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产时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太医说着两者恐难保全，我挣扎着告诉他一定要保住孩子，而后失去了所有力气，沉沉坠去，眼儿还未阖，我突然的，生出许多后悔来。第一件，便是与我的长姐——令慈皇后安酌念。我在想，在我入宫后未拜访她的每个黄昏里，她该是对我的失望又滋长了些。当初是我执意入宫，而今亦是我胆小退缩，赴不了与她相会的盛宴。我的心急速的坠着，坠着，若是今生有何遗憾，这该是首一件。】
【遂盈缺提出办重阳宴时，我如醍醐灌顶一般。与她亲自操持，得这场盛会——于蓬莱山上，一览明宫风采，那是我们日日的栖息地。她端坐高位，我不在她身侧，可我，亦是想找她说说话，我想问问她，长姐，你懂兰因的心意吗？我知道她一定是懂得，可是，可是我只想听到她笑着回答我。于是深叹一口，盈盈抬玉臂，召来顾盼。与她耳语一番，她便颔首扶了我起身，她捧一托盘，上呈菊酒一壶，玉杯两盏，莲步向姊那去。】
【到她身侧时，我又生出些胆怯来，来自于我的不自信与对她回答的执意。可我还是不想令这一番辛劳付之东流，于是曼曼一礼，轻声对她】
：妾问令慈皇后安。

【自兰因礼聘入宫，我与她离得近了，却愈发猜不透她。当年她在立政的傲骨，似乎随着君王平淡的恩宠，消磨殆尽，亦或从未展露。故而那封请帖送至兴庆时，我并不愿启，可终究去了——她不愿来兴庆，却肯邀我佳节，我仍是惦记她的。】
【九日登高处，可惜大明宫闱，难有流水高山，只独余蓬莱一隅。】
【满目菊花，她的心意，我如何不懂，我不将这视为迎合，而为她那不善言语下的举措——我独爱帝王花，不为孤标亮节之意，这于我而言，太过讽刺。只因较之柳絮那般柔弱，随风飘零之物，我更愿意与它为伍。】
【一声唤，眸光落在她身侧，复而又向玉杯——酩酊酬佳节。】
：起罢——【她的礼数何需这般周全，一声轻叹，让她落座身侧，语含关怀。】身子如何？太医怎么说，可有落下病根？
【难产得子，是后福，可其中的艰辛与恐惧，我曾历过，也懂得。】

【她依旧是那样的，仪态万千，岁月未在她娇嫩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大笔的滋颜银两护留住时间。总之，她像是无所不能。一句不必，她左右婢子已扶我起身，落座在她身侧。蓬莱一向被誉仙山，如今坐在高处，睥睨尽是江山，然而我，或是说我们，却与所谓的神仙沾不到半点关系，只因我们心里满是红尘，抛不开，拂不去的红尘。】
【目光流转，落在她关怀的眸中，那是过于真切情谊，令我瞬间土崩瓦解，堪堪欲乱，好容易忍住内心的地崩山摇，可眼里，却已经结了薄薄的雾气，难以掩饰。】
【我低眸，轻轻摇了摇头】：落了病是情理中的，捡回命来已是不易。
【再抬眸时她眼里已全然成了复杂，两厢长久的凝视过后，我吸吸鼻子，骤然笑了起来，满眼的开怀满足，还有面对姐姐时，作为妹的依赖。】
：我们说这个干什么呢？姐，我是来敬酒的，菊酒，我悉心酿下，只给您一人喝……

【年月里，五味杂陈。我一壁愿她能承恩宠，以她傲骨自居，一壁又只想她安然度过这一年春秋，是浑噩自知也好，我尚能护她。野心与血脉纠缠，犹豫不前，我才知我并不是那无骨血之人。】
【或戳到她内心柔弱之处，故而随她一笑置之】
：小祖宗，那便不说了。【顺势接过那玉盏，难得打趣一番】只给本宫一人喝？你是这宴会的主子，不怕旁人知道，背后说道你的抠门？
【醒时对人笑，可我与她们自当不那般计较，比如这一盏酒，无足轻重却可堪千金——便只当是梦里。笑盈盈，眸含一抹促狭之意。】
：既为敬酒，可有祝词？说得不好，本宫可不依——

