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邻
文:宜子
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大半年,父亲终于决定要搬家。
那天是个良辰吉日,奶奶说万事皆宜。他们选择在黄昏搬家,因为母亲要一段时间与伴了许久的老屋告别。她让我也去看看,特别是看看弟弟早夭前睡的小木屋。我不想去。
我盘腿坐在矮墙上,望着远方。低垂的天空是粉色与橙色交杂的,云聚在一起,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距离很远。却近在眼前。是了,大雨说这叫火烧云的。
火烧上了云的屁股,要人们分别。
我坐在矮墙上,甚至比父亲还要高半个头。他倚着货车门,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根劣质香烟,他在烟雾中沉默着。
这墙,破败,掉漆,罅隙里长满杂草。以前是雯雯的家,复式小洋楼,我们村庄中最洋气好看的标志性建筑。大雨说,我们村长指靠着雯雯家这楼在别村面前长脸。
然而上上个月,雯雯家没了。高大的、冰冷的铁人长臂一挥,手掌一推,那栋漂亮的小洋楼,在一阵呛人的灰尘中消失。如大雨说的那样,我们是最后的目击者,我们是最年轻的目击者,我们在目击一场犯罪。我的孩子,大雨的孩子,雯雯的孩子,再不会有机会看到这样一栋漂亮的小洋楼,粉色的柱子,土黄色的双开式大门,一个水泥糊出来的小平台,供乡亲们来此闲聊,逢年过节,好面子的村长会请戏班子来唱戏,也在这平台上表演。
然而,灰尘中,它们被摧毁成一片废墟。只有雯雯家的承重墙在荒芜中孤独屹立着,像一位战乱中侥幸存活的战士,英勇,孤傲。也像我们这个小村庄,当别的村子都纷纷搬离,然后,铁人继续甩手臂,推倒,好像怪兽一脚就能踩扁一栋大楼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人们居住的房屋毁灭,我们的村子,却在废墟中屹立着。
这是一场人人皆知的犯罪。
我盘腿坐在矮墙上,左手旁是一丛野草,我忍不住去拔它们。虽然它们在艰难的水泥中顽强生存,不随着大流一同被铁人消灭,然而我此时被迫地站在了铁人这边。
父亲答应了拆迁队,我们即刻搬走。再过几天,我们的房子也要如同百千幢房屋一样,被铁人推倒,消失,死亡。
我边拔着草,边期待着视线中出现一个瘦长的身影。但同时,我又害怕着他的出现。
大雨。他好像是这村庄的小小保护神,他将那些无辜的房屋护在身后,他对铁人怒目而视,他对拆迁队嗤之以鼻。他和村长一样让人不敢亲近。
虽然我已经和他交好了十五年。现在他十六岁,我十五岁。我们两家世代是邻居,关系和睦。听奶奶说,他父亲,我村村长,是我未出生时认的干爹。
云还在燃烧,太阳今日最后的耀眼中,一个黑影朝我奔来。
他与太阳分别,他朝我奔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他的影子瘦长,然后突然曲折,在两个面上出现了偏移。

他走到墙边来了。我低头看鞋尖,不敢看他。我听到他喘息的声音,像一头正在田间干活的倔牛。他一定很累,流了很多汗。我想我抬头,可以看到他的脸通红,火烧云将他赤红的脸染得有些许粉色,但他在我眼中依旧强硬得像钢铁。我的手上突然多了几点水珠,这么好的天气,良辰吉日,不会下雨的。是大雨的汗吧,溅到我的手臂上,炽热的,把我的皮肤要灼出几个血色的洞眼来。
但我不敢抬头看他。大雨说,我们是最后的目击者,我们是最年轻的目击者,我们在目击一场犯罪。我们要站起来反抗,朝他们吐口水,因为他们是罪人,万恶不赦的罪人。他们可耻,他们冷漠。但是我,大雨的干妹妹,我像个懦夫,站在了罪人的身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罪人送上前来的拆迁款。我甚至要靠它存在于世间。我背叛了大雨。
地面上,大雨的影子抬起了手。我突然想起了一句网络流行语:“我这一巴掌打下来,你可能会死。”
大雨虽然瘦,但是力气挺大的。他这一巴掌下来不留情面,我的脸可能会高高肿起,像同时被一百只蚊子叮咬同一个地方后肿起的包,难消去。这是我的罪证。
我等待着我遇到过的最刚正不阿的法官给予我的惩罚。我等着,我知道我应该受这一下。
许久,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长条的东西,连着棍子,棍子那儿是大雨的手,细长的手指很好看,只是皮肤有些黑。指甲里有些黑色的污秽。但他是我心中最干净的人。
那是根小布丁呢。
“哭什么,”他把小布丁往我嘴边凑,嘟囔着,“娇气。”
我张嘴把正在融化的小布丁咬住,听他骂了我一句,终于敢抬头看他。我冲他笑,在笑意里灌注了我所有的歉意和对自己的背叛的悔恨,然而他却又骂了我一句“丑”。
