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无寒暑

知君仙骨无寒暑
01
九重宫阙，祥云四散，华光笼罩。间或有仙鹤青鸟穿云而过，便能卷起淡淡紫烟，混着隐隐从渺远阁楼上传来的丝竹之声，慢吞吞地扩散开去。
尘世清修之人，抛了家，弃了情，苦苦修上一世，只求能够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哪知那几十年，几百年的静坐苦思，换来个空中楼阁之上的寂寞无凭，到底是比不上逍遥于世，乐极狂笑，穷途唯哭来得真切自得。
神仙的清心寡欲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和冷漠无情的借口。但瞧那瑶池之中日日不曾停歇的歌舞便能窥见一二。
“唉，你可知道，那敖广的四女儿要嫁人了。”
“是么？”手持天戟的侍卫一面悄悄地把中心从左腿上换至右腿，一面飞快地小声与同伴调笑:“那东海四公主不是疯了好些年了？老龙到底神通广大，也不知道找了个怎样的倒霉女婿。”
“兄弟，你久在天宫有所不知……”本来正在兴头上的天兵突然噤声，脸庞好像被冰冻住，一下子站得笔直。
“二位当真是站得高看得远。”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他一袭银甲墨氅被风卷起，好似没有尽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扫二位的兴致，二位便站在这里，好好地将下界看清楚了，三天之内都不会有人打搅。”
守门的侍卫哪敢多言，慌慌忙忙地应了。感觉到男人的离去，才略略转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交换几个讥讽的眼神。
而南天门前一动不许动的三天，总是特别长的。
02
你可曾见过金乌从海里升起的模样?
金色的火球燃烧起蔚蓝的大海和天空，粼粼波光如同七级浮屠之上最璀璨的琉璃。飞鸟掠过的光与影的景象，同嶙峋礁石之上被卷起的如雪浪花一道，镌刻在深海而居的龙族的心上。因此，便赋予了他们那颗自由又敢爱敢恨的心。
新天条出世后，东海本来处在观望之中，奈何抵不过八太子的深情与热烈，到底是为敖春和赵家小姐结下连理。自那之后，便不曾有什么能够拦得住龙族追求真情的脚步了。
“听心，你告诉娘，你到底要嫁什么人?”龙后暗自垂泪，面上扯出一点笑意，柔声细语地问她端坐于镜前的女儿。
那镜中人发丝半挽了个发髻，其余披散在肩上，偶有几丝垂在伶仃的额边，只衬得那双明眸秋水盈盈。鸦翅似的睫羽轻轻掩去眸中的神色，额角边细细玫瑰色的细磷图案一直蔓延到眼角，于明灭昏黄的灯火中看起来仿佛是一滴朱砂般的泪痕。她缓缓站起，似是想欣赏自己身上的那一袭鲛绡水纹浅红洒金裙，看了好一会儿后，又拿起一条月白腰带比了又比，才道:“凡人呀。家住蜀江边。”
“那他叫什么名字?”
敖听心想了好一会儿，才痴痴笑道:“我不知道呀。他也许姓李，也许姓刘，也许姓杨。他也许长得难看，也许长得好看……可……可他牵过我的手啊，他的手算不上粗糙，却在中指食指处生了老茧，而且很凉，又冰又凉……”她好像打了个寒战，又絮絮道:“平常他冷冰冰的，可有一天我发现他也会笑……他站在我身边，离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一根细细的丝线从我的腋下穿过，和他紧紧连在一起……”
龙后的一颗心仿佛被千万柔丝紧紧缚住，她深知她的女儿心中牢牢地被某个人占据--唯有情爱，才能让一个人仅仅通过一次牵手，而将另一个人手心里的伤疤与老茧记得清清楚楚。
她静静地看着如今会哭会笑，能够与她认真对话的女儿，只叹道:“罢了，罢了。你要嫁便嫁了。你父王始终不曾过问你的事，怕……只要你幸福，娘也安心了。再说，新天条……”龙后戛然止住话头。
“新天条?”敖听心抬起脸来，嘻嘻笑道“可是，哪有什么新天条呢？天条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顶，同是理科生，遇到亲人了，失眠，失眠失眠

