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落，最近几日来人界与天堂的交界处恶鬼频频出现，我担心是地下那个家伙故意所为，你代我前去查探一番。”
“天主，需不需要我带领一批灵众一同前去？”
“不必。”
“可是恶鬼数量众多，我担心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无法抵挡，若是恶鬼冲进天堂……”
“无需担心，那些恶鬼无非是一些徘徊于人间不愿进入轮回的山野游魂，以你上级天使的神力，对付他们轻而易举。”
“是。”
“噢对了，到时候留一两个恶鬼带回来，我要亲自审问。”
“是，天主。”
————————————
人类一生寿命有限，一旦生命到达其期限，灵魂便与肉体分离，肉体葬于土壤之下，灵魂则按其宿主生前所行之事划分好坏，若宿主一生做派端正，灵魂便会跟随上帝派遣下凡的天界使者一同前往天堂，由那里通向轮回之道，开始下一段新生命。反之，若是宿主此世做尽奸恶之事，死后灵魂便不被允许进入天堂，而是由恶魔引领下至地狱，受尽各种惩罚折磨，以此向生前一切所为赎罪，方可超脱进入轮回。
于天堂进入轮回的灵魂因得上帝垂怜，其转生的等级会随着所行善事程度的增加而增加，大多数灵魂转生后可为智者、功臣、流传千古的英雄等等，而经受地狱酷刑之后进入轮回的灵魂，原型难以维持完整，灵力受到削弱，其转世则较为卑贱，为草木鸟石或是供人圈养宰杀的牲畜。因是如此，许多灵魂不愿进入轮回，而是化为恶鬼留在地狱，由撒旦以及其手下各级恶魔分管统治。
恶鬼因长年受地狱瘴气侵蚀，生前心中邪念在此地得到无限放大，暴戾异常，外形也因此变得狰狞可怖。
比如现在在天堂入口的这一堆。
素以“三界最圣洁之地”著称的天堂，由人界连接天堂的这段光明大道上，竟是有近百个恶鬼不断涌来。
一瞬间，纯白无瑕的光明大道蒙上了一层暗黑的雾霾。
这些恶鬼一个个肤色铁青，十指指甲尖利细长，口中獠牙宛如猛兽，双眼放出血色红光，或直行或匍匐朝天堂入口袭来。
自宇宙初开之时，三界之间便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凡人只有死后才能进入天堂或者地狱，而隶属天堂或地狱的灵魂则不被允许进入另外两界。为了巩固这一不成文的协议，三界之间皆设禁制，便是防止某些不知轻重之辈企图擅自逾越两界交界之处。
天堂入口的禁制由上帝亲设，神力强大，普通恶灵一旦接触，便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进入轮回。这样的惩罚惨无人道，天堂入口的众多恶鬼在看到先行的同胞被神力禁制击成灰烬之后非但没有畏缩，而是愈战愈勇，咆哮着向前冲去。
就在越来越多的恶鬼涌来之时，几束白光疾速飞来，击中扑来的恶鬼，恶鬼倒在雾气缭绕的底面，化作一堆黑色粉末，而那些柱形白光则散成白色烟雾，融于烟境之中。
恶鬼们有些乱了阵脚，大多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只有几个胆大的仍上前走了几步。
忽地，那些无规则浮在半空的烟尘竟似有了秩序，围绕着鬼群中心旋转形成一片漩涡，从中心开始向上升高，如同藤蔓一般，烟升至恶鬼头顶上方十数米高之处，旋转速度愈加迅速，紧接着一道强烈光束自中心那一点向四周炸开，原本抬头呆望的恶鬼只觉光芒要将自己的双眼刺瞎，下意识地低头，抬手挡在额头前段，双眼紧闭，不敢睁开。
光芒消散之后，大量白色烟尘汇聚到一处，逐渐形成一道奇异形状，那形状向上下两段逐渐拉长，并伸出几道分支，分支顶端各有一道光圈朝形状中心移动，光圈所经过之处，汇集的白色烟尘化为实体，从手指到四肢，再到衣裳面容，最后竟是化作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及腰黑发随风轻轻吹荡，月白色长裙裙摆微微飘扬，那女子双眼微闭，面无表情，双手不经意地垂在身侧，直到所有光圈汇集到她后背中上方形成两道光点时，她的眼睛猛地睁开，自眼瞳中散发而出的白光仿若某种召唤，一对羽翼从她背上那两个光点伸展开来，在光明大道的上空大放异彩。
光芒退散，女子展动羽翼，飞至所有恶鬼前方地面落下。她眸光清冷，蓝色双瞳更是如冰晶一般，透出阵阵寒意。
“我应上帝之名，将你们送回真正归属的地方。”清冷眸光之下的，是同样清冷的声音。
恶魔咆哮几声，一齐朝她扑去。
她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左手手掌伸出，在胸前平摊，一道蓝光自手心向两边伸展开来，两端末梢朝女子方向弯过一个弧度，继而化成具体。
一柄幽蓝透明的水晶长弓，赫然呈在她的手上。
她竖起长弓，右手食中二指拉动弓弦，弓身与弦之间便凭空现出一支利箭，随着弓弦的回弹射向其中一只恶鬼。那只恶鬼尚未来得及反应，胸膛中央便被利箭射中，向后飞去数米远，在落地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不过眨眼工夫，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皆以同样的死法消失在其他同胞眼前。