【见她接盏，即亦举杯，正要将盈盈一口喝下，却听得她打趣的话，释然一笑，称】：长姐是最知道我的，若是姐开心，被人嚼嚼舌头根又有什么可在乎？
【敬酒却被拦了路，只不过拦路的，是我最敬爱的姐，只好将这份阻拦看作是甜蜜的作弄，她凤冠沉沉，我发上银饰亦压着我，我们已不是当初在范阳时懵懂单纯的模样，岁月驰骋，多少阴差阳错将天真掩埋，可我，我未告诉她，我更爱她历经沧桑后端仪的模样。她啊，她是我这一生放在心尖的姐姐啊。于是歪头，凝眸看她，眼里亦是黠慧，我摇摇头】
：姐知我心，祝词有，只是这份祝词，并不是说出口的。
【拍了拍手，令宫人呈上一个装缮精美的木盒，香樟木的气味总是清冽沉静，不招摇，却可萦入人怀。我接过木盒，素指轻抬，打开了它。里头是剔透莹润的琥珀，琥珀里有一枚完整的菊花，惹人怜爱的风姿被琥珀凝固，历经岁月长河却风姿当年。】：这是我的祝词。

【岁月铺陈，旁人眼光，我多视若无睹，自负或洒脱，那是另谈。我想她亦是，故而一罐菊酒，在我与她心中，不足为旁人道，是笑谈，也是难磨灭的真心。相视而望，心有灵犀而已。】
【聆后话，她那无赖样落入眸中，正欲嗔她的撒娇撒痴，却被盒中之物吸引，色如蜜、光如蜡，是极质雅。但环心的菊花，方称点睛之笔，古朴而不干枯。】
：……
【一时竟无言，琥珀可令菊花不减当年勇，但锁不住千秋流转。我好奢，是因天地间的珍贵之物，都一般好，并无二致。无人会知，最难割舍的，是那幅落上尘埃，经年不启的，穆宗赠与我的画作。那一笔一墨，是我想留存的，正如这琥珀中的菊花。沉吟酝酿，只吐一字。】
：好——【举杯，平视她眸，先饮入喉，唇齿留香，笑赞。】
：你今日有备而来，无需费口舌之力，本宫也敌不过你了。

【泓水秋眸凝视着她，痛快饮下那杯菊酒，我心中如悬起的巨石落地，蓦地轻松起来。是啊，本该如此的，她是我的姐姐，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较劲的呢？于是再难掩笑意，亦是一杯饮下，菊酒灌在喉咙里，若浇灌在我枯萎的心田，使万物回春，草长莺飞——】
【我突然开始喜欢这云雾缭绕的蓬莱山，大概世人称它仙山，不无理由？它是这样的有魔力，使我的心结消除。将空杯放下，笑意盈盈】
：姐这是让着我呢，从小到大，您让我的，太多了……
【所以，为了能博你一笑，我不惜花了重金去寻这枚珍贵的琥珀菊花，如今看来，一切都值得。】：惜我不听您的话，执意入宫，姐，兰因今天与你赔罪了……

【她落盏，我却亲自替己又斟满一杯，环于掌中，连指尖都萦绕那菊花的芳香。旋开笑波，清亮的眸中盈盈有神。几面之词括不完人的一生，只因面对不同的人，我们总是多面的。展于外的狂妄骄纵，与她，从未是必要的——我将这视为理所当然，她是，幼卿亦是。】
：你唤本宫一声姐，那余下的，就是顺其自然。
【后话来得有些迟，是我一直想与她提及的，可她入宫来总避开我，她不想谈——时日深长，放在当下，我幡然醒悟，觉得已并不重要。我总苛别人不要贪念过往，那么此刻既无再选择一次的时机，我又何必在意？】
：昔日不想你入宫，是恐你受苦。可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本宫都愿意陪你——【唇畔笑意渐浓，温声细语】和小时候一样，你去的地方，本宫总乐意伴着。
【其实这次不同，是她来寻我。我其实是欢悦的，再不是孤身一人。】

