墨公子！住手！”正在这时，在远处听到墨溪断吼声的末倾推开门冲了进来。在看清楚状况后慌忙上前就要拉开墨溪断。
“滚！”墨溪断头也没抬地朝他沉喝一声，双眼依旧死死盯着被他压在身下衣衫凌乱的灰髪男人。
“墨公子，请你冷静一点！”末倾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尤其在看到墨溪断那不要命的行为以及渗出的血。可他不会武功，也没有力气拉开暴走中的墨溪断。
正在这时，他看到墨溪断的身子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钳住涯的手也有了松动，那是内伤复发的预兆，末倾连忙趁机拉开了墨溪断。
“咳！咳咳……”总算被放开的涯顿时侧过身剧烈地咳喘着，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他的肺部，复苏着他昏眩的身子。
因为突然被压倒的关系，他的衣服有点乱，领子微敞，白皙的脖子上清晰烙印着刚才留下的勒痕。
“涯公子，请你先行离开……墨公子的伤势不能再被刺激了。”末倾一边担忧地看着墨溪断，一边尽可能地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按住他的身体。
“……”涯沉默地调整了呼吸，而后缓缓看向墨溪断的双眼。
那是一双毫无掩饰的，饱含恨意跟杀念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