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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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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停更3天。
|ω・)土遁。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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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 给大家看一下我可爱的电脑桌面(´▽`)ノ♪。图是晨赫官博转的一个姑娘的!!大家可以去找!超级无敌可爱!!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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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室的旁边贴着张大大的海报,上面清楚地交代着每一间课室的游戏内容。
“游戏是积分制,获得相应的积分就可以到前台换奖品。”我无意识地用手指搓着海报右下角的多啦A梦,向李晨示意,“一室是签名活动,二室是爱的抱抱。三室是扔飞镖。四室……算了晨哥,你自己看吧。”我一屁股坐在了海报旁的凳子上,那里正好对着一台空调。
李晨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终极游戏的宣传。
“看过韩国的《Running man》吗?这个游戏就是仿照它的赛制。本质上是撕名牌,园长又结合了谁是卧底。脑力和体力的较量,啧啧。”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李晨也来了兴头,把手指捏得咔咔响。游戏时间是两个小时,我们有目的性地商讨只玩三个游戏,剩下的时间用来休息,准备冲击最后大奖。
我们一人选择了一个游戏,最终决定是爱的抱抱,扔飞镖和心有灵犀。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首要目的地是二室。李晨代替我们去填报名表,我和李澄则站在一旁围观。尖叫拍打和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别看这群家长一个个仪表堂堂,一玩起游戏,就是撒泼打闹的野狗,比孩子还来劲儿。
李晨填好了报名表,极其自然地拉起了我的手。我拉着李澄,连成了一条小链子,一起站到排队处。“紧张吗?”我拍拍李澄白皙的面颊。后者摇摇头,脸却已涨得通红。
李晨打头阵,澄澄在中间,我垫后,和其他家长孩子围成一个圈。音乐紧跟着响起,要求我们跟着音乐绕圈跳舞。我向来是不爱动的,李晨或许爱动,但不会跳舞,而澄澄胆子小,面皮薄,更不知所措。作为结果,在这个大圈子中,我们仨格外的狰狞和僵硬。
我和李晨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摇摇头,笑了起来。
第一轮的数字是三,我们毫不犹豫地撞到一起,李晨还磕到了下巴。一轮一轮下去,每次的配乐都不一样。李晨是个游戏好手。他总有一种能够恰如其分地凑齐人数的神奇魔力,让那些缺斤少两的组合羡慕得眼红;然后又不留痕迹地把我和李澄引来安全的中央,自己则退居二线。当然,也就是这个习惯,使他在倒数第三局被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以体重优势生生挤开,只能在场外为我们俩比着大拇指。
场上只剩下了四个人,其中又只有李澄一个孩子。接下来的数字只能是三。我和李澄应声抱在了一起,另外两人则自成一组。场面一度陷入寂静,互相僵持不下。但这种时刻总有人要选择背叛,而注定不是我俩。我的目光来回在他俩身上转,到最后又集中在李澄的身上,怀抱得紧了些。果不其然,在被另一人扑得险些一个踉跄时,口哨应声而起。我站稳了身体,看着负责老师把淘汰的那位中年男人领出这个圈。
这个圈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结果几乎是无需预料的。
“你和这孩子是一家人?”另外的那个男人与我咬耳朵。
“是亲戚。”不加思索,我微笑着看他。那人也点点头,在最后识相地退出了圈内。我们毋庸置疑地取得了胜利。我们仨的积分全都加在了李澄一人身上。看着那张印满了红花的白纸,李澄牵着我衣角的手都有些微微地发颤。
收好了积分纸,我们一转身来到了隔壁。扔飞镖的规则简单,评分标准也爽快。靶挂得极低,如果不蹲下便投,便是一道研究平抛运动的物理题。我胡乱凿了三下,两个没上靶,唯一争气的那一个也不过惨淡地挂在三环。李澄比我要稍好些,但也半斤八两。我们的全部希望便寄托在了李晨身上。
李晨的外套搭在我手肘处,传来细微的热度。我看他腰部微凹,身子则向前倾,平光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慵懒的豹子。而事实上,在这一睁一试之间,一切都心里有数。围观的人群开始尖叫,他在第一次就几乎打出了这个室的最好成绩,九环。
李晨调整了呼吸,准备第二次投射。在此期间我俩对上了眼。我的嘴角似乎不由自己控制地扬了起来。而他没有笑,却也状似孩子吃到了喜爱的糖般对我满足地点点头。
第二镖稍有偏差,但也早已高出凡人一截。负责老师把镖从靶上八环处取下,饶有兴致地与我站在一起等待最后一投。
最后一次机会,说珍贵也珍贵,说不珍贵其实也就那样。我们没有说非要拿什么奖不可,非要破什么记录不可。在我周围的其他人都屏起了呼吸,我注视着他,却渐渐地放松了下来,朝李晨作了放宽心的口型。后者退后几步,调整了与靶心的水平距离;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尔后又平复了下去;紧接着是聚精会神的一投,那支飞镖在如炬目光的注视下乘风破浪,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靶的正中央。
“厉害了晨哥!”我朝李晨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李晨没有理睬我,而是注视着负责老师在李澄的白纸上又添上几个印章。
李澄的鼻尖有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多半是兴奋出来的。他指了指隔壁的五室。
“走吧,去玩心有灵犀。”
我们打打闹闹地进了五室,却不曾想正好碰到某个小公子哥在闹脾气。我站在旁边仔细一看,特立独行的小辫子,圆滚滚的肚子,那分明就是文侪。五室的负责人是个实习的小姑娘,站在一旁劝也不是、赶也不是,眼泪都快急了出来。一来心有灵犀是二人一组,本就应该给李晨和澄澄培养感情;再者文侪是我所管理的班的小霸王,也应当由自家人来治。和李晨说明白后,我走上前去拉起文侪的手,先把他带离五室再说。
别听这名字文绉绉,文侪这人却一副生猛的武生形象;小小年纪已长到了我的腰侧,在中班里活脱脱一个小巨人。他的父母都是高官,无暇理睬孩子,也亏得今天居然能抽时间来园庆,不曾想又起了这一次闹剧。而闹剧的起因是家长与孩子间的默契值太低,那些极其简单的词居然一个都没有猜中。文侪脸面上挂不住,便哭闹起来。
和文侪一家人面面厮觑甚久,我叹了口气,调解起来。这一家也真是奇妙。父母自以为是,孩子也自以为是,从性格上来讲就是亲生的。却正好同性相斥,水火不相容。父亲耍性子,孩子也耍性子。我只好以其母亲为突破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家子收拾妥帖。
当我再次心力交瘁地回到五室时,正好就是澄澄这组正在答题。李澄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身后的光屏一闪一闪,预示着时间的减少。李晨也不急躁,循循善诱,到最后又一击必杀。园庆日,当然是你开心我开心大家都开心最为重要。既然是幼儿园的水平,词语自然容易不少。我看着两人轻松地过关斩将,在拍手叫好之余,也有些不是滋味。
默契总是要时间培养,到最后抬起一眼就知道你在看哪儿,伸出手指就知道你需要什么。你的热情、你的冷漠、你的狂暴、你的温柔和你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无需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早已全归于他。
一言以蔽之,好想找个女朋友。我翻了个白眼,等待着二人凯旋归来。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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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到的第一个词语是“同学”。
游戏从我和李晨这一头开始。心中涌动的紧张感再加上是第一局,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中规中矩地说了句不失偏颇但又不至于显山露水的描述。
流觞曲水,话筒传到了我旁边的三号手中,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孩。身上穿的是连帽衫,脚下踩着三道杠。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头发,眼角一挑望向台下观众,“黑色背景。”
话语一出,台下哗然。议论声四起,但都似乎没有进男孩的耳中。他帅气地一侧身,把话筒交给四号。
“情侣装。”四号显得极为淡定。学生模样,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可爱女孩。
话筒在不同人的手中传递。我耳朵正听着,眼睛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二位。
追溯到毕业后的学生聚会,我们也常常打这些桌面游戏,以换回同学时代互撕互怼的记忆。总有几个智商高的从里面脱颖而出,几盘下来轻松屠城。自爆以求自保或是讲大白话大都是不受欢迎的。真正玩得厉害的平民是把卧底往死路上引,带偏其思路以露出破绽。
这到底是危险的,我又看了看后面的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尤其是在这群连游戏规则都不尚明白的中年男女中央。而三号就这么率先地以身试法。黑板,引申为带有歧义的黑色背景。情侣装甚好理解,跟在三号后面表述便生生变了味。
果不其然,紧接着的描述都散发着一种腐臭无趣的大人气息,指向同一个方向。整一轮下来,我所怀疑的对象定在了“空间位置相近”的七号,以及索性唱起了《同桌的你》的十一号。所有神经摩挲交错在一起,发热发烫;后又被一盆冷水浇灭,发出嘶嘶的声响,甚至蒸腾出一团团白气。
我稍稍侧身,避免迎上直射入眼的灯光。假设卧底词语是同桌。那么十一号的描述未免太过露骨。况且,他有位置优势,听了一轮恨不得把牌掀开给你看的描述之后,再傻的人也知道要打掩护。虽然我并不能排除十一号真的傻,又或者自我意识过剩、对手中的牌太过自信的可能性。
但细细想来,七号的可能性显然更大。“同桌”与“同学”的差别虽然幽微难名,但其方向不同。“同桌”是空间概念,而“同学”更偏向于时间;卧底词语对于思维的导向性,卧底词语与平民词语的相似性,再加上前四个人描述的不确定性,往往容易使卧底放弃跟票,回归自己的牌。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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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时,大多人犹疑不决。首先做出决定的是四号,她指向十一号,不带一点踌躇;而被指的十一号也毫不甘心,反票了四号。三号状似随意地环视了四周,却早有答案地票了七号。大多数票归在三号身上。他所描述的“黑色背景”误导性太强,明眼人知道他在指黑板,糊涂蛋则把它当做卧底。若放在高手聚会上,这个人或许是一个好手;而在此,老虎也变成了病猫。我与李晨跟票了他。