【可我又能去何处呢？是荫翳俊竹的丛林间？是碧波荡漾的流水处？是黄沙漫漫的沙漠里？或仅仅是熙来攘往的街市中？恐我，哪都去不了，只能每日闲步于宫宇间。纵明宫如此广阔，可我依旧知含章殿前的枯叶今日又落下了多少。我该是幸福而又不幸的人，是精明而又困惑的人，是繁忙而又空虚的人。】
【可我不能抱怨，因为明宫中，多是类人。】
【我向来酒量甚差，此刻已然薄醉，绯红澄于面，耳畔柔发亦被轻风拂的凌乱，素指一抬，绾于耳后。此刻该是最为开心的时候，然我心中，仍有一事绕怀。沉默了半晌，我开口问】
:长姐，幼卿……
【话说了一半，却生生吞了下去，只觉腹中皆是苦涩。我想问她，幼卿如何会入宫？是您，对我很失望吗？是您不信任我吗？或是我太过乖张，已成了一枚弃子呢？可我说不出来，此刻太过温馨和乐，我不认打破。于是换了笑脸，只问她】
:幼卿时时去侍奉长姐吗？我下次，该与她结伴了。

【抛却杂念，心静无波，端坐高位，只环视宴中之人，我多不识——蓬莱仙山，皇家的地儿，平日鲜有逐高者，也唯有此刻，聚众良多，消遣过活罢。】
【遂闻幼卿二字，回眸望她，添寻问之意。却不究，是察觉她的吞吐踟蹰。我或能猜到几分，明宫宝地，天子后宫，无论是同宗姐妹，亦或不曾相识，她们之间的关系，总会一步步带着微妙——是心魔。】
【可我着无旁意，她与幼卿之命，本天差地别，却交汇于此，殊途同归。她是自愿，幼卿是无路，我待她们，本就不同。递她一抹安然，不欲多言——是觉得不必。】
：好好——你与她都信奉佛神，想来也该更投缘亲近。下次来，将一双儿女带上，本宫瞧瞧——

【我望着她，只觉她眉间花钿刺的我痛，只那知觉不在眼上，而在心中。长姐，这多年白云苍狗，你一跃成为皇后，如今受万人跪拜，称皇后千秋，我位至婕妤，却只能伴着众人贺，这样落座你身侧，已是再难得的时光。你如何，如何忍心，将这份时光再赠给一人？你仍记我礼佛，却不知经义，其痛恶贪嗔痴怒慢疑，你瞅瞅我今日犯了几宗罪了？】
【可我仍不愿离你，姐，你知我是个果决的人，今日却犹犹豫豫，既不能尽兴，也不能痛悲。这是我给自己犯错的机会，也是，给我们的情谊的机会。下一次，不要让我看见姐不信我了好吗？你不知我心里有多难过。鼻头酸酸，忍不住犯了娇，我想靠进她的怀，想紧抱她玉臂，可宴上众目睽睽，我只好再劝告自己，珍重芳姿。】
【杏眼弯了，眼里尽是柔情】
：妾忘了，您还未见过他们。长的白嫩可怜，招人怜的紧……

【我未邀她，独酌杯中酒，入喉是温热的，是掌心久攥的缘故。我喜酒，以往范阳时光，我总乐意自酿寻洒脱恣意。久居宫闱，常知晓的，唯有那消愁索然的寓意，可我难醉，便连这份快活也亲手剥夺了。】
【故而与她独一局的对饮过后，再无举杯的兴致，积年之惯——却蒙一层醉意在心尖，是看透她杏目中的闪烁、不决，甚至是一分怨愤与妥协。我今日谅她，是走下她这铺陈好的台阶，故而畅通无阻。却太奇了，一刹那间——我竟然觉得不识得她，惶惶然，难不成出入君王怀，可把我变成如斯骄纵狂妄之人，却也可将她的棱角磨平么？】
【她顾虑得太多，徒惹我心焦，我总觉得我还护她太少。唯有用我的法子——派那么一两个亡命徒，或衷心或妥协，去“看护”她。这不甚光彩，是难启唇告知的。念及便有窘然涌上心头，她的话我未用心去听，只盘旋着一句——待她话落就开口。】
：不早了，你是这宴会主，老搁本宫这，反倒难体你的周全。寻玉流去罢——
【又是那作惯了的宽慰一笑，望着她的身影，被莺燕埋没。心绪如弦乱，随着她的步子走远的一瞬，竟觉断了——这样的缓和，总有直觉引着我，后患无尽，但我却不忍心毁这一时的欢馨，去追根及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