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大学讲座
从哲学角度看经济解释
2014.12.26
各位同学:
一开始的时候你们告诉我,只有几百人听我讲,所以我就选择了一个比较学术性的题目,这个学术性的题目是不容易的。后来我听人说有几千人来听,我想改得浅一点,想换题目。你们的主持人说:“不用换。”那怎么办呢?这个题目是很深的,我试试把它说得浅显一点,看能不能做到,因为这个题目实在不是那么浅的。
五年前来这边作报告的时候,也是没打算有这么多人来听,也是打算三百人左右的讲座,后来又是这么多人。当时那个题目就没有讲好,因为时间改来改去。我那时讲的是“经济学的穷途末路”。现在老了几年,我就稍微客气一点,不再说经济学是穷途末路。现在的经济学有很多种,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种,我的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我从事的是经济解释,经济解释又有好多种,我的只是其中一种。现在从事经济学的各有各法,我现在都不想批评他们了。就像我的朋友黄有光,他从事的是快乐经济学,证明人们是不是快乐、还是没那么快乐。几年前,我批评得很厉害,我说:“傻子,这算什么学问?”可是人各有志,他喜欢搞快乐经济学,我没有理由不让他快乐。(掌声)
我只是要说说自己搞的经济学。我做学问走这样的路线是有很多因素的。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我的际遇也不同,可以说很特别。是好还是坏,不知道。有这样子的际遇,就会出现这样子的人;不是这样子的际遇,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对经济学怎么看,是跟我的成长有关的。你们知道,我六岁左右的时候,日本人打到香港。香港沦陷,我就去了广西桂林,后来去了柳州,最后去了一个叫平南的地方,在农村住了一年。没饭吃,连稀饭都没有,番薯要吃烂的。听过吃木薯吗?这是有毒的,要在水里泡好久才能吃。过了一年饥荒日子,在农村长大,天天在田野里跑。但是在农村的那一年,反而对我后来写论文有很大的帮助。
你们看看我用英文写的《佃农理论》,国内有出版,你看看第八章,当时最让老师们震憾的是这一章,而不是我的理论的那章。理论那章在美国被吵来吵去,但是第八章让我的老师阿尔钦很震撼。台湾的土地改革管制土地的分成率,你怎么证明佃农跟地主自耕的土地种植边际产值有什么不同?你从何证明?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关于台湾的土地资料很多,哪个省、哪个县,每个县什么农产品的收成多少,农产品怎么转变,每年都有不同,每个地方的产量多少、比例,不同的地区。这是台湾农业土地资料的年鉴,很详细。当年为什么会有这么详细的资料?(说来话长。)但我把资料给你,你怎么证明?你怎么证明这些边际比那些边际大?你怎么证明这些边际向上,另外的边际向下?你怎么证明在土地控制之下哪些边际是正值,哪些是下降的?不可能做到的。我把数据给你,你怎么做?那就因为我在广西的经验。我七岁那年在广西,天天在农地里跑,看农户种植。这些是甘蔗,那些是茄子,这些是白菜,这些是青豆。我见惯了。所以当我把那些数据拿到手上的时候,我的脑海就浮现出一幅幅图画,我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就写出来,写出来就证明到,我的老师阿尔钦(被震撼,)整个人跳起来。
后来在芝加哥大学,有一位哈里•约翰逊(Harry Johnson)教授很高傲。我在第八章的开头说:这一章的目的就是来证明土地的边际产量怎么变,劳动力的边际产量怎么变,我的理论推出来是这么变。这位约翰逊教授在我的文稿上面写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是不是发神经?”但是他看到最后,再落笔:“这一章真伟大!”我完全没有用到什么统计分析,完全没用回归分析,我就能推出来,因为这么样发生,所以数据怎么样支持,经济的产量怎么改变。就是因为我在广西农村待了一年,假如我没在农村住一年,那些数据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你去农村住过,看到数据,你的脑海回想起那些农作物,一幅幅的图画浮现出来,就把理论推出来。假如不是身临其境,这是很难的。所以一个人的际遇是很重要的。