恶鬼咆哮之声愈发猛烈，他们竟是毫不畏惧，狂奔着冲向那位女子。她的眉头微微皱了几分，只道：“速战速决。”手指指向第一个冲向自己的恶鬼，顿时他便被包裹在一个凭空出现的气泡当中，越变越小，直到与一枚钱币大小无异，飞至女子手中的一支小金瓶里。
紧接着，她右足轻点，羽翼施展，飞上半空，手中长弓升至她头顶，幻化成一个足以笼罩她的蓝色光圈，霎时无数利箭从光圈中倾泻而下，向四方飞散，恶鬼的咆哮渐渐被哀嚎呻吟之声掩盖。
烟雾四起，挡住了视线。她细手轻挥，烟雾随即消散，地面再无半个恶鬼的影子，只剩下满地黑色，显得如此刺眼而夺目。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起手中弓箭，慢慢落回地面。尚未转身离开，地上灰烬便发生了异动，她急忙作势防备。
只见灰烬尽皆浮至半空，朝中央汇集，凝聚成了一朵玫瑰，娇艳欲滴。
玫瑰缓缓飘到她眼前，她双目微微瞪大了几分，一缕光芒从中一闪而过，不自觉地伸手接过那支玫瑰。就在她看着花朵怔怔出神之时，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磁性的男声：“千落，好久不见。”
————————————
她的面庞映在一颗成人拳头大小的水晶球中，眼中惊诧一览无遗。
一位两鬓夹杂些许银丝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一把金光闪闪的扶手椅上，注视着水晶球中倒映着的入口处的景象。他嘴角勾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袭白色长袍加身，袍尾拖至地面，袖口衣角由金线缝制的花纹勾勒，俨然一副位高权重的模样。
“看来今天，是有贵客驾到啊。”笑容中透出一丝自负与不屑。
他向前踏出几步，每一步落脚，脚步周边便升起一圈高至脚踝的白雾，仙气缈缈，可望不可即。
他整整领角：“走吧，去会一会我们的老朋友。”
————————————
那朵玫瑰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猛地从手中脱落，尚未掉至地面，重新恢复成黑灰原样，化成一道黑线，飞向她的前方。她顺着黑线的方向抬眼望去，黑线飞到一只白净的手上，又凝聚成了玫瑰的模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花枝。
那个男子缓步朝她走来，一身暗红色外袍，银丝之下的肌肤略显苍白，腰间一枚玛瑙坠饰殷红如血。他这一身，显得与这纯白圣洁的光明大道如此格格不入。
不过更加格格不入的，是他背后那双如蝙蝠一般的飞翅以及埋藏在白发中稍露棱角的两支犄角。
那是恶魔的象征。
他站在她的跟前，将手中玫瑰递上前，语气轻松，微带一丝调侃之意：“不喜欢？”
“你……不该来这。”她别过头去，双眉紧蹙，眼中流露出些许紧张与不安，双手攥着衣物，与刚刚独身勇战一众恶鬼相比，现在的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你，便来了，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此刻他语气柔和，再无打趣意味。
她无法控制地转回头去对上他的目光，殷切、怀念、难过、纠结、疼惜……诸多感情合在一处，融在她的眼中。她伸过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声音颤抖着：“我……我也想你……”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轻笑着，似欣慰，似解脱，柔声对她道：“千落，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虽然她明白这样的时光不仅稀少，而且短暂，但她不愿那么快就从这片刻的幻境中脱身出来。可当她听到他说他要带她走的时候，她猛然回过神来，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后退几步，背过身去：“不，我不能和你走。”
他走上前，仍是不放弃：“不走，难道永生永世在这一尘不变的天堂饱受孤独之苦吗？”
“天使的职责便是永远伴在上帝左右，这是我的命运，我别无选择。”
玫瑰在他手中被捏碎，粉末散在风中，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他有些失控：“你应当伴在的是明正的天主身边，但是这个天主，他不配。”
“不许你这样说！”她怒吼道，自身上发出一股强大神力，他来不及防备，瞬间被震开了几步。