“三号出局。”园长毫不手软地把他的名牌撕了下来,与此同时慢慢踱到了七号身边,“真正卧底是七号。你有五分钟的撕名牌时间。”
第一轮就要撕名牌,这让场下观众兴奋不已。口哨、尖叫与掌声夹杂着期待的目光涌上台来。三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长腿一迈下了台,混坐在孩子中间。园长在浪尖儿上握住了话筒。
“平民有一分钟逃跑时间,一分钟之后,卧底撕名牌时间正式开始,时长五分钟。期间,只有卧底可以攻击,平民可防御,不允许撕下卧底名牌。若撕下,则撕名牌者出局。”
随着台下的掌声,大屏幕上调出了园内的监控。
“撕名牌期间,活动室处于关闭状态。只有观众能在此观看战局。”
我把目光投向七号。那是个极寻常的中年妇女,大波浪卷,染成了黄色,立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什么。我随着大流跑离了活动室。
“逃跑时间开始。”
其实,我票三号的理由很简单,一是越厉害的人,留到最后,越不好收拾;二者,是七号攻击性不强,正合了我寻找信封的意向。在周围的人都离开得七七八八后,我一闪身,抓住李晨的手,把我俩甩进首当其冲的七室。
精神处于高度紧张,而身体只会喘息。我把李晨塞进门后的空间,又生生把自己折进讲台下面的柜子里,在柜门关上的一刹那把教室门踹到了最大限度。
可一切还没结束。塑料底座窸窸窣窣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抵住了柜门。
“我帮你挪了张塑料凳。”
“谢谢晨哥。”
“游戏开始。”
我的呼吸还没理顺,潘多拉的盒子就已被打开。听着杂乱脚步声的逼近,我把脑袋埋进了衣服里。成败在此一举。
她打开了我们这个房间的灯,却没有进入。门是打开的,里面一览无余;再者,一分钟的逃跑时间,明眼人都不会选择这样一个“风里雨里,被撕等你”的角落;而卧底时间也只有堪堪的五分钟,当然要向人声鼎沸的那头去。
我在柜中听到李晨暗暗地松了口气,猜测卧底可能是走了;再屏气凝神忍了半分钟,我面目狰狞地从柜里滚了出来。
李晨在门后笑弯了眼。我撇撇嘴,与前者耳语,我得出去一趟。虽然满脸惊讶,李晨也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遂了我的愿,只是嘱咐我要小心。
我选了个没开灯的走廊,通向阅读室与午休室。壁纸还是那个壁纸,上面的动漫人物还是那个动漫人物。我一路勾着脑袋摸索,一只手搭在身后护着自己的名牌,毫无所得。当我推开阅览室的门,第三个书架后传来了一声响动。估计是哪个躲在这里的倒霉鬼,估计现在被我吓得心跳如擂鼓。我的搜查被迫中止,也只好躲进了另一边的开架书柜。同一所学校叫同学,同一个情人叫同情*,这场景得叫同藏。
我们都一声不发,过了一个格外沉寂的五分钟。当铃声响起时,那个人从书柜后蹿出来。我们都对对方苦笑了一下,互相握了握手。
心照不宣地,我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游戏又回归原点,因为七号没有撕掉任何一人;而我的副本也毫无进展——甚至连鞋带都散了。我认命般蹲到墙壁旁,绑好了鞋带后还拍了拍墙上那只喜羊羊的大眼睛。
泄完了愤,我一抬头,却发现羊的脚边贴着一个白色信封——什么时候羊也会写情书了吗——我带着心里未成形的激动,缓缓伸出了手。
水枪中的液体击中他人名牌,则该人出局。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把水枪揣进了裤袋里。
——
*处出自 钱钟书 《围城》。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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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给我们喘息的时间,第二局在哨声吹响的那一刻被按下了开始键。我们在拿到牌的那一刻带着对不可知未来的憧憬,在如履薄冰的描述中走向不同的路口,又在剧终投票时为自己振鼓高歌。有趣的是,这一局的卧底是李晨。而首发者保守的叙述与可靠的外表为他上了一层力挽狂澜的保护色。在六号委屈地被撕下名牌带走的那一刻,李晨也瞪圆了眼。我笑他,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却还能不被任何人怀疑,真不知是我们的悲哀还是他的悲哀。
在逃跑时间的开端,我对他使了个眼色。在证实了猜测后,我的步子可以迈得更大些,而眼也可以放得更长远些了。记忆了他人的逃跑路线后,我在这些反向延长线的多个交点中挑了一个,杵在原地站定不动。
在路的那头出现李晨的影子时,我按照计划毫不在意形象地扯开嗓子大叫。他被我吓了一跳,本能性地往我这边走来,边走边做着“发生了什么事”的口型。我装作被他逼到了绝路,用力地跺出一连串逃跑的脚步声。
李晨被我逗笑了,也玩性大发,手腕轻轻用力把我抵到了墙上,另一只手则伸过我的后背,要一把端下我的名牌。他的手在我脊背上游鱼般行进,我只觉得细细密密地痒,在喘息间软了半边身子。我用余光瞥到路口处有人影晃动,又顺势尖叫了一声。
我勾住他的脖子换了一个角度,让路口的人不至于看见我的脸。晨哥。我笑嘻嘻地看向他,手指点了点他的金属表。我们戏做足了,再过十秒你就可以走了。
左中右三条路都有目标。右边的兄台战斗力比较弱,而且还是死胡同。我悄悄给他透露信息,眉眼抑制不住喜悦。
一切进行得顺风顺水。我本以为就和李晨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再插科打诨十秒钟,我这五分钟的意义就算是全然体现了。然而生活总有意外,就像是鱼丸偶尔会变成虾饺,辣椒酱有时会标成番茄酱。一道黑影在我们俩都没注意的时候闪电般袭上来。手已经快要触碰到李晨的名牌,又被后者敏捷的一转身躲开。其结局就是,我们三个人分站走廊的不同角落,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我眼尖地捕捉到其口袋里信封的一角,心里便猜个八九不离十。男人偷袭未遂,打着哈哈便脚底抹油准备离开。未等李晨出手,我掏出口袋里的水枪,在他迈腿的那一刹那率先扣动扳机。后者的名牌上便这么染上了一滩浅粉色的墨迹。
“不只是你找到了信封噢。”
我走前两步,收起水枪,朝他露出一个没有任何伤害意味的笑脸。
“真不好意思,我和他……”
“是一国的。”
从对方手里顺来了那张撕卧底许可证后,我得意地朝李晨比了个手势。规则里面并没有说平民不可以撕平民;也不会提到隐藏线索,就更不论转让其所有权。在活动策划会议上快要读吐了的条款,最终起到了它应有的效用。我拍拍李晨的肩膀,捂住他疑惑的眼。
好啦。你还有三分钟。
我把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又晃。
缺了的信息我们可以等会再说。现在是你发挥的时候了。
李晨也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在权衡利害后,我在心里为右路的兄台点上了一根蜡烛。
目送着李晨远去的背影,我迟来地对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我慢慢走去前台的安全地带接了杯水,与坐着打盹的杨颖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局有三个人淘汰。在三分钟内搞定两个人,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上下打量了李晨的身板后,我咽了口唾沫。
在回活动室的路上,我与那同藏一个阅览室的朋友又打了个照面。他的面上充斥着玄奘的大爱圣光,把“对付他很辛苦吧”生生说出了“悟空,莫要杀生”的味道。
第三轮、第四轮接替进行,再加上出局的四个,场上只剩下了六个人。活动节奏一下子加快。剩下的人也都顾不得脸面,从大眼瞪小眼变成了针尖对麦芒。第四局的卧底是个三十上下的强壮男子。逃跑时间开始时,我四处张望,寻找李晨的下落;不巧却与正在做准备运动的那人打了个照面。电光火石之间,他眯起眼睛,像发现了心仪的猎物一样舔了舔下唇。獠牙闪着光,体内蓄着力,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杀个片甲不留。看着他撑起衣料的丰满肌肉,我的心里一阵恶寒,加快了寻找李晨的脚步。
这是一场生死时速的较量。虽然在途中我还不甚走心地扯走了一个挂在安全出口标示上的信封。然而还没来得及打开,身后便传来了一连串追踪的脚步声。我闪到一旁,把信封藏进裤袋里;还不放心,又把它埋深了点。呼吸被刻意压低,却还是会推开空气纷至沓来;紧张被刻意隐藏,但还是会通过行为蔓延全身。
真是不巧。一偏头,我与那人对上了目光。
是啊。那人理理衣褶,在出其不意间已牵制住了我的右手。小兄弟,你交错朋友了。
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张脸是李晨。
是为了赶上园庆跑得气喘吁吁的他,是微微启唇迎接我送给他的咖喱鱼丸的他,是温柔注视着李澄的睡颜的他……还有台上揽我的手以此安慰的他。
天才的眼光好得很。我几乎想在他脸上啐口唾沫。
我们都渴望在眼神交流中占气势的上风,但手上却也毫不放松。看来结盟的不仅是我,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额角有一粒汗珠渗下,在我的侧颊滑出蜿蜒的蛇形。僵持仍是僵持,牵制仍是牵制,进攻仍是进攻,只是幸好名牌也仍乖乖地呆在背上。
我对他笑了一下,在他愣神的瞬间抬起脚尖踢上了他的小腿。攻守一下子换防。我又敏捷地跑到他的身后,撞了一下他的膝窝。现在变成了我骑在他身上的姿势。
后者抬手抹了抹汗,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桥,似乎认真了起来。他抬手勾住我的脖子,顺势把我的脸往地上撞。紧接着那双手钳住了我的肩膀。他用力翻了个身。上下的位置又再一次调换。他的脸近在咫尺。从那个油腻腻的大脑门上滴下来的汗珠几乎可以落到我的眼里,让我一阵恶心。
他用手肘压制住我的胸口,另一只手则伸出来扯我的名牌。我渴望把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上半身,然而还是无法控制地被他扳起。腰部像是超负荷的细线,我的身体开始从折叠处求饶。我的一只手被他钳制,另一只手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绝望,绝望,绝望,铺天盖地的绝望。但是绝望里啊……还是要有光!咬咬牙,我闭上眼睛,借着他抬我上身的力往他的头上撞。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换一个参考系。一千对于他来说可能微不足道,而八百可能就是我的全副身家。可是这八百是被他人所损,还是自己所奉献,意义就全然不同。我半睁着眼,掏出兜里的手枪往那人身上胡乱地射。那大抵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我的希望已经融在了那粉色的水里,把它融成了甜腻的草莓香味。
它一点点射出,弹尽粮绝。
铃应声而响。他礼节性地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把水枪丢进了垃圾桶里,发出响亮的哐当声。拐角的负责人探头来查看我们俩的名牌。我面无表情地摊开从别人处顺来的许可证,不去计较结果。
在路上,我撕开了我新拿到的信封。我这才发现它与别的都不一样。在信封的左上角处,有一个小小的粉色爱心,像是什么暗示。
我把心底里不妙的预感压下去,撕开了信封。
果不其然。丘比特的箭。
情侣牌,同命锁。我把它展示给路旁的工作人员。
“有人拿到另一个了吗?”