有人说经济学怎么可以改进社会,为人们谋福利,我对这些方面没有兴趣。你说要我向国家提建议,我做过很多次,你相不相信我自己的建议会影响国家?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你要知道,我逃难的时候是国共之争时,有中日之战,有国共之争,在那个年代成长的人,怎么会相信任何政治人物说的话?怎么可能相信自己可以改进社会?所以一个人的经历怎样,对世界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当年我没有机会念书,后来有机会读书也读不成,但是战前战后到处跑,后来在父亲的店里学做生意,对街头巷尾的观察对我以后的经济学有很大的帮助。
举个例子。我在广西的农村住过,你给我数据,我的看法不同。你没农村住过,你给我数据,你用回归分析能分析出什么东西出来?你只能胡说八道而已,而我不同嘛。我看到那些数据,我脑子会出现一幅幅的图画,我看到那些农民跑来跑去,写出来的推理让阿尔钦震惊。“你怎么可能推得出来?”我怎么跟他解释呢?我在农村长大。后来我做过很多生意,碰到韩战的问题,怎么炒黑市,美国怎么禁运呀,各种各样古灵精怪的情况。价格管制的时候,粮票的问题。那些观察都很重要的。所以,虽然我(当年)读不成书,但在经济学来上,各方面的观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见惯不怪。一个名校的博士到厦门街边去看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到街边看,从街头走到巷尾,我就可以写几篇文章出来,而且我还看得出经济怎么样,从我的感受已经知道经济情况怎么样,你给我看数据没意思的。情况就是:人的经历如何,在经济学上来说,是有不同的分别的。
我在24岁才有机会去读大学本科,算是超龄五、六年了,但是很神奇的,其他同学都十八、九岁,我24岁,才自己开始学英文。有什么学校收我我就去哪里,你们是猜不到的。我去洛杉矶加州大学,你们现在听起来名气很大的UCLA,我不晓得怎么进去的,也不晓得是什么学校?我的证据是我当年不知道这个学校的存在,我写信申请UCLA的时候,以为它是University of the City of Los Angeles,其实是University ofCalifornia, Los Angeles。我不知道这个学校的存在,写信申请。看到我超龄,就特别接收我。我拼命赶,两年后,本科毕业,就进了研究(生)院,奇迹开始出现。那个年头的UCLA经济系在我们看来是非常强的,后来成大名的(学者)那时都籍籍无名,你们听说过赫舒拉发,你们听说过卡尔•布鲁纳(Carl Brunner),你们听说过阿曼•阿尔钦。那个时候都在,全部都籍籍无名,现在都是大名家。后来在研究(生)院念书,我首先念的是鲍德温(Baldwin)教的《价格理论》,接着(旁听)赫舒拉发(教的《价格理论》)。有一本书,米尔顿•弗里德曼的《价格理论》(Price Theory),1962年出版,很重要的书。赫舒拉发把那本书带进课堂,我们个个都买了一本。赫舒拉发进来,一看个个都有一本,他都不需要介绍,就笑出声来,你们想想弗里德曼当年的名气多大。大家都在翻那本书。第一章很短,赫舒拉发说从第二章教起。一打开第二章,有一张需求曲线的图表,讲消费者盈余。我坐在那边。你们知道在美国课堂上提问不需要举手,跟中国的惯例不同。我就大叫一声:“哎呀,这本书错了。”赫舒拉发说:“什么地方错?”我说:“这个图表全部证错。”赫舒拉发说:“那你到黑板上证明给我看。”我就到黑板上证明给他(看):弗里德曼错了。赫舒拉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是Steven Cheung。”他就把我的名字写下来。跟着在座的有位同学听到我说弗里德曼错,就写了一封信给弗里德曼:“你那里错啦,要这么说才对。”弗里德曼再出版这本书的时候,就感谢这位同学,其实他应该感谢我。当然,后来弗里德曼变成我的好朋友,我没有告诉他他写错。其实我非常敬仰弗里德曼,他是我很好的朋友,对我非常好,我们的婚礼是他主持的。(掌声)但是老实说,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他很多重要的文章都错得一团糟。错是一回事,伟大是另外一回事,你们不要混扰在一起。有些思想完全没有错,平凡得不得了,蠢到死。有些非常精彩的思想有错。