他站稳了身子，对她刚才的激动没有半分恼意，只有万般怜惜：“这里不是你我该待的地方。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会离开。”
她紧咬着下唇，没有答话。
“你知道的，我不会害你。”
他的确不会害她，她一直都知道的。她担心的，是他们就这样草率地离开会害了他。她不想再害他第二次了。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她极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声音还是无法避免地颤抖着。
如果双方都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一切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换来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这毫不公平，但确是事实。
“你要带她走，可曾记得问过我的意见？”一阵雄浑厚重的声音传来。声音的来源难以分辨，似是从四面八方一齐传来，其中暗含的神力震得他们耳膜隐隐作痛。
“不好，是天主来了，满风你快走！”她低声道。
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抬头望着天堂大门的上方，神色中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天主自上空落下，停落在大门前的地面上，正对着风落负手而立，一副雍容华贵之模样。
“满风，好久不见啊。”他笑得轻蔑。
“是啊，三千年了，确实很久了。”他有些咬牙切齿，拳头攥得紧紧的。
“不过我记得神鬼契约中明确标识，地狱恶魔永远不能越界，更不能强行穿越光明大道进入天堂，”他淡淡道，“所以，不管是三千年还是三万年，你都不应该出现在这。”
她“扑”的一声跪在地上，俯首道：“天主，一众恶鬼已经被属下消灭，满风也并没有进入天堂境内，他固然违反了契约，但所犯之罪尚不至于要天主亲自驾临。”
“千落，我是怕你为难，你们当年的情谊我不是不知道。若我执意要你对他下手，你敢说你狠的下这个心？”
她尚未作答，便觉身旁掠过一阵疾风，她抬头，只见他飞身上前，猛地一跃，从右边袖口中伸出一支一臂长的碧绿刀刃，从天主头顶狠狠劈下。
她惊呼：“满风！”
一道无色屏障将天主与他隔开，他不肯放弃，左袖刀刃也一并伸出，重重砍在那道屏障上。屏障下天主依旧笑得无害。
他怒斥：“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吧！究竟谁才是真正违反神鬼契约的人，你我心知肚明。要拿破坏契约教训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屏障的神力只增不减，他持双刀与之抗衡，双臂颤抖地愈发厉害。天主盯着他的语气，轻笑道：“鬼手刀？那老东西竟然愿意把这对兵器给你，满风，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我今天来，就是要带千落走的，没空跟你废话。”他展开双翼，往上飞升数米，两团青色火焰分别自他双肩窜出，流转手臂飞至刀锋，融进刀身之中。霎时间，刀身上镌刻的骷髅花纹大放光芒，邪气剧增的同时隐隐伴着厉鬼哭啸之声。他大喝一声，双目中仿佛也燃起了邪火，自空中急降，向天主刺去，显有一击毙命之势。
天主竟是毫不挪动脚步，笑容中轻蔑之意倍增，他却顾不了其中反常，径直刺下，眼前突然一道光影闪过，她挡在了天主身前，眼泛泪光，似是决别。
他大惊，可这一击他蓄足了劲力，加上距离相隔甚近，要停手已是无可能，但他不愿伤她，不顾邪火反噬之险，硬生生将刀锋八成火焰收回体内，反噬之痛钻心刺骨，他仍是极力撑着，翻转身子，转变原本的攻击线路。
刀刃，不可避免地在她的肩头砍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而下，染红了衣襟和翅膀的雪羽。
天使，也是会流血的。

“千落，对……对不起，我……”他的镇定与气焰荡然无存。
“满风，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她的气息有点飘忽，“走吧。”
“不……不……我带你一起走……我们一起……”他伸出手，一步一步想她走去。
天主站在她的身后，右手轻划，她便一起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他双眼瞪大，加快脚步，试图赶在她化作尘雾消散之前追上她。可她消散得太快，他的手指刚刚触及到时，她的身影只剩一缕轻烟，飘进了天堂的境内。
他不甘心，仍然不顾一切地追上前，但当他的手接触到大门的那一瞬间，整条光明大道，只剩下了入骨穿髓的痛苦哀嚎。
————————————

五千年前，他也曾是天堂的一员。