我打开了一瓶水,故作无意地询问。
“有噢。”
瓶盖落在了地上。我弯腰拾起,二人相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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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活动室的路上,我与李晨狭路相逢。只剩下五个人,也无所谓暴露不暴露了。衣服被汗浸湿了大半,而名牌也皱得像老年人额头上的沟壑,直观上的视觉冲击太过强烈,语言根本隐藏不住。发生什么了。李晨皱起了眉头。
我摆摆手,沉默不言。
这局只有一个人出局。但其卧底身份却惊动了大江南北。李晨在听到园长的公告后已然明白了大半,伸出宽大的手掌帮我拍实了名牌。干得不错啊,陈赫。
在离活动室只有一个岔路口时,李晨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拿到了一个信封。他压低了声音。我环视了四周,摁住了他往裤袋里伸的手。不用拿出来,直接说就好。
其实我也拿到了信封。看着李晨真诚的眉眼,我在心里五味杂陈。话快要到喉口,却并没有说出口。情侣牌太过敏感。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在未分清楚态势时,我不愿过多张扬。
但他已经拿了出来,我眼尖地发现了右上角的爱心。那瞬间有千万根针往我眼里射,疼痛深入骨髓。我已经知道了。我偏过头,帮他把信封塞了回去,拿玩笑话打着掩护。你不怕我知道真相后票你吗?一次死俩,可是非常划算的。
你不会的。从李晨的笑容中捧出的信任像是千斤重的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被推到了深海里,永远,永远,向下沉去。在与李晨短暂的几日接触后,我发现我们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此处。有些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口,而我不行。
我摸了摸兜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信封,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幸好我刚才没有死。我这么想着,推开了活动室的门。
这几乎是决胜局。大家都摩拳擦掌,想要一举夺得桂冠。形势已然不妙。
场上剩下五个人。我,李晨,圆框姑娘,圣僧先生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李晨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我与李晨没有任何关联,那么在这最后一局,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是不是卧底,我一定会投他出局,以保证最后撕名牌实力的均衡。
我抽到的词语是言多必失。我把牌盖上,抬眼直勾勾迎上刺目的灯光。在这漫射的白光里,我仿佛能看见时间正像法式面包一样被拉长,而空间正如孩子手中的魔方,被大卸八块。如果我要保李晨,就必须得把矛头引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要坐实他卧底的名号,让大家觉得可以白捡便宜,下一轮再投李晨也罢。
“身在曹营心在汉。”李晨合上自己的牌。
“沉默是金。”虽没有完全听懂李晨的描述,我还是早有预谋地开了口。
“自有打算。”四号顿了顿,把牌在手里玩出了花样。
圣僧先生则吞云吐雾,行动力。
其后二人也依照规则进行了描述,不言。投票时,我一改常态,率先出击,直指和我同藏一个阅览室的伙伴。“我怀疑八号。”
“你怀疑啥!”圣僧急得直跺脚。
“咳咳,大家听我说。”
我轻咳了几声,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行动力。我们乍一听觉得无失偏颇,似乎也能和我们的词语联系起来。但你们再仔细想一想……这并不是我们所抽到的词语的重点。由行动力顺藤摸瓜,其终点又可能是另一个更为贴切的词语。”
我的尾音拖长了三四秒,吊足了大家胃口。
“少说多做。”
圣僧先生哑口无言,袈裟拖了念珠掉了,变成了一个热血上头的大红薯。我看了他一眼,用意志力压制住忍不住上挑的嘴角,只能感谢其给了我一个足够可靠的台阶。
“大家可以先等一等。”这水晶球破裂般的清脆人声在一片思考的寂静中脱颖而出,源于我身旁的四号。我警惕地扭过了头,正好迎上她打量我的目光。
女孩微微上前了几步,“二号说得的确句句在理。但是,单从行为上论,一直沉默的二号,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局里突然探出了头?”
年轻女孩的声音,像是夏日的朝阳;蕴含的力量却太过集中,以致句句扎心。
“一定是心有打算。”
“这个游戏叫做谁是卧底。除了刚才他所说的八号,我也有怀疑对象,就是二号。先有言多必失,才有沉默是金。正是因为有失,人们才会发觉沉默的宝贵。在座平民的词,均是简单地描述一种状态,甚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显示不出褒贬。对吧?既然如此,我们总会囿于“不发”,而丝毫不会意识到“必失”。处在二号这一优良位置,他还有大把词语可以说,为什么一定要说“沉默是金”呢?”
她已经表现得甚是明白了,便见好就收。
“希望各位仔细斟酌再投票,谢谢。”
我一直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直到四号用我的想法反将了我一军,把我五彩斑斓的梦击碎成了花花肠子。更不巧的是,在这一轮,我的确是卧底;而我因为心事重重,全然忽略了这一可能性。卧底词是言多必失,平民词则是一言不发。看来真是上天有预谋。言多必失,一语成谶。
投完票后,四号悄悄站到了我的身后。你是想保人吧。
哎——我长叹了一口气,也不存在对手间的硝烟弥漫了,只是心有不甘地点点头。千算万算,却还是漏了一步。修行不够,沉不下气,同志仍需努力。
我转身看向李晨。
不好意思,晨哥。你要殉情了。
后者还没有品味透我话里的含义,园长就走上来,一下子撕掉了我们俩人的名牌。我掏出裤兜里的信封,给观众看,也给李晨看。画着丘比特的情侣牌。
下场时,李晨拉住我的手。“为什么不告诉我,另一张情侣牌是在你手上?”
“我本来想告诉的啊!”我把手指插进蓬乱的发丝,“只是知道得越多,压力越大吧。”想来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以为一切都能处理好,最后还是把全局搅成了一锅粥。我吐了吐舌头,心里不是滋味。
“那你就给自己揽那么多事儿呀?既要保自己,又要保我?”李晨刮了刮我的鼻头,丝毫不带责怪的意思。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像是一股电流带着李晨的体温从他触碰的那块皮肤开始蔓延全身。我在原地愣了四五秒,浑身上下都在冒热气。
怪我咯。
我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李晨的名牌。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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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过日子了。
——
约好了和李晨一起回家吃饭,我干起活来脚下像是生了风。杨颖边笑边看我,怎么,输了一回痛定思痛了。我哼起小曲儿,朝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下楼时,天还没黑。我把顺下来的两袋垃圾以不定式投篮抛进了桶里,一转身便看见了李晨那辆沉稳的银色轿车。轿车的主人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窗边,朝我挥了挥。我打开车门,把自己安置在驾驶座上,又潇洒地系好了安全带,一气呵成。李晨脚踩油门,一溜烟地便跑了没影,留下路边的老爷爷勤勤恳恳地扫着落叶。
十分钟后,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小男孩,端正地站在菜市场的大门前,面面厮觑。我挠了挠面颊,搜肠刮肚找出一个问题,晨哥,今晚吃什么。然而,进了菜市场后,我们才发现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不是我们要吃什么,而是市场里还剩下什么。大爷大妈们早就拾掇着准备收摊,偌大的市场已经空了大半,偶有几位阿伯摇着蒲扇,老花镜后的眼眯了起来,写着满脸的疑惑不解。我们一人挑了一个菜,又剁了几斤肉,最后提着瘪瘪的番茄、脱了水的菜心、大长条的豆角以及一小坨肉,狼狈地上了车。我们三人有默契地互看了一眼,都笑弯了腰。
我先回家拿了换洗的衣服,又应李晨的要求把Tiger也哼哧哼哧扛了过来。时候还尚早,踏进家门的我正好撞见它正缩成一团窝在沙发的角落玩手铃,见我回来了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领导阅兵结束一样又把脑袋撇了过去。人不如猫。我暗暗感慨,把猫粮、牛奶等一系列用具与我的衣服装到一起,锁好门下了楼。
方才在自己家还张牙舞爪,一见李晨就怂成一个只会舔自己肉垫的毛球。没点出息。我顺着它的背部向下抚摸,把手埋在了它的绒毛里。李澄很喜欢这个新朋友,而Tiger也极其给面子地趴在孩子怀里。场面一派和谐。
李晨亲自下厨,我在旁边打下手,Tiger则和李澄一起看着动画片,时不时舔舔猫粮。时隔多日又回到了这里,我和李晨之间的关系已不似当初那般“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手不知道放哪儿”,经历了一起躲猫猫、一起耍心机、同上刀山同下火海、连命也被绑在同一条绳上后,也能勾肩搭背、谈笑风生起来。
李晨一副要大干一场的阵仗。
“番茄炒蛋?”我揉了揉自己的面颊。
“是。”
我身体向前倾,把全身的重力集中在凳子的前两只脚上。“我要甜的。”
“对身体不好。”
“不行,我要甜的。”
“一勺糖。”“两勺。”“一勺。”“四勺。”……在李晨拿出调料瓶准备往里勺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双手来挠他腰间,伴随着李晨的尖叫、十分满意地看到绵密的糖像瀑布一样奔流直下五万里。
……
结果当然是乐极生悲。我俩凝视着那卖相还意外不错的番茄炒蛋,谁都不敢下筷子。
吃完饭后,李晨给澄澄放水洗澡,我则被迫进了厨房面对那油得发亮的瓷碗发呆。Tiger吃饱喝足,肚子涨得圆圆的,趴在地上饶有趣味地看他主人工作。我拿抹布擦拭着碗面,在恍惚间感觉回到了十年前的家里,没有空调,但有风扇奄奄一息的旋转,有父亲挺着啤酒肚看新闻联播,有母亲戴着眼睛一针一线织着围巾,有白炽灯在按下开关后愣几下神,然后啪得熄灭。啤酒味混着汗臭,窗外传来的咸味的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耳廓。
我把碗摞好,像耍杂技一样单手扶着送入碗柜。
忘记带宠物沐浴露的后果就是我只能拿一只自己刚洗好的碗把李晨家的沐浴露兑稀。两个湿漉漉的小不点眼对眼,身边便溢出了一连串亮闪闪的泡泡,盛着友好与善意,飞上云霄。我拿着浴巾把Tiger裹成了木乃伊,又握着它的手向李澄敬了个礼。
我抱着我的衣服踏进浴室时,李晨正拾掇着里面的瓶瓶罐罐。他把衬衫挽到手腕处,露出精干的小臂。腰部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挺出笔直而锋利的褶皱。见我站在原地不动,他把花洒放回原位。“你先洗吧。”
我点点头,待李晨出去后反锁上了门。
李晨家的沐浴乳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薄荷香。它在脑海里描绘出绿色,却是极淡极甜的绿色,在晨光的簇拥下摇曳生姿。我一反寻常地洗了个长长的澡,把自己拥在了薄荷味的气泡中。
待我走到客厅,另外那三个生物(两人加一猫),早已以其乐融融的姿态七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我挑了个独立的沙发坐下,又顺着李晨的招呼坐来了他的身旁。
“你最近休息?”
