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到了,李德全不得不打断皇帝独自话痨般的絮絮叨念,请示道:“万岁,早膳的时辰到了。这里小厨房里没有备下万岁惯用的东西,皇上昨儿还命张中堂今日巳时澹泊宁静居议政,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回去?”
末了见自己主子毫无动静,只得面色诡异地又补了一句:“八阿哥身子还虚着,怕是也饿了,身子又虚,总该多歇息才对。”
这句话总算入了皇帝的耳,他恍然回神般笑道:“说了整晚,朕的嗓子都疼了,你倒是闭眼装睡躲清静。今日体恤你大病初愈,不与你计较。你爱睡到天黑朕也不让那群奴才来烦你,让他们把粥汤点心就放在案几上,饿了自己拿。”
李德全了一个晚上,从震惊到一脸死相早已见惯不怪。他往日只知主子嬉笑嗔怒极近随性,对着怡王好时也是能掏心掏肺、千叮万嘱一个时辰的,却不知对着心心念念一意整垮的仇人也能这般磨叽,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康熙抱着儿子在地上坐了大半个晚上,腿脚早麻得无法动弹,却不许奴才上前,自己磕磕碰碰连拉带拽地将人移到榻上,又亲手拉过被褥掖好:“忙完了,朕再来看你。”
说罢转头又抓过刘声芳反复唠叨,让他留下尽心服侍,不可推搪。
刘声芳有苦难言,只能与李德全一道装聋作哑,顺着皇帝心思往下应答,只当里面的人还有一口气,当真需要静卧养病。
康熙上辇离去之前,忧心君父的面目随即隐去,对着李大总管只一个眼神过去。
总管大人立即意会,且心中大安――万岁爷行事如常,并未魔怔,继而转身吩咐身旁侍卫将宗人府里所以服侍的奴才悉数灭口,再将那个良妃带回去乾清宫审问。
宗人府里一时血肉横飞,不过三刻之后,又重归井然有序的逍遥冷寂,只有天字号牢房里面的两壁余了暗褐色,一两桶水冲刷过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现在的牢房不似刚刚的灯火通明,就只有刘声芳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岛上。天色稍晚的时候,刘声芳满面愁苦地看着胤禩尸身变硬变僵,他不明白康熙清理的时候独独漏了他,是皇上念着当日八阿哥一句求情之语,还是李德全刻意放水而为?
难道真要守着尸身一起死?
……
说了“忙完再来”的皇帝仿佛有忙不完的折子,议不完的政令。张廷玉马齐几个只觉皇帝行事越发跳脱,很有些“朕不想睡觉,尔等衷心臣子自当作陪”的论调。
康熙一连三日不肯搁笔沾床,甚至在深夜因为废除贱籍一事传唤礼部主事入澹宁居训话议奏。
到了第四日,才放了几个将近虚脱的老臣子出园子。
世人只知死后能得皇帝磋朝三日是无上殊荣,却不知得帝王不眠不休笔耕不撮是个什么由头?
李德全不明白,奴才本分趁机劝皇帝躺一躺、洗沐一番再用点膳。只是康熙神情亢奋得很,纵使一双眼睛熬得血红也无一丝睡意,转身进后殿只饮了两口茶,便道:“事情查清楚了?是良妃给的药吗?”他本想查出老八与老九的途径,那药要么是一直随身带着的,要么是后来有人传递进去的。若是前者,那么贴身服侍的人不够尽心;若是后者,那曲通暗款人更该诛杀之。
李德全硬着头皮道:“良妃娘娘毕竟是八阿哥的生母,再者又是皇上的后妃,奴才们不敢逾越所有知识把良妃娘娘囚禁在钟粹宫不敢有所造次……”
“蠢才!没用!”康熙用力搁下茶盅,呼得立身而起,即觉眼前一片红红黄黄的金花乱飞。
“皇上!”李德全吓死了,连忙上前也没来得及掺住往后仰倒的皇帝。
西暖阁里不迭地乱想起纷乱的“皇上”、“万岁”的呼声,很快都被总管大人给弹压住了。幸而因着康熙行至失常,这几日太医一直随侍偏殿,当即入内侍候。
末了太医院左院判张睿道:“李公公莫急,万岁心火太盛一时闭了七窍,这是厥过去了。”
李德全一身荣辱皆系于帝王一人身上,算得上普天之下最希望皇帝长命百岁的人,当下忙道:“太医看可要施针用药?”