当时的他，是天主身边唯一的一位上级天使，他足够忠心，处理事务也是严明果敢，深得天主喜爱。他立志要倾尽全力辅佐天主管理天堂，他也确实有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这个目标。
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一个小天使，他觉得她很特别，即使是最低级的天使，她也将每一份任务做到极精极细，或许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开始关注这个小天使。
她一开始的态度有点冷冷的，正如她的名字那样。寒千落，还真是和她的性格一模一样，他无奈道。不过相处得久了，他也终于将她这块坚冰融化了。他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找她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每次外出执行任务，他的心里总是会浮现她的影子，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痒。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欣喜。
他喜欢上她了。
这般思念压抑了一百年，他终于按耐不住，向她表明了心意。他身为上级天使，阅历之丰富，令他早已练得宠辱不惊，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脸颊绯红，低眉颔首，半晌才细声答了句：“我也是。”
那一刻，他有如置身梦境，竟是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的的确确是真的，他喜欢她，她也是。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起，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的唇，软软的，糯糯的，还有点凉凉的。
这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儿。这一吻，他记了两千年。
两千年，对于天堂，不过如箭光阴，但是两千年，就足以翻天覆地。
天主对于力量的追求越发如饥似渴，他开始不单单满足于对于天堂的掌控。他想要的，是超越三界以外的力量。
天主将他吞并三界的计划告与他，天主以为，所有的天使不过是他手下的傀儡，无论什么要求，天使总能无条件助他完成。但天主不知道，他不是只知执行命令的傀儡，他有思想，有抱负，如果主上不能够公正执掌自己的职位，他宁愿反抗。
可天使的力量，又怎是天主的对手。
他败了，败得惨烈，全身浴血，羽翼被斩得只剩下半只，但他仍是不愿妥协。那一刻，他想到了她，他要带她走，这样的天主不伴也罢。天主本想将他除掉，可他威胁只要他一死，所有的勾当都会公之于众，到那时，天主也无法存在于天堂。但如果天主能放他和千落走，他保证绝不泄露那些秘密。
天主对他们的事早有所闻，怎会轻易放了他们两个，“你和寒千落，只能走一个。”
他近乎崩溃，本想脱口而出让她走，但又想到，让她离开固然能够保全她，可天主必然会想方设法将他挫骨扬灰，如此一来，他便永世不可转生，再见她只能成为幻想。但若是他离开，天主会念在她毫不知情，不会过于难为，等他攒足实力，再回来把她带走。
他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堕入地狱，投靠恶魔。
如他所料，天主非但没有刁难她，相反，她现在成为了天主身边唯一的上级天使。
这地狱，一待就是三千年。
————————————

“千落，刚才一战，可有抓住几只恶鬼？”天主走在长廊上，她跟在身后。
“抓住一只，听候天主发落。”她答道，语气冰冷，毫无感情。
“很好，你把它关进炼火室，我稍后便去审问。”
“炼火室？”她从未听说过天堂里有这样一个地方。换句话说，这样瘆人的地方，天堂里本不应该有。
“是我在宫殿旁新建的一个审问室，你把抓来的恶鬼关在那里就好。”
“是。”
天主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朝着她残留着血污的肩头一挥手，伤口便迅速愈合，连周围的血迹也一并消失不见。
她一愣：“多谢天主。”
“今天我有点累了，待会你便替我审问那只恶鬼吧。”
“是，天主。”
望不见尽头的长廊里，只剩下她。
她越发地觉得天主的举止不正常，她每每站在他的身侧，总能觉察出那从他周身散发出的与日俱增的戾气，他布置下来的任务，也总是越来越离谱，但她不愿去深究，只管服从便是。在这天堂，天主就是一切的主宰。
只是，原本应该圣洁纯贞的天堂，隐隐有被邪恶包围的迹象。
她摇了摇头，径直走向炼火室。
————————————
炼火室里满是与天堂极不协调的暗红色，空间不大，只有一个一人半高的十字铁架，今日被她抓来的那只恶鬼，被施了神力的锁链扣在铁架上，无法挣脱。