“对,翻一翻经纪人带来的剧本看看有没有合意的。等到剧组宣传的时候可能就会忙一点,全国上下到处飞,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回家几次。”他合上笔记本,遵循良好的教养看向对话的我。
“那澄澄呢?”
“托付在亲戚家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是早已有准备。
“如果时间比较短的话也可以送来我家。”我斜靠着沙发,冲他晃了晃脑袋。
“好啊。”
李晨一打开微博,便有千万条消息提醒轰炸般响起。我指了指他的手机页面,这些消息你平常会看吗。
会看,但不会回。有些时候是经纪人或者助理帮忙打理。他抬头看向我,眼里溢满了温柔的光。在他的注视下,我突然口干舌燥起来。那你今天打算看吗。
当然,不然我拿起手机干嘛。他点开消息页面,红红的99+便冒了出来。你来选吧,看评论还是私信。
一摞重担赋予我肩,那都是少女们沉甸甸的希望啊!
私信吧。我下达旨意。
接下来的半个钟内,我就与李晨肩抵着肩、头挨着头,看年轻小姑娘的青春宣言,看十年老粉的深情告白,看经纪人的抓耳挠腮,听同事伙伴的牢骚,笑圈中好友的耍宝,期间甚至还有一句“我奶奶很喜欢你!”
我们笑作一团,时间滴溜溜地过。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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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着闹着,我也困了,斜躺了下来,身子懒懒地倚在李晨的抱枕上。后者以正襟危坐的姿势刷完了微博,见我倒下了连忙摇起我的肩膀。快点起来,头发还没干,会生病的。
没关系的。我不在意地向他摆摆手。Tiger循声爬到了我的肚子上,与我窝在一起。电视机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幻化成儿时每周二早晨的雪花点,父亲总会扯出收音机长长的天线,咿儿唷喂听几场戏曲。李晨只得无奈地摇头,拿出毛巾来仔仔细细地擦干我的短发,又操起吹风机。暖风与他温柔的抚摸使我像Tiger那样舒服地眯上了眼。
“晨哥,我今晚睡哪儿?”身上被伺候舒服了,脑子里也就只剩下了一些琐碎的闲事。
“我房间有张沙发床,成吗?”
“当然当然。”
我仰着头,正好对上他微微下垂的目光。我冲他吐舌头,他笑弯了眼。“澄澄晚上和我们一起睡吗?”
李晨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下,似乎与大脑在同步思考。
“我把两张床铺在一起,让他睡我们中间吧。”
李晨的手在从我的发间抽出前又轻轻抓了几把,吹风机的声音也停了。我摸了摸蓬软的头发,笑着对李晨说了声谢谢。后者把毛巾抚平,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床是我俩一起铺的。他把沙发床与自己的床推到了一起。其间的空隙也由几床被褥填平。空调是适宜的二十六度。然而因铺床的大动作,我的背脊上早已薄薄地铺了层汗。征询了李晨的意见后,我蹦蹦跳跳地去冰箱拿了两罐果汁。一罐放在床头,另一罐咕嘟咕嘟灌进自己的肚子。
李晨利落地抽出皮带放在床头,又打开了衣柜寻找睡衣。坐在床上边喝果汁边晃腿的我有幸一览明星衣橱的全貌。从衬衫、T恤、外套到毛衣、帽子等配件,都有条不紊地分类放好,给人一种别样的壮观。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很惊讶吗?李晨把衣服挎在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点点头。
那是当然。我花钱找别人整理的。
……
哦。
语气骄傲得跟自己干的似的。
李澄抱着Tiger从门口探出头来时,我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怎么,困了吗?我一个鱼打挺起身,随即得到了李澄肯定的答复。鉴于李晨正在洗澡,我便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哄澄澄睡觉这一责任。
孩子也乖巧,自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和花被子缩到了床的中央。我开了小灯,半边房间笼罩在流动的橙光里。我先是讲了个小笑话,逗得孩子裹在被子里笑得打颤,后来又循着李澄的要求给他讲了个童话故事。孩子的睫毛盛着月光像蝉翼般翕动,最后归于平静,进入了有七色花朵和小矮人的梦乡。我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准备下床拿东西。
不想一抬头,直直撞入了李晨的眼里。场景与我初来乍到的那一天别无二致。他正巧刚从浴室出来,身后的门缝里还冒着白气。我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李澄睡着了。Tiger又蹿上了我的怀里,任它摆动的尾巴轻轻扫着我裸露的皮肤。李晨只穿着睡裤,上半身极富男人气概的肌肉一览无遗,在灯光下呈现出光洁却又沉稳的色泽。
相视无言一分钟后,我起了身,与李晨擦肩而过。
在别人家住的麻烦之处就在于私人用品的使用。我站在洗浴室愣了愣神,最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晨哥,你们家有没有漱口水?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一只递给我。拧开盖子,又是扑鼻的薄荷味。李晨像是格外喜欢这清秀的薄荷味,沐浴露、洗发液乃至牙膏、漱口水,都是同一个牌子的同一口味。当然,深入认识后才知道,这是他代言的牌子,赞助商送的,他不拿白不拿,还作势要送几箱给我。
我简易地漱了漱口,先于李晨回到房内。Tiger似乎也疲了,微微睁开眼看了看来人后便又把脑袋埋深了点。我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在盖好被子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挪到床内的一侧。澄澄睡得很熟,睡相极其乖巧,不像幼儿园里的有些孩子七歪八倒、枕头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我又趁着李晨洗漱的间隙刷了会微博。在给杨颖深夜报社的麻辣烫点了个赞后,李晨推开了房门。
碍于熟睡的一猫一人,他走得格外小心。我待他上床后,二话没说伸长手臂关掉了正位于我脑门正上方的灯。黑暗中传来李晨噗嗤的一声低笑。关得那么果断啊?
当然。我翻了个身,夹紧了被子。
陈赫。他轻轻唤我名字。我们中间隔了个李澄,像是象棋棋盘里的楚河汉界。他在左边,我在右边。有没有人说过你和Tiger长得很像。
我沉默了半晌。……现在我听人说过了。
声音从延长了的床的那头传来。
刚才你和Tiger同样愣愣地盯着我,太可爱了,我都不知道看谁才好。
当然是看我。我啪得一声又开了灯,向怔住的李晨挑了挑眉毛,又在下一秒关灯溜入被窝。
后来我们都没再说话。伴随一股若有若无的薄荷香与身旁平稳的呼吸声,我也很快地进入了梦乡。这可能是我毕业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身边有人陪伴,明天不用上班,空调风足声小,隔壁没人吵架,人生几大幸事。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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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难得的双休日。
更难得的是,我居然在没有闹钟的帮助下,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上自觉地睁开了眼睛。我往床头一瞥,没有看见自己的闹钟;手向裤兜里一伸,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机。脑袋里一片混沌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我是在李晨家里。
天花板粉刷得雪白,没有一点霉斑和蜘蛛网;衣柜是浅褐色的,像兑稀了的榛子奶油;空调吹出的风不疾不徐地抚摸着Tiger的皮毛,使后者在感到舒适的同时又翻了个身。被子搭在身上,枕头是崭新的,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我把头转向床的内侧,看光从窗帘缝中透出来,均匀地洒在熟睡的两“父子”身上。
这么大、这么空旷的房间,李晨每天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关灯入睡的,我不得而知。而李澄又是怎样在泰迪熊和玩具布偶的簇拥下抵御孤独的,我也无法分辨。在我逼仄得甚至称不上卧室的房间里,有床头的大袋零食,有准备说走就走的二十四寸行李箱,还有一张名义上Tiger专用但事实上从没发挥用处的小毯子,因为我一直都与它挤一个被窝。我用手肘微微撑起身子,隔着一个澄澄端详着李晨的脸,思考着像他这样的单身生活,沉寂而落寞。
再一次醒来是八点三十。
李晨已经起了床,在我睡眼朦胧的状态下站在门口与我道了声早安。我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所有的起床气以翘起的鸡窝头为滑板,消失殆尽。而李澄业已乖乖地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漱口,只比洗漱台高出一个脑袋。我没了脾气,甚至还有些羞臊。这一家人周末的意义在哪里?心里怒吼着,我汲着拖鞋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在刷牙的空隙,全麦面包早已躺在白白的瓷盘里恭候着我的到来,而玻璃杯里则盛了满满的牛奶。我用水把头发丝弄平坦,这才慢吞吞地来到了客厅。