我们理科生不许谦虚哈

期待后续。阿四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因为那一刀么？

新文四公主思维混乱了？

“新天条?”敖听心抬起脸来，嘻嘻笑道“可是，哪有什么新天条呢？天条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一般来说，神仙是不会老的，他们的容貌历经千万年都不会变化，唯有那颗柔软的心会在一年又一年中慢慢变得沧桑而坚硬。可这个时候，龙后好像一下子老了不少，她笑着轻声道:“是娘糊涂了。”
母女二人坐了一会儿，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儿直冲进龙后的口鼻，教她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听心总是披一身铠甲跑来跑去，水族里的恶霸十个里有七八个被她打服气后弃了本行老老实实地生活。
那个时候，龙宫上下提到她都觉得好笑而自豪，“疯丫头。”龙王总会这样叫她，听心只挑眉，冲他眨着眼睛行礼唤一声“父王”。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见那一家人。
如此这样，忘了干净也好。
龙后细细想过女儿的话后，内心一悸，额头手心不禁冒出冷汗来。她惶惶地拉过女儿的衣袖，却瞧见敖听心眯了眼要笑不笑地歪着头，唇边的话便都化作苦水，顺着舌根流了回去。
她深深地看着女儿，仿佛是为了把她刻在自己的心上，因为她很快就会如泡沫一般消失。
“你去吧，不用担心我们。”龙后哑着嗓子，站起身来为听心将腰带系好。“其实，从小，你要做什么，我们都是拦不住的。”
敖听心看着母亲远去的身影，眉目淡然，唯一丝释然于眸中流转。
待龙后出了寝宫，红衣龙女才将依依目光收转回来，她敛去笑意，眸色沉了几分冷声道:“不知司法天神来我东海有何贵干?”
她这轻轻地一喝，眼刀凌厉，整个人好像都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哪里还有半点外界盛传的疯魔样子?
捏了隐身法诀的男人缓缓显出身形:“四公主……”
不等他说完，敖听心就连连冷笑:“司法天神好大的架子，如今，便是连一声姨母都不肯叫了？”
刘沉香因着那一眼有些怯懦，无力垂下的手指触碰到螭龙银甲，却被铠甲的冰凉冻得一惊，五指慌忙握成一个拳头。但他到底是沉吟着开口道:“四姨母，你……你找到他了？”
敖听心定定地看着沉香。
他到底是长高了，长大了。眉眼间的独属于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去，为一种成熟与坚毅所替代。墨氅下的脊梁挺得笔直，显现出一种男子汉的担当来。可那被隐藏得很好的怯懦与犹疑，又教她想起刘家村的那个始终不肯下定决心向她跑过来的孩子。
敖听心不禁放缓了语气:“沉香，没你的事儿。”
“没我的事?”刘沉香闻言睁大了眼睛，在珍珠与贝母散发的柔和光华下看起来，竟好像有些泛红:“怎么可能没我的事?”他居然恍惚地一把抓住敖听心的手腕:“那日昆仑山下，他分明……分明是有意受我一斧，若不是后来老君告诉我……我……”他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后退，无助地微微张开双手，仿佛之上有什么难以饶恕的罪孽一般。
他顿一顿，好像又成为了天宫上冰冷的天神，继续道:“而现在，你分明已经找到了他……”
“找到他?”敖听心额前的碎发随着她的摇头而颤抖，“沉香，你忘了，他早已经魂魄俱散，不存于世上了。”