“你们这次突然进攻，为的是什么？”她冷冷问道。
“还能是为的什么？打垮天堂，除掉天主，称霸三界！”那恶鬼话音刚落，便发出一声嚎叫。缚着它的锁链所施加的神力专门针对说假话的灵魂，一旦所言非真，锁链便会越勒越紧，却只在临死的边界让其饱受痛苦，直到说出真话。
“天主……这个……卑鄙之徒……”那恶鬼倒是顽强，身上黑血已被勒出，口风却还是紧得很。
她却看得不忍心了。她知道对一只恶鬼产生恻隐之心乃是大忌，可一想到这些恶鬼都是他带来的，她看着这个铁架，有如被绑在上面的是他一般，她手一挥，收了锁链上的神力。
锁链的突然放松让那恶鬼猝不及防，它怔怔看着她，有点出乎意料。
她道：“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说出实话，我就放你走。”
那恶鬼顿了一顿，突然恍然大悟：“你，你是不是就是寒千落姑娘！”
她一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恶鬼甚是激动：“楼总使这次带我们前来，就是来救你出去的啊！”
她仍是愣愣出神，不知所措。
“寒姑娘，你心地善良，天堂本应是你最佳的归宿。可是这个天主，他贪婪自私，你继续跟在他身边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楼总使这些年来一直念着你，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把你救出这是非之地。寒姑娘，别再呆在这里了，赶快离开吧！”
她这才明白了。三千年前他一声不吭便离开，天主告诉她，他心生邪念，投靠了地狱，她始终不愿相信他会堕落，却也始终想不通他离开的理由。现在终于明晰了，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便计划着救她出去，这一计划便是三千年，直到今天，他率领众多恶鬼攻上天来，就是为了趁乱把她带走。他没有变，她很欣慰，可是同时她的心中也升起了一团怒火。

“他这样太胡闹了！天主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他带着你们攻上天，只是为了要带我离开，却要因此牺牲你们转世的权力，这对你们一点也不公平！”
“我们永世不得轮回，死不足惜，既然坠入地狱之人注定无法拥有好的转世，这轮回之道不入也罢！但若不是楼总使甘愿替我们一众承担炼狱之火，我们怎能有机会上你这天堂来？”那恶鬼言辞激烈，“真正对我们不公平的，是天主制定的这个破规矩！凭什么只有进入天堂的灵魂才能转世成为好人，而地狱的恶鬼经历十八道酷刑之后还是只能拥有卑贱的转世？我们生前所为卑劣，堕入地狱之时已然后悔，可谁给过我们改过的机会？他那天主以权谋私，仗着自己统领天堂便愈发为所欲为，三界之内得而诛之！”
“什么……？”她的语气突然弱了下来，“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不过一个注定永世待在地狱里的恶鬼，骗你能得什么好处？”那恶鬼冷笑一声，“姑娘，这么多年，你被天主骗得不轻啊。”
那恶鬼又道：“过不了多久，楼总使一定会再带兵上天，到时候难免一场恶战，姑娘，你要想清楚，你应当站在哪一边。”
她双眉紧锁，直直盯着炼火室里唯一一扇不大的窗户良久，那窗子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仿佛隔得很远，这三千年来，她就像被天主关进了一个拥挤的房间，看似自由，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而她一直有所期待却又不敢探寻的屋外的世界，就是真相所在。
是时候让真相公之于众了。
她解开缚着那只恶鬼的锁链，右手悬空用神力绘制了一副标记着古老文字的阵法图象，双手一推，一道白光自她手臂流出，以那图象为媒介，灌入恶鬼的身体里。
不过一会儿，恶鬼周身的黑气开始消散，皮肤表面的褐色血管和黑色的疮斑逐一消退，他的獠牙和犄角也在神力的作用下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此刻站在铁架前的，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年轻男子，又有谁会想到，他就是刚才那个面目狰狞的恶鬼？
她收了法，不禁开始大喘气。她方才所施的回光之术，正是用来洗褪恶魔身上的怨气，使其能够焕然一新，具备进入天堂轮回的资格，只不过这个术法危险极大，被排出恶鬼体外的怨气无处安放，便会钻入施法者的体内进而反噬，所以已经很久不曾被使用过了。
她顾不得这么多，既是他手下的灵众，她也有责任拯救他们。