“今天想去哪里吗?”李晨已经吃完了,拿起手旁的纸巾擦了擦嘴。
“我都可以。”
我低下头,把目光种进碗里。在这种氛围下,我根本不敢承认:我的周末约等于晚睡晚起加搜刮美食加打游戏。后来鉴于天气预报所说的今日有雷阵雨,我们仨一致认同去离这不远的一家沃尔玛。那也不仅是超市,还有许多名牌购物店与娱乐设施,玩累了可以去顶楼享受配套饮食。李晨又补充,他家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了,急需补充物资。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Tiger的猫粮与我的方便面也存货现红,该是去超市的时候了。
我换下了睡衣,套上一件带来的黑色T恤。上面用白色的咆哮体写着一连串字母。裤子是卡其色的。我稍稍挽起裤脚,露出脚踝。
拾掇完毕后,我哼着小曲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两人。李晨也穿了一件黑色T恤打底,不过外面又罩了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下身则是普通的黑色长裤;整体看来沉稳又不失风雅。我自然地拉起李澄的手,把他身上背着的小书包转移到自己肩上。
名义上是休息日,但加班工作的也大有人在。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我凝视着窗外景色一闪而过,其间偶尔混入星星点点几豆行人。到达了目的地后,我们当然是先去了游戏中心。李晨则无可奈何地加入了等待停车的队伍,在半个小时后捧着一杯咖啡和一瓶牛奶大汗淋漓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他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的操作台时,我甚至无暇去理会他,只是抽空点了点头。即使是儿童游戏,想要打出高分,需要的专注力和手速与成人也别无二致。两分钟后,看着面前因为自己疏忽而弹出的Game over,我抱头大叫,想要豪气地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借其消愁。当然结果是我大刀阔斧地拿起了它,却只能碍于温度小口小口地抿。
李澄操纵拉杆的神情与李晨平日里的模样别无二致——眼睛凝视着界面,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心翼翼却又敢作敢当。我趁着这个时间往旁边的机器里投了几个硬币。那是给低龄孩子玩的,一码对一码,你投了币就能拿到小礼品,不需要过多的努力。只是你拿到的礼品是贵是轻,就全靠运气了。我把哐当一声从机器里掉出的小礼盒放到李晨手心里时,后者或是惊诧,或是不解,睁大了眼睛。下一秒,就像是旧时挂钟的整点报时一样,一只奇丑无比的小鸟坐着弹簧的顺风车掀开盒盖,直直地撞上了李晨眉心。
李晨:“……”
我趁着这段时间逃之夭夭。
最刺激的要算双人组团打怪。我和李晨一人握一个操作手柄,恨不能把其掰断。肩撞肩,手碰手。李晨不常玩游戏,在一开始也时常干出把跳跃当做前进的蠢事;但他上手极快,不出几局,已经能轻松干掉前面几波小喽啰了。我急着向前走,李晨则上蹿下跳,能看到的药剂必然要捡,看不到的也硬是要找到。不落一颗人参,不丢一管血。我只好负责打架,伴随着刀光剑影为他清出一条康庄大道。
当终极大boss喷着火、一步天地三颤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能看见李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你正面,我走山上偷袭。我简洁地下达了命令,操纵着游戏小人三下五除二上了岩壁。
面对着猛烈的攻势,李晨似乎有些发懵。看着后者血条直线下降,我恨铁不成钢地握住他的手,间接协助他摆弄操纵杆。它喷的火那么高,你下蹲啊!随着我的动作,小人躲过了攻击,血条也终于稳定下来。当然,稳定在一个将死未死的低值。
为了保他周全,我毅然决然地扛起了打怪的重任。看着游戏小人大胆往前走不回头,竟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随着从高处的几波偷袭,大boss的血条也掉了一半;与此同时,我的血条也现了红。我在躲避攻击的同时咬紧牙关放了几次大招。正当我蓄力准备最后一击时,还没来得及说不,一道蓝光就穿透了怪物的身体,把它一分为二。
是李晨放的远程。
在火光迸射的背景下,K.O两个字母在界面上慢慢浮现出来。
……我。
好想打人。
打怪的分数大多归在打出必杀的那个人身上。看着结束后的总清算,李晨比我要高出一千分。我有一种不仅仅丢了西瓜、还把芝麻一并丢掉了的感觉。
怎么了吗?李晨偏过头看着快要把操作杆给掰断的我。
不。没有。
我报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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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昨天家里全然断网。今天双更,这是第一更,啾啾。
——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用在人际交往中可能不太恰当,但也有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小矮人的房子可以被绿巨人一脚踩碎,豪华跑车里的人的目光从来不会施舍给路旁卖红薯的小贩,流浪儿锱铢积累的自尊在遇上富家子的嘲讽后分崩离析。
就像是小的时候在乡野里闹,路上碰见班里一个家境不大好的孩子在卖报纸。他总要梗着脖子说是社会实践,剃得光光的小脑袋在风里招展。人们长大以后,再也不去在意光华万丈的琉璃瓦、蜿蜒缠绕的葡萄藤、随风摆动的爬山虎,而义无反顾地钻进钱眼,探入头后便再也抽不出来,成为了遇见小王子的飞行员口中的“无聊的大人”。
李澄的书包被我圈在怀里,手中是营业员递来的温水,一抬头就是八颗牙齿的灿烂微笑,在这奢侈服装店里,我只感到芒刺在背。我不敢乱动,连呼吸都要凝固;又得强装出一个得体大方的模样,最后只落得四不像的结局。
我们在去超市的途中拐进了这家颇负盛名的西装店。装潢简约不失大气,服务员的问候恰到好处。灯光落在顺滑的衣料上,仿佛秦淮河上流动的月色。这一切舒适可靠都仰仗于衣领内侧的价格牌——每一件几乎就要抵上我半个月的工资。
李晨与接待的小姐交流着心仪的款式。女人的纤纤玉手在深色的西装外套上游走,终驻于一处,轻柔地把其从衣架上褪下来,放在李晨近身比划。后者或许也曾想过要征询我的意见,多半是见我把头扭开,后脑勺明摆着“我很烦”,便再没了下文。
李晨进试衣间穿戴的半晌儿,营业员小姐扭着招展的腰肢向我靠近。
“恕我多言,那位先生是您的……?”
我沉默了半晌。
我学生的家长?游戏搭档?丘比特之箭射中的情侣?都不对。
“朋友。”
我大喇喇地回答了她。
是朋友吧。
女人略施粉黛的上扬眼尾在上下睫的挤压下更显意味深长。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年轻女孩递给老师的情书,办公室里偷偷的目光交汇,甚至老妇人望着墙上黑板照片爱抚般的眉眼,都藏着相同的情感。但这更热辣明显一点,像火一样从地底蔓生上来。我几乎在一瞬间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二十一世纪新女性,敢作敢当。但不知为何,我心底一股不明不白的戾气就蹭蹭上窜,不假思索地把端坐在一旁玩平板的李澄捞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他的孩子。”潜台词当然是:别想了,你没戏。
李晨从试衣间里出来时,我双眼一下亮了起来。
高档的布料像是量身定做般服帖地亲吻着他身体的轮廓;袖口的掩映下,手腕处的骨头微微凸起;腰处则微微收窄,显现出流畅的线条。女招待员在一旁挑了个酒红色的领结,亲自帮他戴好,又理了理衣领,动作却像是麻雀啄食。我俩在镜中目光交汇,我冲他点了点头。
有钱人的交易当是说一不二的。再说,李晨也不是拘于小节的人。
看着账单上的一串零,李晨倒是云淡风轻,我却在后面为他心痛。
“店内正在办促销活动,您买了西装三件套,可获赠一条领带或领结。”
招待员小姐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拾掇整齐,还不忘在最后托出这么一个实质上还是剥削的促销。李晨大手一挥,让我去选。不知是这些领带在拷问我,还是我在挑选这些领带,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条条木屋角落陶罐里藏着的细蛇。我在头皮发麻间挑了一条赤金条纹的领带,草草地取下,塞到李晨手里,便匆匆领着李澄走出了店门。恍惚间我俩指尖相碰,热量由此传递。
出了店,三人肩并肩地往前走,相视无言。最后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晨打破的这片宁静。在搭电梯去负一层超市的间隙,他悄悄拍了拍我的肩。
“不好意思,刚才不应该落下你,让你等那么久。”
莫名其妙被道歉的我觉得又好笑又有些隐隐密密的心疼,李晨的表情竟有点像幼儿园里犯了错的孩子。
我被他逗乐了。
“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吧?没关系的。”
语罢,我斜着身子撞了撞他的肩膀。
这是我们少年时代表示信任的方式。
这个时候的超市以买菜的家庭主妇居多,也有像我们这样带着孩子四处转悠的,流连在糖果与巧克力的柜台前,像是受了什么引力。我们一路走一路闲聊,像是隔绝外界多日的野人,对什么都新鲜。诸如“啊,这个牌子又出新的饮料了”、“奶油黄瓜口味一定很难吃吧”之类的对话,不绝于耳。这也直接导致看的居多,真正放进购物篮里的极少;简称视觉性购物,又名饱饱眼瘾。
当然,必需品还是得买。在帮Tiger置办了几袋猫粮之后,我直勾勾地走进卖方便面的柜台,从上面捞了两袋常吃口味的家庭套装。
李晨惊诧于我动作之一气呵成。“你这是要干嘛?”
