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发冷了。
霜降那天，我拎着两壶酒下山，愈靠近锁妖塔，山路便愈是陡峭，乃至最后我不得不御剑方至。从山边御剑飞掠而下，散去周身剑气，拎着酒壶的两只手紧了一紧。
这锁妖塔底乃是一方深潭，周围数不清的河溪瀑布倒灌于此，不曾外漏。

塔底有茅屋，一个身躯伛偻白头杂乱的老头坐在茅屋外，望着潭水目光无神。见我来了，颤颤巍巍起身，用褴褛的衣袖拂去门口一块青石板上的草叶，示意我坐下。
我连忙扶住他，倒上酒，看着面前这个皱纹满布的驼背老人，心中难以抑制的心疼。
老人笑了笑，端起酒一饮而下，痛饮得龇牙咧嘴。世事如此，以前纵使是那堪称琼浆玉液的江南红头小吊也难以入眼，现如今倒是越来越爱上这平头百姓的入口消遣。他啧了啧嘴，叹道：“春分时的溪水引入青石板铺就的深潭，落花纷繁落入潭中，与潭水融合发酵，再加以夏初时分花溪岸头成熟的梅子，入口花香伴酒冽，花溪梅子酒。”

说罢又满上一杯，不过这次他端着酒杯在嘴边细细雕酌，不似先前那般豪放直饮：“老了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这么久了从来没忘过我，不容易。”
我很是沉默了一会，待得口中淡溢花香的酒味淡了一些，才恭敬道：“三哥于我，不敢忘，不能忘。”
不敢忘，不能忘，妖魔入侵大荒，幼时的我便已是家破人亡，从卑躬屈膝到不卑不亢，辗转于战火之中，命如浮萍飘摇不定。而如今却能在弈剑听雨阁中修习上乘剑术，在大荒中闯出赫赫名声，同门中人见我多半也是恭敬行礼。都是源于一个男人救我于命若浮萍当中，他的一字一句，数十年前忘不了，现在也忘不了。

三哥没答我话，站起来拍拍衣服，转身走进了茅屋。
我轻声说：“三哥，那幽都魔君张凯枫，已出太古铜门。”
驼背老人顿了一会，没出声，过了好久才说一句“恩。”
那天夜里我回到自己的寝阁，窗边卧栏而膝。这风吹着脸，真他娘的冻人。远处亭台楼阁星火点点，琴箫阵阵。

这数十年来，我不曾听闻陆掌门对当初亲手将师弟张凯枫丢下悬崖有过任何说辞。当然，我也不曾听闻同门对三哥有过任何谈论。现在入侵大荒的妖魔在诸多江湖正道和王朝的携手之下已处于劣势，现在局势相对安稳，出手的机会也少了。也难怪师兄弟们听了幽都魔君张凯枫从太古铜门中走出便如此慌张。人们口口相传之下，都只记得正道门派的诸多杰出弟子是如何的斩妖除魔威风凛凛，可我这么多年过来，却只记住了太古铜门前，那一柄梅子酒，那一袭红衣。
那是我的三哥，数十年前，也有人尊称他一声剑气近。

围观大佬

闻讯幽都魔君张凯枫已至江南。
我是在西湖畔的湖亭中自酌时遇到他的。他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头也不抬地说：“他呢？”
我看这幽都魔君现在身无大碍，再想到三哥，不由悲从中来，“还能怎么样，戴罪之人，勉强苟活。”

三哥的处境，我略过没说，免得顾目窘态。念及往事，对面的幽都魔君默不作声，半晌，端过面前的酒，悬于胸前却迟迟不饮。
说到底，都是没有余地可走只能一意向前却不得顺心的可怜人。
临了我问他，魔君，你的剑可曾在？
魔君说，不曾弃。

借着酒劲跟他闲唠叨了好多，三哥当年教会我一柄不弯的剑，教我四个字不愧于心，教我以心处事。可那股势，他没教我，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想让你给我说说。
魔君仰头一口闷酒，说我们不讲那些大道理，剑身宁折不屈，是剑者的意，可这股意若是挪到他身上，那就是他的势，是如他意。或许有一天你能看到他出那一剑，那时也许你就明白了。
我呵呵一笑，摇头否认，魔君，你可别骗我，也只有我知道，你不曾随心，三哥他也不曾如意。
魔君显然懒得搭理我了，显然觉得我这是句屁话。

前排

还是前排吗

魔君年幼时被最亲近的师兄丢下悬崖，受同门追杀，辗转落难多地，在太古铜门后妖魔群聚弱肉强食的北冥魔土生存下来，一步步打拼直到成为魔君，估摸着也不比三哥好到哪去，不过他现在倒是修得了自在。
三哥却截然不同，弈剑听雨阁的锁妖塔乃是为镇压至凶至恶的妖魔所建，锁妖塔选址位于群山围绕之中的深谷，周围山峰夹绕隐隐汇聚形成北斗七星之势，而锁妖塔正中便是七星阵的斗行位，天权。锁妖塔依谷底中央山势所建，深潭环绕，周围无数河流瀑布在阵法下赫然便是一条条束缚三哥的枷锁，太虚观的那位青衣小道长当初应本门陆掌门之邀亲自在锁妖塔顶端布下太极八卦阵法，别人可以修得弈剑自在乘风逍遥，三哥却无法离开一步。

剑气近，三丈至多。剑势远，八百里。
三哥早年游历大荒时，在东海出过一剑，那一剑直教海面破开，一势直冲，目光不可尽。
随后有好事者沿着沿途残余的剑势痕迹一路追寻，直至八百里远。
我也曾打趣的问过三哥，说你就不怕惊扰了远海隐修的神仙？
三哥仅是一笑，神仙如何？遇我也须尽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