那个青年灵魂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她却也无心听进耳里。怨气的反噬之力尤其强大，纵然她是上级天使，也不免体内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昏倒过去。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喧哗嘈杂之声，且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近乎刺耳，她知道是他来了，毫不犹豫地冲出屋去。
她赶到时，天主正负手站在宫殿门口，俯瞰着光明大道，黑压压的一团正朝入口涌来，比先前的那一群要多上十数倍。
“千落啊，看来楼满风为了救你，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呢。”天主转头看她，平静的眼神中暗藏着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渗人与诡异。
一开始天主就没有打算亲自审问那只恶鬼，他早知只要自己在场，它就永远不会说出实话，便让她这个当事人去处理，果不其然，它很快就说出了这次大举进攻天堂的真正目的。这一切，他透过那颗水晶球，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
“那你就放我走，这样对天堂和地狱双方都好。”她道。
天主笑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放了她，他要她亲自率兵，灭了这些恶鬼。
要她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她怎会同意。
“不不不，这的确是了结，却又不是了结。”天主淡淡道，“只有你才能真正改变他的想法，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你走，他仍然会进攻天堂。但若与他抗衡的是你，他便会有所顾忌，到时候这场战争就会在伤亡损失最小的情况下平息，”
“这不是毁灭，这是救赎。”
————————————

这次来的恶灵，数量不下万只，也要比之前的那一波更加凶残更加可怕。它们几十只同时扑在入口处，天堂的禁制一时间无法尽数销毁，而后方，还有大批恶鬼正在源源不断涌来。整条光明大道，再无光明可言。
他双翼扑腾，飞在它们上空。没过多久，大门的神力突然猛地放大，将扑在上面的恶鬼尽皆震开，有的直接化为灰烬。恶鬼咆哮之声倍增。
一大批天使灵众从门口飞出，手持长弓，拉动弓弦，无数羽箭齐发，靠前的几排恶鬼无一幸免。
天使们排在入口列出阵型，大门又是一次光华闪动，她展翅从里面飞了出来，凌于灵众之上，手中水晶长弓透出一股寒意。
他欣喜，刚要上前，她二话没说拉动弓弦朝他放出一箭。他转喜为惊，用鬼手刀截断那支羽箭，再抬头，她举着晶弓像自己迎面挥来，晶弓的两段末梢，各伸出了一把足有半米长的利刃。
鬼手刀正面撞上其中一只利刃，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接着双方便陷入僵局。他惊恐地望着她，不知天主究竟使了什么方法，令她对自己大打出手，而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自己一眼，是已无情，还是不敢？
她右足轻点，从他头顶翻身而过，绕至他背后，将他紧紧锁在自己与晶弓之间。
“天主正在监视，你把我打下去，让你的手下打伤我。”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但仍不免替她担心。他往下望去，一黑一白正在互相厮杀，时不时便有牺牲，他不愿她受伤，可现在这是唯一可以停战的方法。他轻轻“嗯”了一声，她便松开其中一只抓着长弓的手，他得以脱身，转过身去朝她肩头一掌拍去。她身子一沉，往下掉落，摔在恶鬼堆里。
他在半空，右手食拇二指捏成环状，放在嘴前，用力一吹气，一阵哨声吹响，众恶鬼听到命令，都朝她扑去。
她使神力震碎了几个率先扑来的恶鬼，但之前回光之术残留的邪气反噬威力仍在，一使劲便痛苦不堪。她心中确实高兴的，她知道天主正透过水晶球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刻意装作受伤，必然会被识破，但现在她却是感到真真切切的难受，丝毫没有掺假，天主就算察觉出不对劲，却也无法说出究竟是何处不对劲。她强忍痛苦又消灭几只恶鬼，可它们都是从各个方向涌来，有些从后方袭来的，抓住了她的羽翼开始大啃特啃，鲜血登时喷涌而出，她发出一声惨叫，他在上空听得格外心痛，却只能极力压制自己要冲下去救她的念头，再撑一会，那个家伙马上就来了。
一道惊雷横空劈下，将她周围一圈的恶鬼打得连灰都不剩。她倒在地上，羽翼与衣裳满是深浅不一的血痕，长发被汗水浸湿，有些粘在脸上。她喘着粗气，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主落至她的身边，将神力输入她的体内，伤口逐渐愈合，伤疤也没有留下，她只是依旧很虚弱，尚未起身。