“当然是屯方便面啊。”
像极了一段没有营养的对话的开端。李晨随后像鸡妈妈一样从方便面的害处扯到保护棕榈树,我捂住耳朵不愿意听,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其中一包放回了货架。其实,方便面的害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总有人需要,也就总会有市场。它是一种在外漂泊的证明,浮于表面的油星,虚有其味的汤汁,零星几点肉末,却以自我欺骗的方式让我们的心灵又强大了一点。
李晨和澄澄推着购物车慢慢往前走,我在后面慢慢赶。李晨走着走着,猛然回头,在看到我跟在后面时又似乎得以心安一般舒了口气。
他立在原地,在我俩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冲我露出一个笑脸。
“这几天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吧。我接李澄的时候正好把你顺回来,只要你不介意晚高峰。”
像是有绚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绽放。我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里面绽放出的光和热把我刚树立起来的经济地位间的隔阂全部融化。
什么有钱人,什么演员,我下了定义,到最后还不就是一样渴望温暖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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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温柔的过渡章。
——
日子渐渐平稳下来。我也成了李晨家的常客:腿会自动迈进电梯,不等脑子思索,手就已经按上了泛着红光的七。
李晨的这段空闲持续了两个月。其间,幼儿园结束了上半年的课程,开始蓄力迎接新的学期。熟悉的面孔走了,新的面孔又来。分离在这个年龄段并不痛苦,没有连根拔起的记忆,没有共同前进的集体,没有剑指远方的苦读。快乐总是显得不痛不痒。孩子们友好地拥抱,温柔地离开,相约要上同一个小学;心里则在“分离”的概念上,加了一个又一个小问号。李澄升入了大班,成为了最年长的一届。不过说是年长,该调皮也还是调皮,翻天覆地,一点都不省心。我则与杨颖一道被调去了小班,又要面对淌着鼻涕、红着眼眶的小不点,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夏日的夜晚,我常常和李晨窝在阳台上聊天。桌上摆着冷饮,角落堆着植株。李晨买了张摇椅,我俩轮流着躺;澄澄和Tiger或坐或趴,因出汗而黏糊糊的身体像个小热源,紧贴着我们的皮肤。城市里没有星星,却有彻夜未眠的灯光。我时常放目远眺对面的钢筋水泥。广州塔在高楼大厦的掩映下苟且残存,露出细细长长半边影子,却依旧锲而不舍地滚动着广告。珠江不甚遥远,但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我与李澄数着内环路里的车龙,还没到一百就没了下文。太多了,看不清。这时的李晨就会把手撑在玻璃台上,用柔软的目光把我们裹在手心。
我在幼儿园结课后就退掉了那间潮湿阴冷的小屋。房东不分青红皂白上涨的租金使得整个巷子怨声载道。在蜗居了两年后,我终于狠下心,拿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了李晨家。我还记得那是个湿淋淋的夏日,像西方绵长黏腻的法式热吻。李晨帮我分担了一个背包,手里则抱着Tiger。这只小动物比我还更先接受了搬家这个事实,相当狗腿地在李晨脖颈处蹭了又蹭。我孤零零地拖着箱子往巷口望了一眼。林叔手里还握着刚洗好的筷子,扯着嗓子便问,搬家啊?我点点头,大声回应,没事,就在附近。
租赁合同是我在李晨的房里草拟的。这个房东大手一挥,让我全权负责,自己则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逗猫的行列。Tiger被他养得跟猪似的,光猫食就换了好几款,牛奶也是进口的。我穿着背心,有些时候光着膀子,在空调房里裹着有李晨气味的棉被,把键盘敲得嗒嗒响。我没有这种经验。文从字顺就别提了,看懂又没有歧义已经是我的最高要求。奋斗了三个晚上的我把打印好的白纸黑字放到李晨面前时,他连怀里的Tiger都没放下,堪堪扫了一眼,便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名。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哪天我把他卖了他都不知道;又悄悄凝视他的发旋,由心底里感激他的信任。第二天我们去海滩玩,乐不思蜀。在我的坚持下,这才在回程拐去了公证处,把租房这事办妥了。我就名正言顺地住入了李晨家,成为了一个在市中心有一席之地的幸运儿。
入秋后,李晨也忙了起来。各类宣传活动层出不穷。他常常是全球各地到处飞。上午在一个地方,下午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开始还会给我和李澄带纪念品,后来变成了给我发定位,再后来连定位也没有了。私信消息里只赫然躺着大大的累字,外加一张不修边幅的自拍。而我也为小班的事务忙到焦头烂额,磕磕碰碰要上医院,无意推搡要赔礼道歉;一群家长恨不得自己就在幼儿园工作,把孩子含在口里怕化、手心怕摔。与李晨聊天的时间虽少之又少,却是我一天中最愉快也是最轻松的。我们常常隔着什么——或是浩荡无边的大洋,或是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赤道,还有短暂的秋季。在这段时间里,我与李澄一起睡。孩子不蹬被子、不做噩梦,让我在半夜醒来也无事可做,擦掉满额冷汗又倒下去一睡方休。
在国庆小长假,我没有回福建。功业未成,何以归家?许多年轻人大都是这么想的,但事实上也都不知道这种垃圾生活有什么盼望——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更有甚者,不知路在何方。我与父母打了个电话,后者听到消息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语气里夹杂了些失望。他们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家里发生的琐事,就缺一个宣泄口,一找到就绝了堤;我也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句,以弥补长久缺席的陪伴。挂断电话后,我拉着李澄的手,打车去了机场。
李晨是晚上七点的飞机,再加上晚点的两个钟头,就是九点。十月的天,躁意未消。在这北回归线以南,更叫人难耐。我等得泛起了倦意,把怀里的澄澄又抱紧了些。
周围都是些小姑娘,面上泛着激动的红光,怀揣着将要见到偶像的激动。她们三五成群,交换着手中的照片,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笑来;后来又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讨论口号。灯牌叠罗汉似的垒起来,李晨二字亮得发光。这些都是接机的粉丝。
我极少见这种阵势,但真见到了也不大吃惊;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总有人光芒万丈。她们眼里的李晨,与我生活中的那个不尽相同,但都是同样一个可敬可爱的灵魂。她们会把他的名字写在书桌上以此鼓励自己,我会把他挂在嘴边,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仅此而已。回归生活,所有人都是相似的;欢笑,悲伤,愤懑,迷茫。明星也会大夏天嚷嚷着要吃西瓜,也会埋怨晚高峰的不近人情,也会在睡觉的时候打震天的呼噜。这是在接触李晨后我所了解到的。
飞机到达的消息一出,我的身旁便炸开了锅,分灯牌、站队形、练口号,乐此不疲。我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给李晨发了个短信。在机场见面几乎是不可能了,我庆幸我的怀里揣了地铁卡,直接从机场南坐到了前一站。
我们三个就在那灯光微弱的地铁站站相见。即使行李被助理拖回了家,他还是显得风尘仆仆。李晨穿的是舒适的连帽罩衫,衣角被夜晚的凉风微微吹起。他把屯来的纪念品分个塞到我们手里,又把李澄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脸。公司为他留下了一辆车,我督促着他和李澄坐去后座,自己则端正地坐到了驾驶位上。
“你会开车?”
“会。”
回答得底气十足,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学开车不难,买车难;买车不难,摇号难。再好的厨子,手生了也会把土豆丝切成蒜蓉沫。十一假期的广州人不多,更别论市郊。我放心大胆地开。一开始偶尔几次急刹,后排的李晨忧心忡忡;开了十几分钟后也找回了手感,顺顺利利地到了家。
当我打开车门叫他上楼时,他已经在后座睡着了。成熟男人的睡颜和孩子不一样。超负荷运转了几个月的他,在汽车微弱灯光的映射下疲态尽显。我咽了口唾沫,抬起手指,轻轻描画了一遍他面颊的轮廓。快要触碰到唇时,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状似将醒。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尽职尽责地把他叫了起来。
行李已被送进家门,钥匙则压在花盆底下。在接机之前,我已经帮李澄洗了澡,再用热毛巾抹抹身子便可去睡。我毫不犹豫地把李晨甩进浴室,自己则把李澄抱到床上,掖好被子,哄他睡觉。
李晨洗澡出来,我俩相视而笑。他似乎连牵起嘴角都没了力气,头向下一低埋进了我的颈窝。薄荷的香气充斥了我整个鼻腔。我有些无奈,抬手提起他的衣领。“我还没洗澡,一身汗臭。”
他摇摇头,又蹭了几下,没有说话,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搭在我的肩上,我揪了揪他的头发丝,尽职尽责地把他架到客厅,认认真真地帮他吹干了头发。脑海里全是先前他对我的叮嘱。吹干了头发的李晨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又是礼貌而温和的微笑,他坐在沙发上抬头。谢谢。
怀里正抱着Tiger,我点点头,把它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一起睡吗?今天。”他一只手撑在墙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了。我懒得铺床。”我回绝了他,抬起手捏捏他的脸。这是我第一次逾矩。
“晚安,晨哥。”
“晚安。”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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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天气冷了,呼吸会冒出白气;不至于要穿棉袄,但也裹上了厚厚的大衣。我和李晨的生日都在十一月。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对生日再没有小时候那般亮晶晶的憧憬,一拍即合,索性张罗着一起过。挑了个折中的日子,我们在市中心的西餐厅定了间包厢,带着澄澄胡吃海喝,不去想明天要干什么、要面对谁、会过得怎么样。
广州的冬天不叫冬天。李晨掀开精美的窗帘,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枝。北京这回儿,树都已经光溜溜的,秃了顶。干枯的落叶堆满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我专心对付着面前的牛扒,听到这席话微微抬了头。
福建和广州很像。冬天不落叶,春天落。等到那叶子飘到脑袋上,就是播种的季节了。
文人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是他们少来南方。南方要么不落叶,要落也是绿意葱茏地落。像打翻了的颜料盒,春天的斑斓,染在脸颊上,钻入眼底,把初春的戾气一扫而尽。三两点春雨,让一切都泛着生机盎然的光泽。
后来到了新年的交界处,我们窝在电视机前一起跨年。李澄撑不住,早早地和Tiger一起钻进了儿童房。比起我,现在这小动物更黏泛着奶香的孩子了。
我则倚在沙发上定定地凝视李晨的侧脸,想着,哪一年他红到大江南北,在电视上看到的就会是这一张脸了。我曾在最黑暗的黎明前夕凝视过他的面容,曾用双手描摹过他的轮廓;曾把他额角渗下的汗珠悉数擦去,曾玩笑意味地捏上他的脸颊;曾在秋季的夜里看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曾在游戏里听他安静地运筹帷幄。
这就是我的一整个年头。
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李晨拿出一听啤酒。我们把冒着白沫的液体均分到两个凄惨的塑料杯里,后者被捏变了形。我们胡乱地碰了杯,一饮而尽。
也就是这几口啤酒作祟,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带着犹疑推开了李晨的房门,后者带着笑意的声音便轻轻回荡在房中。怎么,睡不着?
我点点头,觉得有些挫败。天才居然还有失眠的时候。
“要把床搬来吗,一起睡吧?”
他打开了床头的灯。柔软的暗黄色散发着发潮皮革的味道。
我吸吸鼻子,摆了摆手。没关系,懒得动了。
他状似无奈地一扯嘴角,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一个角落。床够大,进来睡吧。大晚上的,小心着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压住他的被角,止住源源不断灌入的寒风。你怎么还不睡?
和你一样呗。趁着我反应的间隙,他索性伸出一只手,把我拽进了被子里。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再加上身旁一个热源,我的体温直线上升。我关掉了床头的灯,避免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房间因为此举重新陷入了黑暗。
在想啥呢。为什么睡不着?