“不必。”张睿劝道:“臣听闻万岁三日不合眼,好人也要熬坏了。趁这个机会好好睡一觉,再进些易克化的东西才是正经,药醒了再用。若是一连几个时辰还不醒,臣再施针不迟。”
李大总管有苦难言。九月初的天气,圆明园四处环水也解不了暑热烦闷,蓬莱洲岛上的冰窖要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扔在宗人府里不给水不给冰的也得脱一层皮,那躺着的一具尸身没有冰镇着,再等就要放坏了。
还有暗中囚禁良妃的事情各宫娘娘都在打听是怎么回事,各位阿哥也都在询问八阿哥的情况,眼看就要满不住了,皇上到底是下不下葬啊’?
前两日他不敢再刺激主子,等到今日主子直接晕倒了,等醒来了还来得及么?
康熙这一次睡足了十个时辰,醒来几乎直接能看到早上初升的太阳。
李德全万事不提,安安静静服侍了主子用了五日来第一顿正经早膳,斟酌着开口敲边鼓:“今日本是与列为大臣们议事的日子,万岁身子不妥,要不要让奴才去传个话?”
康熙足足的一觉醒来正神清气爽,先前心头萦绕不去的烦心事也有些记不得是哪桩哪件,心头某处虽然透着古怪,但提及政事,真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每日多出十二个时辰,能得事无巨细一并总揽纤毫亦不放过,自然不能放松了去。他一日不议政,难保下面的人又要传出哪般事端来。
李大总管无比愁苦地恭送主子去正殿挥洒精力,转头让乾清宫里的一名嘴严的太监去宗人府一趟,悄悄弄些冰用稻草盖严实了送去牢房里,最好能打探些消息出来也好。
做皇帝的奴才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自作主张,只盼着日后这事不要闹得太过难看才好。
……
巳时三刻刚过半,正在乾清宫议事正酣的皇帝刚说到农民佃户抗租的处理应对,便听见外间有往来奔走的喧闹之声,思绪被打断异常不快。“李德全?滚进来!”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了?外面的总管都是死人吗?
很快,李大总管就进来了,这次当真是用滚的。一进来不等皇帝发问,就磕头道:“皇上,宗人府里天字号牢房里的走水啦。”
皇帝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终于记起一件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
宗人府四面高墙,虽有多个角门可以进去因为某些原因只留了一扇门进出,其他门的解锁的钥匙据说在李大总那里。加之先前皇帝下过口谕,无旨不得随意进出,是以周遭诸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浓烟渐渐滚起来,随风往高空吹送。
“开门灭火”的口谕下到岸边之后,才有侍卫带着一队太监拿了器具铺被进去。一来一去,风助火势也很难遏制。
许是烧得久,浓烟减滚,火势慢慢弱了,康熙仪仗也到了牢房内。
“人呢?”康熙心头隐隐有些期盼。他一连数日勤政议政,以期心无旁骛。一把大火燃起一丝侥幸:如今政和人通,他不相信这样一场蹊跷的火是天灾,事发如此突然,唯有‘故意’二字可解。刘声芳没有这个胆子烧毁宫室,那就是良妃了?真是一刻也不肯安生,才几日就想着同自己添堵。
李德全明显迟疑了一下,才道:“皇上,人已经抬到外殿前。只是……”断续之后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斟酌词句。
康熙不耐至极,一脚掼开李德全,几步就跨入前殿廊下灰烬处,不由一愣。
一具黑炭般焦黑难辨的尸身横卧眼前,一具仰面直卧,一具蜷缩扭曲,还有一个吓傻了的老太监拼命磕头。
李德全也从地上爬过来,不住磕头道:“奴才来时,大火已经烧到了牢房最里面,随安室尽数焚毁进不去,之后抢进去能抢出来的已经是这样了。”他额头背上有大块焦黑,皮肉灼伤的痕迹十分明显。
康熙面上讳莫如深,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地上移开,冰锥子凿冰挖心一般的声音响起:“如何会突然走水?可查清楚了?四周水路都要严加细查,但有不妥皆来回奏。”
李德全胆战心惊道:“救火来得迟,只有这烧火太监跑出来。只是他又聋又哑,奴才问了半晌,才知这火……仿佛是良妃娘娘命人燃的。从昨晚上开始,就有一个太监将桐油桶子往内殿里搬。”
“糊涂!”皇帝大声斥道:“万事总有个理由,良妃疯了不成,私纵祝融烧毁宫室的事情她也敢干?”
这李德全总算明白过来了。良妃娘娘只怕只身在这世上一连五日等着皇上给八阿哥下葬总不见消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亲耳听到了周遭太监具被灭口。自觉死到临头,提心吊胆又恐祸及族人,心力憔悴之下当真疯了。
可怜堂堂天潢贵胄,不仅寿年不永,倒头来居然只化作一段焦黑木炭,连个全尸装殓、入土为安都不能够了。
康熙不怒不笑不嗔不言,面色直逼隆冬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