原来阿四是装的，吓我一跳。不过，二哥怎么了，阿四真的找到他了么？

沉香，想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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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一顿，好像又成为了天宫上冰冷的天神，继续道:“而现在，你分明已经找到了他……”
“找到他?”敖听心额前的碎发随着她的摇头而颤抖，“沉香，你忘了，他早已经魂魄俱散，不存于世上了。”
刘沉香的背忽然紧紧地绷了起来，就如同有一条毒蛇般的软鞭在狠狠地抽打。他瞳孔散开，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坐在地:“是的……我是忘了……”
“没你的事儿，沉香。”四公主做梦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她又叹道:“你可知，老君为何单单只告诉了你，不曾将真相召告天下?”
“天下悠悠众口，又……又没有证据。”
“那你为何偏偏就信了？”
他为何那样快就信了？昆仑山一役后，他被天庭招了去做司法天神。本怀着一腔抱负的少年却被在天宫之上每天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搞得满心疲倦。
原来，司法天神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原来，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利用与欺骗。
原来，世上除了黑白以外，还有第三种颜色。
他忽然开始怀疑从前的自己，那个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必要的，是不是都是正确的。而在他开始怀疑的那一刻，冰冷的神殿中无数跳动的烛火仿佛都在用一种嘲讽的笑容看着他，那笑容与那个人于皑皑昆仑冰雪的映照下的一抹微笑是那样不同。然后沉香开始做梦，整夜整夜地做同一个梦，梦里的那个天神，高擎着盛满灯油的宝莲灯，蟠龙氅无风自动，让他没由来地显得有些消瘦。
他冲他轻轻一笑，然后说:“沉香，恭喜你拿到开天神斧。”
下一刻，他突然惊醒。梦醒时分，他不知道何来的“恭喜”，只惊觉那话中萦绕着的隐隐温柔，一如多年前刘家村小溪边的那一句:“沉香，你以后想做什么?”
彼时，那人白衣苍狗，墨扇轻摇为他挡去暑气。他对他说:“如果你非要叫些什么，就叫我舅舅吧。”
他疯了似地去了南海，找了丁香，问了眉山兄弟，却始终寻不到啸天犬的影子。最后，他入了兜率宫。
刘沉香在兜率宫里呆了整整三天，出来时双眼血红，性情大变。
“我……”沉香嘎声道:“我信了，是因为我不信他。”
我也不信他。龙女到底是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他刚当上司法天神的那几年，为着南郡数万百姓，请她调用东海水军偷挖沟渠，那个时候，她是信他的。
后来，他开始倒行逆施，欺下瞒上，刀笔构罪，仿佛覆手便能将朝中异己尽数除去，那个时候，她仍旧是信他的。她一个一个数着被贬下凡的无辜仙家，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有苦衷的。
再后来，那人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小人，一手将自己的亲妹妹压在山下，又追杀外甥。当冰冷的刀锋扎进她温热的胸膛时，她盯着他的双眸，暗暗地想:我不信他了。
我不信他会成为这样一个人。
“他本来就不值得相信。”敖听心轻笑道。
就算在那密室之内，他温柔又疏离地执起她的双手，淡淡地看似把真相全盘拖出时，她仍旧不能完全信任他。
他布了那样大的局，为的便是新天条么？
“沉香，老君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并不是因为没有证据，而是此事涉及的方面是在太多。妖，魔，仙，佛……你想想积雷山，想想牛魔王、百花仙子，还有南海的观音。地狱的十万恶鬼，天庭无数的天兵……”龙女沉声道:“你在天庭也有一阵子了，其中的盘根错节势力也该清楚一二。”
“他……杨戬究竟想干什么，我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勘破。可有一点从未变过，他想要的，始终都是这样的结局。老君不会多言，也许是因为他不肯让好不容易得来的三界平衡毁于一旦，而就算老君告诉了他认为应该告诉的人，也一定会劝住他不要轻举妄动。几十年几百年后，他的所作所为，就只能成为一个不太真实的故事了。”
但这却不是我想要的。敖听心缄默不言。
纵是封去记忆又如何?小狐狸懵懵懂懂怅然若失，我却想起来了。那么，杨戬，我倒想问问你，我这意外，究竟在不在你的盘算里?
四公主平静道:“所以，沉香。这里没你的事儿。更没有杨婵的事情。”她又摆了摆手:“我疯了。你应该把我先前说过的话当作疯子的痴心妄想。”