我俩之间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但还是一扭头就能清晰地对上李晨近在咫尺的脸。我又翻了个身,变成了平躺的状态。
我在思考我的未来。
话语很严肃,但从我口中说出来就有种莫名的好笑。李晨憋了十几秒,破了功。我被他、也被自己逗笑了,嗤嗤地笑了几声,又清清嗓子,自动说了下去。
有些东西需要被倾诉的时候,它就迫不及待地想从你喉口中涌出来;像腥甜的血,抑制不住。在一开始还会有所芥蒂,同躺一床被窝后,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不如说,我大半夜跑来李晨房里,或许目标还真的就是为了寻求慰藉。只是碍于一点可笑的自尊,死压着不愿承认。
认清了现状,再加上身旁是李晨,我放下了所有的掩饰。
“我以前在上戏念的表演系。”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虽然其在黑暗中只是模糊的一团。“以前也抱着当演员的憧憬,后来发现路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走,就怂了。自己资历底子也本来就不是很好,又没有什么辨识性的特点或是惊为天人的容貌。后来来南方当了老师,待遇也就那样,不好不坏。本来以为和这个职业没什么交集了,谁知道又遇上了晨哥……”
想想,我扭过头,装作恶狠狠的几拳轻轻落在了李晨胸口。后者笑眯眯地照单全收。
“每次看着晨哥为新戏作准备的时候,我其实真觉得挺羡慕的。虽然累了点、苦了点、日月不分了点,但总归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好像单纯以这个原因,日子就有了盼头。”
李晨认真听着,在我停顿的间隙把手悄悄穿过我的颈后,以一个安慰的姿势把我圈在了他的怀里。
“我前几天在给小朋友们排新年会的表演剧……当然,是给大班排。小班的孩子说话都还说不溜呢!虽然是很寻常的《白雪公主》,但大家都很珍视上台的机会。休息时,演主角的那个小姑娘还特意找到我。双马尾一晃一晃的,跟我说她以后想当漂漂亮亮的演员。”
看着孩子天真的脸,我的心里好像中了一箭。那箭串着我很久很久以前的梦想纷沓而至,从扎进去的地方开始渗出血来。
后来我又打电话给郑恺。一句“你好”之后就不再有下文,认认真真等了一分钟的郑恺终于以忍无可忍的“陈赫你脑子抽风啦”尽显男神包装下的愤青本色,剑斩荆棘一般斩碎了我们两个之间断层般毫无联系的几年时光。
我想演戏。我跟他说。话题牛头不对马嘴。
电话那头的声音愣了愣。过了几秒,他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果断地撂下现实。
不是我说,陈赫,有点晚了。
这让我想起我们快要毕业那会儿。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们又从出租屋搬回了学生宿舍。毕竟是实习的年份,一个宿舍里的人总不会齐。我坐在床上噼噼啪啪敲着电脑,赶着回复的死线。郑恺则无所事事地倚在窗边,拿黑色水笔在墙上那张胶都有点脱落的世界地图上画着粗线。
“陈赫,要不我们毕业了出去玩一个月吧。你看,从上海到北京,内蒙,新疆,又下到西藏,云南……”
我打断了他的美好憧憬。
“恺子,我们没钱,还得赶群演。”
“我们可以穷游……”郑恺白眼一翻,瞄准了我的脑袋就飞来一支笔。半晌儿,他拍拍手,像是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后拍拍手里的粉笔灰,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陈赫,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现实了。”
现在似乎也是如此,只是场景变化了,人物调转了。当时能在大冬天一起醉醺醺压马路的人现在连面都极难见到,风扇奄奄一息转着的宿舍也不见了,变成交错纵横的地铁线路、火车铁轨、飞机航线。
我咽了口唾沫,许久没有回复他。电话那头传来叹气的声音,我能猜到他是以怎样的姿势无奈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摊上你真是麻烦。这样吧,我闲时帮你打探打探,找找资源。”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乱了阵脚。当年无用的插科打诨居然也变成了直入正题、大人式的实质性对话。
“我知道。”电话那头哼了一声,带着上扬的尾音。“我就跟你扯扯淡,你恺哥才忙不过来呢。”
在我怒摔电话之前,他玩笑开够了,还是识时务地严肃起来。
“哎呀别想那么多。信恺哥,得永生!包在我身上。我能帮就帮……”当然,狗改不了吃屎。“不能帮……我也不告诉你。”
没等我说话,他就挂了电话。
看着手机上还闪烁着的通话显示,我有些感慨,蜂糖似的裹上心头。
我絮絮叨叨地和李晨说了一通,他环住我的手搂得更紧了。当察觉到我该吐的苦水都吐了,该开的玩笑都开了,而该表达的意思也表达得一清二楚了之后,他腰腹用了点力,从被窝中坐起身来。
你这是……?
我不解地看着他,自己则坚守温暖的被窝不动弹。
他没理睬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其实这些事你平时也有七零八落地跟我说过,不过我没在意,也没有多想,更不会觉得他们穿成一条线,就是一个人的价值导向。娱乐圈水很深,鱼龙混杂。我极少在家谈工作的事,也是因为这种原因,不想让你卷进那么多的纠纷之中。出于我个人的私心以及从保护你的角度出发,我对这个选择并不持支持态度。”
那时候的我也估计是被说糊涂了,丝毫没有参透“出于我个人的私心”这句话究竟包含着多么深的含义。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现状是,他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借着一点窗帘外透出的光细细打量着我的面容,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你喜欢,你就去做。这条路偶然性很大,一夜成名的很少,大都是慢慢地摸爬滚打。有人正好合当下大众的口味,就这么被公司包装推了出去;有人勤勤恳恳磨练演技二十多年,也不过就成为了后辈眼中的老前辈,占个嘴上的便宜罢了。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路不可能是顺的。一个人的大半辈子极有可能为此付之东流。”
我们俩的手在黑夜里意外地相碰。这让我们二人都恍惚了一下。
“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就把你今天晚上说的一席话狠狠地刻在心里,成为一座碑。走不下了就掏出来看看,休息一下又能咬着牙上路。”
“我会尽力给你揽资源,也会用我所有的人脉保住你不受伤害。但这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像郑恺当年那眼一样五味杂陈。
那晚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关切,我后半辈子都无法忘怀。就是那一眼,让我感觉,他对我所有的好,我可能穷极一生都还不完。
但他只是摆摆手,笑弯了眼,对我说,没关系。
不见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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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路上行人渐稀,谁都不愿与寒风冷月撞个满怀。再加上天黑得早,我们常常吃完饭就把被子搬到沙发上看电视,话也不爱说了,好像一张嘴,嘴巴就会被冻住。
回家乡的前一夜,我们默默无言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李晨定的是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飞机,得早早出门。我则是下午两点的火车,还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敲了敲李晨的门,“晨哥,给个袋子。”
被叫到名字的李晨从地上一片狼藉中拾掇出一个布袋,抖了抖上面的纸屑,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手中攥着布袋,脚却没有挪动。
“晨哥,明天早上我送你去机场吧。”
他状似疑惑地抬头看我,“没必要再多麻烦了,我打车去就好。”
我张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几个音符支离破碎地堵在我的嘴边,尖锐的角刺得喉头生疼。
第二天果然还是他叫醒的我,我窝在被子里,半睁开一只眼睛打量早已穿戴好了的两人。李澄上来抱了抱我,李晨则礼节性地一点头。我早起的混沌在这肃穆的“仪式”里一下子清醒了大半。
路上小心,早点回家。我揉了揉李澄的脑袋,就像是他还在中班那时,每天放学临走前的叮嘱一样。又是短暂的分别;而再见面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岁。
李晨没有多说,只是杵在一旁看着我和李澄。他临走时比出电话的手势,在耳旁晃了晃;我了然地点点头,觉得有些不舍,又替四处奔波的他终于能回家团圆而由衷高兴。
二人走后,我也没有了睡意,便早早地起了床,在年前最后一次把自己裹在满满的薄荷味中。我洗了个澡,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把Tiger携在手中出了门。林叔的店还没有打烊,在一众卷闸门中格外显眼。门口也贴上了对联,老人拿着锅铲,笑眯眯地与我闲话家常。我囫囵吞枣地灌下了一碗云吞面,与他道了声新年快乐,便启程往杨颖家跑。那将是Tiger在这十天里的新家。
开门的是黄先生,我礼节性地向他点点头。一看来人,他也笑着地把我迎进去。他们家养了一只小博美,毛白似雪,把Tiger迷得神魂颠倒,这回儿正卧在地毯上百无聊赖地与男主人一道看综艺节目。见Tiger来了,它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表示“朕已阅”。而这一眼直勾勾地射进了Tiger的心。看着欣喜若狂的儿子,我心里一阵惆怅,手猛地一推他的脑袋。没出息。
杨颖也从卧房走了出来,招呼着我坐。我委婉地拒绝了,因为家里还有一摊东西待着我去处理。她抬眸看了我一眼,也不强求,从一旁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红色信封塞到了我的手上。喏,请柬。
刚拿到手时还没回过神,话一出口倒是想起了。二人的婚礼定在三月,草长莺飞的春天。我笑嘻嘻地说了声恭喜,又与瞬间投敌的Tiger道了别,揣着请柬离开了他们家。
回到家后,我先是倒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偌大的房子,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鬼使神差地推开李晨的房门,里边早已收拾得一尘不染;澄澄的儿童房也是如此,Tiger的食盆还放在床脚下,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切都被抹去了痕迹,只有人的气味尚存。
整一个上午,我都在与灰尘、垃圾作斗争。我把自己的房间清理了一遍,又从旮旯角处扫出了许多无意中掉落地上的食品包装。我关上房门,把行李箱放在沙发旁,自己则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电视。
我十二点就出了门,期间收到了李晨的报安电话。我的行李不多,一个箱子而已。我把它哼哧哼哧搬上地铁,又哼哧哼哧拖进火车站,在候车室坐了一会儿,跑进站内的麦当劳里买了个套餐。
上车后,我给李晨发了条短信。他的身上有老一辈人的执着,一定得回一句没什么用但又充满祝福的一路平安,好像这样就能保证以后“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到达长乐已经是晚上的十点有余。我叫了辆出租,直达了早已搬到市区的家。叔叔在小区门口等我,见到车灯一闪连忙招手,咧着淳朴的笑脸拉着我进了家门。我父母都是早睡的主,这回为了等我,强打着精神站在门外观望,还给我熬了一锅粥,垫垫肚子。叔叔帮我把行李放到房间,我则被母亲拉到一旁坐下。她结了一层厚厚茧子的手抚摸在我的脸上,口里还念念叨叨着,哎,瘦了……。听到这乡音,我差点一下没忍住,鼻头一酸。
温热的粥,从喉头一直暖到五脏六腑。母亲一直温柔地注视着我,父亲则默默无言,起身帮我去整理被褥。我将会在这儿呆到正月初四。初五则与郑恺约了在上海见面。估计是见我被乌烟瘴气的火车折磨得够呛,二老也没有多说,吃完了一碗粥后就麻利地赶我去洗澡。
待我从浴室出来,他们二人已经睡了。客厅里留了一盏小灯,靠着厨房的墙壁右上角挂着外公外婆的合照。小叔也回了自己家,相距不远,不过两层楼。我把浴巾裹在脑袋上,摸出手机。十二点的时间显示之下,李晨的信息静静地躺在我的邮箱里。我擦擦手,忙回复他,到了。
那就好。回复在一分钟之后到来。
我刷了刷微博,发现他更新了一张自己与家人的合照。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好不美满。我点了个赞,翻身关灯,极快地进入了梦乡。
临近除夕那几天,商店打烊,又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好不潇洒。年货是早就置办好的,家里也叫了钟点工,打扫得焕然一新。母亲把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大红袄子塞进我的手里,说图个彩头。
除夕那天就不一样了,一大群人为了年夜饭忙得晕头转向。我被勒令坐在阳台上与侄女一起包饺子。孩子调皮,总爱把面团当橡皮泥玩。一个个饺子上总会突然出现几个小眼睛,一只猪鼻子。大致因为我常年混迹在幼儿群中,亲和力还算强,家里来的孩子都愿往我身边靠,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闹得我不得安生。
吃完饭后的大家三两分开,有的打起了麻将,有的玩起了棋,更多的是像我一样窝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的。我在九点时接到了李晨的电话。在他那一头,尖叫与吵嚷声也此起彼伏。天下团圆,大都相似。
我站在走廊外,好像这节日的气息,最终还是融化了冬日的坚冰。我顶着通红的鼻子,祝他新年快乐。他道同乐,我俩就贴着手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们交换了最近的经历,就像是夏天躺在摇椅上的谈话,又或是冬天在火炉旁裹着同一床被子的嬉笑打闹。在长乐还能看到星星,我抬头,一只一只小眼睛冲我柔媚地扑闪着睫毛。
我们大概聊了十几分钟,上扬的嘴角按都按不下。挂断电话后,母亲边摸着手上的牌,边不怀好意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怎么,交女朋友了?