他俯冲而下，举起鬼手刀朝对准天主的头颅，后者化为一道幻影，他扑了个空，却不知天主何时移到了他的身后拍下一掌，他向前摔去，被一众天使包围起来。看见他身陷困境，恶鬼们皆是一吼，扑上天主。两道强光同时亮起，包围着他们的天使与恶魔只剩下了粉末。
他稍微有些吃力，而天主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忽地，一道闪电径直劈向他，他看得眼晕，来不及抵挡，突然一道身影向他扑来，替他接住了这一击，两人被震得向后飞去。
她扑在他身上，刚愈合的羽翼上又添了一道烧焦的伤痕。他说不出的心疼，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渴望能替她减轻一点伤痛。她伸手去将他的袖口往下扯了些，原本被衣袖覆盖的那块肌肤，露出了被烈火灼伤后难以恢复完整的伤疤。她的泪水滴在了他的脸上：“傻瓜，为什么要替他们承受炼狱之火……”
他笑着替她拂去泪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身后的景象突然变得有些扭曲，竟是化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漩涡，其中隐隐可见闪电的踪迹。他大惊，只见天主双手正在绘制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脸上笑容写满了得意。
一道威力巨大的闪电，即将朝他们劈下。
他当即做了决断——他展开飞翅，将她紧紧包裹在内，一个翻身，让自己的身体背对着那片漩涡，一声怒吼，体内所有的灵力涌出，制成一道屏障，把他俩围在里面。
一声惊天巨响，漩涡中放出一道威力远远大于之前任何一击的闪电，径直劈下，震碎了屏障，击中他的后背。
“满风！”她的声音扭曲得不成样。
他倒在了她的身旁，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灵魂已经在刚才那一击中随着屏障的破碎而消散，得益于他灵力甚强，这具身体还不至于立马灰飞烟灭。
“千落，不要难过，”天主走到她跟前，“我说过，这是对他的救赎。”
“你是我最得意的部下，管理天堂我需要你的扶持。现在楼满风已死，从此你便没了束缚。回来吧，助我统领天堂，我保证会让你拥有仅次于天主的权力与力量。”
她缓缓起身，走到天主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愿意将自身所有灵力注入楼满风体内，令他进入轮回之道，投胎成人。从此我与天堂再无任何瓜葛，求天主成全！”

“什么？！不，不可以！”
她本就不是在与天主协商，她回到他身边，再次绘出回光之术的图谱。
“寒千落，你给我住手！”天主刚要上前制止，双手便被两条荆棘死死缠住。他转过身去，只见荆棘的另一头，是一个犄角獠牙面容可怖的恶魔，只不过它与其他恶鬼相比，更加狰狞，更加高大，颇具凌驾一切的姿态。
“撒旦！你怎么也来了！”天主明显有些失控。
“你杀了我最得力的一位总使，我自然是替他报仇来了。”撒旦笑着，更显惊悚。
另一边，回光之术已然完成，她没了生命的迹象，伏在他的身体上。
天主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演变至这般地步，怒气越来越盛，他怒吼道：“为什么！楼满风不过是被天堂抛弃的堕天使，你身为地狱之主，为什么要如此器重他！”
“说到底，我应该好好谢谢他，没有他的话，直到地狱被你吞并我才能看清你的真面目。”撒旦慢慢向天主走去，“ ‘堕入地狱的天使，必须无条件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撒旦’，这可是你亲自撰写的神鬼契约上清清楚楚标明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至于我为什么那么器重他，他来我地狱三千年，替几万罪孽深重的恶鬼承担了炼狱的火刑，而且他，对我很是忠心。你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毁了我的部下，就算我同意，那几万恶鬼也不同意。”
天主向撒旦身后望去，无数双血红的双目正怒视着自己，带着无尽的仇恨，无尽的杀意。撒旦身后恶鬼的数量，比之先前他带领的那一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喜欢欠债，楼满风受火刑替我办事，我答应他救他的心上人。可是如今你的属下为了他牺牲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还清这个债，还得你来帮忙。”
“你要我怎么帮？”天主的声音变得空洞。
“别担心，不过是你挥挥手的事。这个小姑娘为了救楼满风送他进了轮回之道，但她自己却要灰飞烟灭。你施个术，让她也能进入轮回，我就撤兵，不再找你天堂的麻烦。”