阿四辛苦了，楼主辛苦了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尤旦暮。

继续更

03
人间四季更替，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死亡，不过是碌碌一生后一个令人或不甘或欣喜的结束，普通寻常得实在不足挂齿。
这里却不一样。
这里没有季节的限制，也没有死亡，有的只是无限生机。昔日武后令万花于冬日齐放，唯牡丹不肯，因而成就一段“焦骨”佳话。可在百花园里，牡丹同芍药、莲花、绿菊、寒梅一同开放，吐露芬芳。非但不会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反而各自奇巧娟丽，别存一番风味。
“四妹妹，你这关子可卖了好长时间了。要知道，你当初对我提起嫁人这件事，姐姐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百花仙子轻摇团扇，言笑宴宴。
她座下的花仙子们自也没有闲着的，谈笑玩乐时轻轻飘起的衣袖，挟了阵阵馨香。
敖听心道:“姐姐，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登不上大雅之堂。”
百花仙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妹妹的精神自见过那柳郎后倒是好多了，只今天我见了你，觉得眉间似又有愁绪。莫慌，莫慌，自古女子出嫁，哪有不想家的。要是想我们了，随意编个借口出来也就成了。”
“姐姐惯会取笑。他一介草莽，哪里比得上柳毅的忠义?只是……只是我父王还不同意。”敖听心苦恼道。
“若无柳毅的情义，如何能同龙女结下连理?”百花笑道:“新天条……你父王也太老古董了些!”
“所以，并不是我卖关子。我同他……”龙女脸颊微红，羞赧道“若我私自嫁了他，父王免不了到处寻我，要是问到姐姐的百花园来，姐姐替我编了瞎话，岂非平白无故惹了事端?”
“好好好。”百花佯唾道:“我只当你忽然失踪了，没了你这个妹妹就是。”
从百花仙子的百花园出来时，暖风融融拂过碧绿色的柳枝，初生的蝉正要迫不及待地发出生命里第一声鸣叫。敖听心却感到一股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避无可避的寒意--从前，她纵然不常同诸如百花仙子等人交往，见了面时，也是怀了赤诚之心去对待。如今这半真半假的话自然而然地从口里吐出，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只为了能够彻彻底底消失一段时间，倒不曾有半点犹疑。
时间，时间。
神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如今，她倒连自伤的分秒都难以拥有。龙女贝齿一咬，远山似的眉毛轻轻蹙起。顷刻间，便有一条金龙裹挟着浓雾和云气，直冲凌霄，往烟柳如画的杭州去了。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
灌江口。
天府之国自古人烟富阜，而灌江西接南北六塘河，东通大海，历史悠久，气势磅礴，潮涨如万马奔腾，潮落跌水轰鸣，数里皆闻水响。地势如此富有灵气，江岸百姓却始终不曾受到精怪的侵扰，原因便是那江边的二郎神庙，一直香火不断，十分灵验。
凡人哪里晓得九天之上的勾心斗角?纵是那二郎神倒行逆施，落了个身败名裂魂魄俱散的下场，百姓们仍旧痴痴地念了个杨家二郎的旧恩情，一代一代地传讲。又因着顾念昔日情义的梅山七圣打理，故而也过得风平浪静。
“谁家的狗?这样可怜。”一个布衣簪花的年轻姑娘伸出手来，似乎想摸一摸呜咽着仿佛丢了魂的黑色大狗，又因为那结成一缕一缕脏兮兮失了光泽的皮毛而退缩了一下。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忽然转身入了街角一家小小的豆腐店，用个不大不小的盆盛了满满一盆的豆腐花。然后她慢慢走了出来，眯眼朝菜市斜对面的一个屠户笑着叫了一声:“蒋大哥。”
屠户道:“呦，林姑娘，买肉啊？”
林安一面将豆腐放在屠案上，一面摇头道:“妹子是想来问问，蒋大哥可还有猪肺之类的东西……”她一只算不上细腻却很有光泽的手遥遥一指，抿嘴道:“我瞧那黑狗怪可怜的，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
长身汉子爽朗笑笑，嘴里长长吹了个哨子，哪知那黑狗浑然不觉，尾巴紧紧夹着，鼻翼微动，闷头就往前走。他轻“嘿!”一声，一大块猪肺就被抛到黑狗面前。
脏兮兮的大狗怔了好久，小心翼翼地嗅了几嗅，回头望了二人一眼，竟然慢吞吞地绕开了猪肺。
林安心里一动，黑狗极通人情，在那回望的一眼里，她分明瞧见了无助与感激，可还有一种又深又浓又沉又苦的绝望，让人看一眼，就不免要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