“没,”我连忙摆手,“是……”。
是什么呢。我犹疑了一下,“朋友。”
母亲顶着那张老一辈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的嘴脸,状似看穿一切地笑了一下。“有女朋友就带回家给大家看看。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得谈谈恋爱,有个人作伴了。”七大姑八大姨也跟着应和。他们一爱谈孩子的成绩,二爱谈年轻人的婚事;把自己伪装成赛半仙,一说一个黄。
我嘴上胡乱地嗯着,不愿顶撞母亲的好意;腿上则逃也似的扎进了孩子堆中,窝在他们中间一齐看春晚。
其实也不是不愿意谈恋爱,人人都希望有人陪伴。大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两人一起赶戏、互相扶持。到后来进入社会了,都在不同的地方到处跑,自然而然地就断了联系。长大后,又为生计苦苦奔波,把自己绑在那群小祖宗上,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近倒是自在了一点,但似乎已经没有了这个兴趣。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感慨人生的奇妙。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也好、对的时间遇上错的人也好,本身就是生活所不可避免的。一切对错都有主观性。就像我现在回忆起大学,回忆起高中,回忆起那些揪女孩子辫子的时光,哪有什么对错可言。
新年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窗外的鞭炮声、人们的欢呼声、电视中传来的掌声、麻将稀里糊涂推到一团的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热闹地、不安地、充满希望地、迎来了新的一年。感情在胸膛中激荡,我把头埋在围巾里,注视着这生意盎然的城市——我的家乡。
又是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年头。我对着窗户呵了一口白气,用指尖写上新的年份,新的开始。一切又要重新起航。
我给李晨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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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以后,我拖着来时的行李箱和一袋土特产,稳当地踩实了上海的土地。郑恺在看到我后吹了个长长的口哨,夺去了我的可乐。他还不是很红,但也崭露头角——头上便低低地压了个鸭舌帽,藏起了那些不安分的头发。
“新年快乐,恺子。”我一把弹上他的脑门儿,无法抑制上扬嘴角的条件反射。
郑恺甩来一个降龙十八掌,在快要碰到我的身体上时又硬生生地改了道,落点定在了我的行李箱上。走吧。他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头。
我回了他的公寓。这是他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在浦西置办的一套房,虽然格局不大,放到现在——怎么说也要个几百万。看着他杂乱得称得上是暴殄天物的公寓,我险些被口水呛住,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学宿舍,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把他沙发上的一只臭袜子提到地上,我没忍住,郑恺,你活得可真快活。
后者向我吐了吐舌头,不甘示弱。还说你呢,这几天一定吃的好吧。上火的吃多了,脸上都长痘了。
语罢,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广告小王子正兴奋地给我展示他的无瑕疵肌肤。
我不留情面地推开他的脑袋,把自己的箱子大喇喇地拖进了客房。这里在无人居住时已经成为了郑恺的杂物室。乐队的CD,买回来没拆封的书,出版社送的写真,他都一股脑儿塞进了这里,却也都保存完好。郑恺安安静静地跟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床上,紧接着以大字型躺下。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这才开口。
“陈赫,我跟童老师约了。明天先去教工宿舍给他拜个年吧。”
我拉开箱链的动作一愣,“他还住在教工宿舍呀?应该退休了吧。”
“差不多吧……不过老人家身体可硬朗着呢。跟当年教我们那会儿一样,没怎么变。”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眼睛望着天花板,痴痴地想些什么。
童老师是表演系的教授,年近中年,风华依旧。我和郑恺都是他极喜爱的门生,从大一一直把我们带到毕业。在大学四年里,我极少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和别人吹胡子瞪眼睛不一样,他要发怒,也只是面憋得惨白,却不着一言语,让人看着心疼,也不愿意再忤逆老人家的意思。他不仅教我们演戏,还时常领我们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一呆就是一整天。
演员吃的是年轻饭,而演员的老师正无时无刻不在教着我们——如何永远年轻。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起床,从记忆里依稀辨别出相似的上海的清晨。玻璃外结了霜,雾气流动在裹成冰晶的固体里。我们穿上羽绒服,在手心里呵了几口气,肚子装着热腾腾的面条,慢慢往门外踱。郑恺的公寓离上戏不远,我们选择步行。黄浦江携卷着冬日的寒气,小可蔽天日,大可震寰宇。天色极淡,像病人惨白的面颊;我们一步三颤地走着,只觉得脸上似刀刮。在我们这届,上戏还不像现在这般一应俱全。老旧的门板挡不住风,窗户还得用纸和旧衣服糊上。瓦数不高的灯光下,个个都与被窝生死缠绵。
经过简单的审查后,我们踏入了上戏的大门。左边的剧院与小广场空空荡荡。寒风在此肆虐。当年抱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沉重。门口的歪脖子树被砍了,招牌也漆了新;含蓄宁静的建筑在冬阳的照耀下悠悠地等着明天,偶有星星点点几个留校学子,抱着一堆书本穿插其中。
我们来到了教职工宿舍楼。这里还是旧模样,像面容慈祥的长辈般俯瞰整座校园,掌握着它的前世今生,以不变应万变。破败的砖瓦掩映在树丛中,门旁偶尔滚落男孩踢飞的足球。我们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有种朝拜般的肃穆。郑恺事先已和老师打过招呼,后者现在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
我迈动的腿一停,险些塌了空。
“童老师……”
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蔓延全身——思念、感激涌上心头,却兼有不堪重负的苦楚、无以归家的悲哀。在这间房内,我们听童老高谈艺术理论,听他的理想如何付诸实践;筹备话剧时,他有点老花的眼睛在镜后微眯,细细打量我们每个动作的精气神;他给我们讲戏,操着一口绵软的江南口音,却卷了剧本在掌心一拍,气震山河。
他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我们两人的肩膀,眼神一如当年。
我俩相视一笑,分坐在老师的两旁。他的夫人是个小巧的潮汕女人,这回儿正忙着给我们斟茶。女儿童倩从小山似的作业中抬起头来,已经出落成一个大方姑娘——我们当年见她时,她刚上小学,从爷爷奶奶身边来到父母跟前,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没想到现在也要迎战高考。他家的茶极烫极苦,一口里藏进难以言明的刀山火海,深陷眉心。至今还是如此。我嗅着茶香,茶叶在底端舒展成丝状。
我俩给老人拜了年,坐在一起闲话家常。他退休两年了,却还是爱看上戏的学生排演戏剧,轻轻敲着摇椅的扶手,感叹年轻真好。他又谈他养的鹦鹉,爱唱恭喜发财;讲学校换了领导班子,对学术没有那么重视。我们不时应和,努力追溯着脑内的残砖断瓦。郑恺谈了谈自己在圈内的所见所闻,老前辈拿血与泪磨角色、吊威压上三层楼、综艺节目的尴尬与欣喜,节奏把握得风趣而有分寸。童老师偶尔被他逗笑,两个眉毛弯起来往鬓角延伸,乐得像个弥勒佛。我在一旁赔笑,手则紧张得相互揉搓。
风水轮流转。话题终于到了我的身上。
“哎,陈赫。你这几年怎么样?”
老人调转了摇椅的朝向,眼神温和似水。
“在圈内打拼了几年,时运不济……现在在广州一家幼儿园里当老师。”
我硬着头皮,没敢迎上老师的眼神。
老人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极高的素养让他轻易掩盖了他的失望,但下垂的尾音是骗不了人的。他又轻轻地笑了几声,像是咳嗽,“挺好啊,和小孩子在一起,很热闹吧。你们那会儿缠着我问这问那,我也过得格外开心。”
纵然是像上戏这样的大校,每年捧出来的好苗子有多少,能真正当上影帝影后的又有多少,老人早已看淡。但他的宽慰却让我不知所从,在暗处握紧了双拳。郑恺不着痕迹地从我手端拂过,似是一种隐秘的安慰。
“老师,我们这次来找您其实也有个不情之请。”
老师微微挑眉,来了兴趣。郑恺捅捅我的腰身,示意我接茬。虽说表面收敛了许多,懂得扔掉过剩的自我意识,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郑恺。就像校运会上直指记录一样,他毫不犹豫,开门见山,紧接着把犹豫不决的我推到我所需要的风口浪尖。
我朝他投出感激的眼神。
碰到剧本,念出台词,沉浸于人物的故事中——我即是他,他即是我,这是我在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梦寐以求的事。过了那么多年,再次遇见童老师,我的身上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周遭的一切都在说话:树尖的黄鹂会笑,宿舍的穿堂风会咬耳朵,连生物池里的小动物也知道唱和;老师当年的谆谆教诲似点燃树枝上那丝残存火星的氧,挽救其于大厦将倾;吃完夜宵后的漫天繁星也记载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
“学生本来的面貌,一定是神的宠儿。即使在大地上毫无作为,只凭那自由而高尚的憧憬,就足以与神同住。*”
我的煎熬、我的懒惰、我不着边际的幻想,我的狂暴、我的嫌恶、我彻夜难眠的梦境;那些在空闲时刻突然从脑内角落探出来的新芽,那些在李晨口上手上心上跳动的生机;那些上海的冬,广州的夏;那些由自卑而生的自负与来自软弱的英雄气概*;那些犹疑不决的山谷与奔涌而下的浪潮……我理顺了思路,微笑着向他全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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