天主脸色铁青，明显不甘愿。
“老朋友，脸别摆得这么难看。我不过逍遥了几千年，你就以为凭你的神力可以统领三界。你不要忘了，天堂与地狱的实力向来不相上下，况且这三千年来，你曾经的部下把我的恶鬼们管理得相当好。如果你不答应，它们就算是拼上永世不得轮回的风险，也势必要把你的天堂翻个底朝天。”
天主的眉头都要揉到了一起。他自负到了极致，今日却被撒旦占尽了优势，他当然有所不甘，而且是相当不甘。如果他不答应，数万恶鬼便会一举入侵，连同撒旦本人，实力绝不可轻视，纵然他自己能撑得住一时半刻，可自己的灵众长年未曾经历大战，自己的一员大将却在刚刚散尽了灵力，他要是硬拼，绝对得不到半点好处。如果他答应，纵然失点颜面，但却能保证他在天堂的主权不被动摇。几番思虑，天主只能强忍怒气，应道：“好。”
“这才对嘛。”撒旦笑着拍拍天主的肩头，走到其身后，嘴角高高扬起，“天主老兄，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清楚了，”
“三界，可不是只有你说了算。”

“满风，今日我下到人界执行任务，看到一处花园，亭台坐落有致，墙上开满了鲜艳的蔷薇花，我便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在那里生活，该有多好。”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们能解开禁锢转世成人，我们就约在那里见面。”
“别说笑了，我们的命运，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掌控的。”
“只要我们争取，一定会有机会的。如果到时你先进入轮回，你便在那里等我。如果我先转世，我就在那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好，无论多久，我也一定等着你。”
————————————
仿佛经历了一场很漫长的梦，穿越了一条迂回曲折的长道，不知自己醒了多久，梦了多久，只知脑中只有一个念想。
她想着，她要去那个开满蔷薇花的花园找他。
他想着，他要在她说的那个花园等着她。
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蔷薇花的香气迎面扑来，人间的尘世气息与花香相得益彰。凡人的肉身不似轻飘的灵体，每一步踩在土地之上，总是踏实稳重，花些时间才能适应。
他身着一身纯白西装，仿佛象征着三千年的黑暗终于被冲刷，露出了邪恶之下深藏着的纯贞灵魂。他迫不及待地冲进花园，四处搜寻，寻找那个思念了三千年的身影。
花园深处，有一面墙的蔷薇花开得最为茂盛鲜艳，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他第一次感受到胸口那个地方有个东西跳得飞快，他的后背也湿湿漉漉的，他一步一步，慢慢朝里面踏进。又欣喜，又紧张，又害怕。
花墙缝隙中，垂下一片淡粉色的裙尾，几朵蔷薇花瓣装饰其上。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墙上有一圆形空洞，她闭目靠在圆洞的弧面上，乌黑长发自然垂下，一袭淡粉抹胸长裙，几朵蔷薇点缀其间，她双手轻握一朵蔷薇花，贴在小腹处。
他被她这前所未有的可爱动人深深吸引，不过更叫他挪不开眼的，还是她那白皙之下透出一点红润的清美面容。他忍不住上前，覆上她的手，附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花朵的芳香自她身上散发而出，令他着迷。
“我等你很久了。”她仍是闭着眼，嘴角微微勾起，话语中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我找你很久了。”他凑近她的脸庞，轻声道。
她缓缓睁开眼，他清瘦俊美的脸便占据了她的双眼，那么熟悉，那么怀念。他现在是一头干练的白色短发，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她突然鼻子一酸，热泪便充盈了眼眶。
“满风……”她还没有说完，双唇便被他紧紧锁住，这一吻，他等了三千年，所以有些浮躁有些贪心，这个女孩，只能是他的。
她何尝不是对这一刻期盼甚久？一开始的猝不及防很快就被沉浸与享受取代，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有点笨拙地回应着他。他抱着她后背的手掌变得滚烫，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良久，方才停止。
“千落，嫁给我吧。”
两人额眉相抵，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全剧终————

跑来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