你们知道科斯定律,这么重要的文章,1960年发表,非常重要,没有文章比这篇文章更重要。我反复念那篇文章几年,念得纸都烂。所以我见到科斯,解释给他听为什么这篇文章重要,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他后来在诺贝尔奖演讲辞里说:“本来不知道这么重要,是Steven Cheung告诉我这么重要。”他在演讲辞里感谢我告诉他这么重要。但是整篇文章错得一团糟,我告诉他,他知道,但那还是一篇重要的文章。假如你们念过科斯(的这篇文章),他说:假设交易费用为零,市场会怎么运作。我1982年的一篇文章里指出:“假如交易费用为零,那就不会有市场。市场是因为交易费用不为零才会存在。”他同意,现在同意,他去世前几年认为错得很厉害。那无所谓,错就错,那篇文章是百年一见的好文章。那些批评科斯的根本没有读懂他在讲什么。一篇好文章就够了,你不要以为它有错就不重要,我对王宁说:“我在科斯错的地方学的比对的地方还多。”
当年在加州大学,也算是奇迹的。卡尔•布鲁纳在场,鲍德温在场,阿尔钦在场,赫舒拉发也在,每个人都很花心思教我。同样奇怪地,卡尔纳普(Carnap),二十世纪哲学的顶级大师,讲科学方法和哲学问题。美国的哲学课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讲逻辑,一部分讲伦理。整个二十世纪的哲学大师中最出名的卡尔纳普在UCLA教本科一年级,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最厉害。我去听他的课,哪有这种机会呀?当时卡尔•布鲁纳也从事逻辑哲学(的研究),也在座。关于科学方法、经济学的哲学在加州大学曾经热闹了一、两年。
什么叫做解释?回看这个问题,在我念本科之前,经济学的定义是马歇尔说出来的。轮到我1959年去念本科的时候,经济学的定义就转成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ins)的定义,这是伦敦经济学院的另外一个定义。你念经济学的时候,经济学有个定义。经济学是什么,有定义。念物理,物理是什么。念化学,化学是关于什么呢。60年代经济学是有定义的,我告诉你,你不相信。我现在问你们经济学的定义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定义。我在书店翻那本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他说什么?他说的那些经济学我都没听过。经济学是用来做什么的?我想起四、五十年前斯蒂格勒对我说:假如对一个人提起物理学,那个人怎么说。他怎么说,他说:物理学我没学过,不懂。他就不会再讲。但你问他经济学,他怎么说?他说:经济学嘛,我没学过,我不是经济学家,但是(讲出)关于经济学的很多理论。你到街边问任何一个人,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经济。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的问题是,你问十位经济学的大教授经济学的定义,十位说出来的都不同。
经济解释呢,你们说是什么?你去街边问,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但是在哲学逻辑方面的看法,从某一个角度看,很特别的一种,就是我这一种,在很狭窄的角度看一个解释的问题。什么叫解释呢?你问问风水先生。你信不信风水?风水先生的确是解释,你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它也是解释,而事实上有很多人信风水。因为风水先生这个职业有几千年的历史,是真的有人相信的,你相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那你说风水是不是解释,它是解释,是有这一行业,它有推断,但你说它是不是科学吗?它不是我今天要讲的科学,但你不能说它不是学问。大约二十年前,你知道中国那些盗墓者怎么开始吗?他是先找风水先生去看那个地方的风水。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是好位置,有钱人会葬在这里。”它是不是科学,我很难告诉你,但事实上很多人信,不只是现在的人信。几千年前都是这样选风水下葬,现在的风水先生可以推测到几千年前怎么选位置。这是很神奇的故事。所以提到解释的问题,有很多种。现在买股票有图表派,这边画一条线,那边有一个三角形,推断怎样会跌,怎样会升,就是看风水嘛。信就信吧。但是凭良心说,图表派发达的好像没听过,有发达过,但也跟着破产。我不能说他们不算是解释。你看现在这么多拿诺贝尔奖的对经济的解释、推断跟图表派差不多水平,也就是跟风水先生差不多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