我知道。白色的冰棒把我嘴巴弄得像花猫,还有那不争气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流下来,划过脸颊,溅落在我的手臂上,灼出几个血色的洞眼。
我很丑。
大雨有些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巾,笨拙地往我脸上抹了一把,结果适得其反,我的脸更脏了,连额头上都沾上了冰棒渍。
我想,我要打死他这个弱智。但是我没有,我借着坐在矮墙上的高度,可以正好和他正视。平时的我是个矮子,只到他的肩膀,被他欺负也只能跳起来敲他膝盖,经常要借助一些工具,比如棍子,比如衣架,还有比如去村长那儿告发他。然后我可以听到村长怒声大骂,以及木条抽打肉体的声音,咻,啪,咻,啪,连绵不绝。我知道我坏透了。
此时我终于可以正视他的脸。他已经不再幼稚,眉目间残留着少年的温柔,但是已经很是刚毅了,像个大人了。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从前是村子的小守护神,现在是中守护神,以后是接替村长的大守护神,再以后,等我的孙子都会打酱油的时候,他就是老守护神。
我笃定,他会一直守着。因为大雨说过的,当你对一样事物充满爱意的时候,你会做出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没有期限的等待,还有不畏死亡的陪伴。
我们再没有开口讲话,我们在云的燃烧中沉默着,像两个在战场上侥幸存活的小战士和小卫生员。
许久,等我把小布丁嘬完最后一丁点甜味,我才开口:“我要搬走了。”
“我知道。”他说,“搬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说,“好像是到城里去。”
“你笨死了。”他说,“你要是被你亲爹拐卖了也不知道。”
“你才笨死了。”我说,“你爹才卖掉你。”
他说:“我说实话也骂我。不过你爹卖你的几率很小啊,因为你这么懒,脾气还臭,不值钱,你爹养你这么大是做亏本买卖。”
我伸脚踹他,正中他膝盖,“***的。”
“我没妹,”他轻笑了一声,“就你这一个。”他终于笑了,左脸上的坑变成了个小梨涡。
那就是个坑,没什么好听的梨涡这种名字,是我抬举他呢。村长说那坑是他三岁的时候跟村长放牛时被牛的角戳出来的。
但是,坑,能那么好看?只有梨涡才能。在大雨的脸上,像一颗夺目的星星。
他冲我笑,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他身后看。夕阳西下,最后一束阳光偏心地照在他的头发上,金灿灿的。
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最后一束阳光都消失,皎月默默地爬上墨蓝色的天空,微弱的月光淡淡的点缀着。他的头发不再耀眼,而是温柔的,像一道流水潺潺的流淌着。
我在路的尽头看到母亲走近的身影,我知道我该走了。但是,大雨还在这。我不知道如何和他告别,我不愿意和他告别。
大雨终于回过头。惨淡的月光里,他的一大半脸陷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那么盯着我,我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越走越近的母亲。
这是一句难以开口的道别。
他缓缓地靠过来,越靠越近。我闻见他身上的皂香味,还有一股甜甜的,淡淡的小布丁味。我听见,咚,咚,咚,是谁的心跳,分不清。我看见他的左脸上,真的是个坑,浅浅的,被牛角戳出来的坑。
他伸手,轻轻地抱了我一下。
月色溶溶,耳边是母亲忽远忽近的低泣声,父亲安慰着她。远处的池塘里,青蛙呱呱的鸣声。微风徐徐,我手臂上的热泪被吹凉,蒸发,跑到空气中,是淡淡的咸味。我听见家门口那棵石榴树上的石榴终于因为超重落了下来,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小木屋里又传来了弟弟的啼哭声,是虚幻的。他早死了。村长站在村口的槐树那儿,喊大雨的名字,让他快点归家。
大雨迟迟不归家,他抱着他的又丑又懒还脾气臭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他突然往我耳边吹了口气。痒痒的,像是放了一株狗尾草在耳朵洞那儿,然后他跑向村口,归家去了。
边疾速狂奔,边不停的挥舞手臂,像铁人的手臂,刚硬坚定,然而又像蒲公英一样温柔。
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融进黑暗中,消失不见。我跳下矮墙,身上似乎还留着大雨一年四季永远暖和的体温。
最后,我们仍然没有道别。
他往我耳边吹了口气,是说了一句:“叫你爹等你长大了把你卖到我家来吧,我家出重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父亲会不会卖我,也许卖也不卖给他。
我只知道,我愿意去他家,一分钱都不要。
